《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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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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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娃儿呀娃儿呀,你是咋个在活人的呀!你还这么小,咋个就把自己活成这个样子,叫一沟人都说你不是个好东西?你咋个就不想想你二天咋个做呀?啥都不说,二天还会有哪个大姑娘嫁给你,叫你成起一家人?”
  我会为了有大姑娘嫁给我而改变我自己,在几岁十岁又是那么一种性格的我听来当然没有比这更荒诞的了,我至少要过了三四十岁,可能才会意识到老奶奶所说的有多么实在和深刻。


第105章 第 105 章
  8
  对我的作文是□□文章的讨论,在人们中间已经是公开化的、集中性的和群体性的了。他们选择的地点当然是茶壶嘴了,他们讨论的时间一般是在傍晚收工之后到天黑之前,这和不论什么事情引起了他们群体性的关注和兴趣是一致的。一天比一天,聚集在茶壶嘴讨论我的作文的□□性质的人是越来越多,讨论的气氛越来越浓烈,人人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措词和论断也越来越色彩强烈。
  在这种讨论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有一个人的一把火,把它推向了一个高潮。这个人就是张芝阳。
  这天,放午学后,我刚走到茶壶嘴,他就把我拦住了。很显然,他早就有意识有目的地在这里等着了。他说他要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大哥哥的身份、毕竟比我多读了几天书和多活了几天人的身份和过来人的身份,和我好好谈谈。我垂头立在他面前,他就开始了他的谈谈。说是谈谈,当然只是他说我听,只是他对我的居高临下的教育。他这一教育就说了很长时间,在我的感觉中至少有几千年那么长,他说的话足以让我们沟从此只有他的话语,其他一切,包括人都没有容身之地了。实际的时间应该也有两三个钟头。读书是半工半读,下午我们是不上课不上学的,上级的要求是我们每天下午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放午学的时候就是人们收中午工的时候,收了中午工到人们出下午工之间是人们做午饭的时间、吃午饭的时间、吃了午饭还要休息一会的时间,这段时间在我的印象中一直都是一天中最长的一段时间。张芝阳就把我教育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从他把我拦住起到队长都在喊出工了,人们也都扛着锄头三三两两走出来了,他都一直不停地对我说和说,到都有闲人聚过来围着我们,他才放我走。
  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从古讲到今,从国际讲到国内,从天下讲到地下,从中央讲到地方,从高屋建瓴的理论讲到具体入微的实际和实践。他有时声音很高,让附近的人家都听得见,有时声音又得低,说的是那些他说只有小声说、私下对我说的话。我们站的地方是沟里最显眼和开阔的地方,半条沟的人都看得见我们。不用说,半条沟的人不仅都看见了我们,一直看着我们,也知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张芝阳对我说的是什么。沟里静静的,没有闲人来围在我们身边,我们家没人出来喊我回去,他家也没人出来喊他回去该吃饭了。毫无疑问,张芝阳从长这么大,高中毕业回家务农混了这么多年,也从没有能够对谁说这么多的话,说得这么全面、彻底,把他是我们沟里的大才子、大秀才、大知识分子的水平和见识这样完全地发挥了出来。
  我如一根石柱一样动也不动地立在他面前听。一种冰冷的恐惧在我心里回旋,如一打毒蛇在我身体里爬来爬去。这种恐惧就是,如果他这样对我讲了,我都还听不进去,还不改正过来,对于沟里人,我的性质就可以升一级了,而不用说,不管他说什么,我都是不可能听进去的,不管我为我不可能听进去、不可能如他们所说的改正过来而多么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也正因为我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就算他真的对我说上几千年,我都不会不就这样如石柱一样动也不动地听他说。沟里静静的,但一沟人都在关注着他和我的这次谈话,更会关注这次谈话过后我的情况的变化。
  他终于说完了,请我给他写一篇作文,写好后他来拿,拿去认真看,他希望他能够从这篇作文里看到我已经有所改变了。过了两天,我把他请我给他写的作文写好了,他也来拿去了。但是,他几乎立即就到茶壶嘴去向人们高声宣读并逐字逐句地分析了我的作文,向人们断言他把我教育了几个钟头,从理论到实际、从物质层面到精神层面,从古到今、从历史到现实、从国际到国内他都详尽全面、深入浅出地给我讲了,以我的聪明,我是绝对不可能听不懂的,但是,我这篇作文却在我原有的那一套上更进一步了,完全看得出来,我写这篇文章甚至可以说多少是在有意识有目的地嘲笑他对我那几个钟头内讲的。
  经张芝阳这么一弄,沟里人对我的作文是□□文章的议论、分析、口诛“舌”伐,果然出现了一个新高潮。一时间,在沟里,出现了后来张芝阳考上大学后、“我不认识的姑娘”的丑闻传来后出现的那种盛况,茶壶嘴每天除了傍晚,还有早上收工后、中午出工前,都是黑压压的人群的群情激愤地讨论我的作文的情景。虽然大多数时候我每天就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时才在外面,但是,就是仅在这点时间里我看到的也可以想象,沟里所有人家的饭桌上,每一个院子里,每一个田边地头,只要那里有人,就都在谈论我的作文,口诛“舌”伐我的作文,不时有他们的话语的碎片飞向我,那些遣词、造字、断言,就像孩子们砸向我、我后来带领的孩子们砸向秦老师和她的妹妹的石块和土块一样地飞向我。
  一天,我从茶壶嘴经过,听到一位“权威人士”在边宣读我的作文边说:
  “‘每一粒沙子都是一个世界’,这句话明显就是在否定我们的社会主义世界,是说我们的社会主义世界不是世界,要沙粒才是世界!”
  “你们听,这里还有一句,‘狂风中奔跑着万千世界’!意思是他是狂风,要横扫我们的社会主义世界,建立他个人的万千世界!”
  “天啦天啦!□□的那么小就这么坏这么大胆啦,哪儿见过呀!”
  不只是对我的新作文,我以前写的作文他们也全都翻出来了,逐字逐句地分析。我见过这样的情景,他们好像被一句难住了,反复琢磨、反复推敲,大家转着手看这句话,都发表自己的意见,最后综合大家的意见看哪一个说到了点子上。只不过,不管他们怎么弄,结果都是我的作文句句都是有□□用意的,字字都是在攻击社会主义。我听见他们有人这样说:“□□的杂种,他竟能把他的□□思想藏得这样深!”
  一次,我过茶壶嘴,从他们黑压压的一大堆脑袋下传出一个声音:
  “你们看这个标点!在这儿用这个标点都有他的含义,是他有意识有目的地深化他反社会主义、反我们的世界的思想!”
  他们似乎只会说“社会主义”、“我们的世界”这几个词,但他们就靠这么几个词就掌握了对我的绝对的话语霸权。
  他们对我的断言、批判,他们的口诛“舌”伐,说起来不过是语言,伤不到我的肉体的一根毫毛,然而,我却不能不面对,他们这些东西对我的伤害并不亚于我的肉体受到了刀枪的伤害,这些伤害全都是有形的、真实的、深入的,全都是真正在那儿流血的,全都是让我不得不看着,看着就不得不发抖的。我一看到他们,一听到他们又在议论我的作文,做出它们是□□的和反社会主义的断言,出现在我眼前的幻象就是,我全身都是伤口,肉都翻出来了,骨头都现出来了,但他们还在向这些伤口投进□□来,我不敢碰这些伤口,只敢抖着,所有这些伤口都在抖着,因为这些伤口都太可怕了。
  一次,在茶壶嘴,我看见公社广播员张天倦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残酷地、斩钉截铁说:
  “一个小学生竟然每篇作文都在有意识、有目的地攻击社会主义,攻击党,我认为你们广大群众不能坐视不管了!你们有权力、有责任团结起来把他彻底改造过来,让他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我不相信凭大家的力量,凭广大群众的力量,竟不能改造一个小小的小学生!你们这样做也是在替领导分忧,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做的!”
  第二天,我就看见张朝海也在这群人中间了。有张天倦和张朝海在这群人里面,那是我的性质又一次升级的标志,是有决定性的意义的。我还看到我们院子里每一家人都有代表在他们里面,连我三妈也在他们里面,只不过没有发言。三妈有点文化,也喜欢附庸风雅,对我的作文的欣赏和喜欢不亚于小彭,但她也站在他们里面了,即使没有发言。完全看得出来,完全感觉得到,事情已经到了选择站队的时候,沟里每一个人都得在我的作文的事情上作出表态。看到这一切,那种无法言喻的、只有地狱里才有的寒冷感,那种有一根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紧紧地勒着,叫我连喘气都不可能的感觉,在我身上又加重了一分。
  不是第二天,也是第三天黄昏,我决定出去走走,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去走走了。当然,我现在的出去走走,已经不可能出门走得太远,最多走到外边那条大路上,也不可能站到伙伴和孩子们中间去了,失去他们我并不觉得惋惜,我得习惯从此只有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的生活。
  我走到外边那条大路上,看到的茶壶嘴的情形把我吓坏了。我知道这个时候他们为了我的作文在那里闹,在我的学习屋里也能听到茶壶嘴的笑闹声,但我没有想到我看到的会是那样的,似乎是他们就要和我比一比,他们就不相信弄不出来打垮我的意志的。
  茶壶嘴那个学校坝子里满是人,沟里几乎有一半的人都在那里了,“上沟”的人都来了一半,后来,一沟人在那儿等张芝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到来也没有那么多人。我的感觉是“所有人”都来了,后来,我在一篇作文里曲折地写了这一感受,我这样写:“所有人都来了,连住在地下的、沟河里的、石头缝里的、树桩里的,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人的,从来都仅仅是作为岩石、土块、树木、青草、尘土而存在的,还有远在地下的熔岩中的,一直和妖魔鬼怪生活在一起的,都现身了,都来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一新,就仿佛在等待迎接中央首长似的。激奋、骚动、不安、沸腾。我还特别注意到了有好几把躺椅,椅子上坐着沟里那几个长年卧床不起、从不出门半步的老病人,其中有一个还用厚厚的棉被裹着,只看得到半张脸。这几个人都在密集的人群外边,所以,我把他们都看见了。不用说,他们是家人抬来的,有意识有目的地抬来的,也许也是为了“冲一冲”,好叫他们的病早点好起来,就像他们当初被家里春抬去看“我不认识的姑娘”的尸体一样?
  我看到茶壶嘴就是一个足以席卷整个世界的大漩涡、大风暴。就和大漩涡、大风暴一样,它里面一定有值得一写的小漩涡小风暴,那几个也只有今天这种情况才会现身的老病人就是这样的小漩涡、小风暴。我还看见一大群孩子和半大的青年男女,也许除了我们家的孩子外一沟的孩子都在那里了,把我的作文撕成碎片抛向空中,发出山崩地裂般的哄笑。有几个二流子、光棍无赖那样的人,用长竹竿顶着我的一篇作文,高高举起,那情景立刻让我联想到革命的胜利者举着连老巢都给端了的敌人的破旗子炫耀,还联想到他们高举着某某“破鞋”的内裤欢呼。这也是那么一种小漩涡小风暴。
  人群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表演都齐了,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就像今天是他们百年一遇的狂欢节。
  不过,漩涡和风暴的主体,则是那些以“权威人士”为中心在那里义不容辞地分析、批判、声讨我的作文的人们。我看不见这一个个中心,因为它们都在人群中,但是,我听得到从这些中心飞向我的只言片语,这些只言片语都是那么尖锐可怕,到了我这儿,在我听来全都是这个世界上那些令所有人和任何人都会毛骨悚然的词语:“□□……”、“反党……”、“犯上……”、“反社会主义……”、“反国家……”、“反人民……”,还有“反骨”、“阶级敌人的阴魂不散”、“反攻倒算”、“变天账”、“我们人民群众的权力和责任”、“替领导分忧”、“为国家除害”、“消灭”、“彻底改造”、“送交上级人民政府”等等,等等。
  我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但是,我听到的又是整体,又是全部。我感到这些声音就像山呼海啸、宇宙崩摧那样可怕、刺耳。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一遍恐怖的、一切都在毁灭的混乱,又是一整个森然的、铜墙铁壁般的秩序。我觉得我听到的绝不是人间的声音,而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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