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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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第10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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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虽然人们对爹这样地赞赏和肯定,爹却是人们越是这样赞赏他、肯定他,就越是对这些人之浅薄和想当然嗤之以鼻,声明他修房子“绝对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他修房子有着远远超越一般人、“你们这些人”的理解力的深远用意,可以说,它是一个“大阴谋”、“大谋略”、“大计划”,这样的“大阴谋”、“大谋略”、“大计划”只有他这样的人,说具体点,那种“从半空中掉到地上来的人”才想得出来,那些从来就在、也永远在“地上”,想从“半空中摔下地来”也甭想的人是想不出来、想不到的。
  爹这个包含在修房子之中却又在修房子之外的,寻常的眼睛看不出来、寻常的头脑想不到的“大阴谋”、“大谋略”、“大计划”到底是什么呢?
  就我来说,爹越是这样,我当然就越想知道他赋予我们的新房子那样大的一个“阴谋”和“计划”到底是什么。我还想不明白,人们明明是在夸他,赞扬他,却为什么好像是人们越是如此,爹就越像是在受到人们挖空心思的恶毒的嘲笑呢?我也想不明白,“阴谋”这样的东西是可怕的,那些成了“地、富、反、坏、右”的人,似乎都和他们搞“阴谋”有关,不用说谁都应该和“阴谋”划清界限,而且人们,包括爹也显然谁都对那些“阴谋分子”避之唯恐不及,可是,爹却为什么如此刻意地、唯恐人们没有估计到和估计低了地表明他修房子包含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呢?我还为此替他爹着急,心想爹显而易见在把人们引向相信他和认定他在搞一个大“阴谋”,而且搞“阴谋”的人才是有本事的人,爹显而易见如此需要人们这样相信和认定,但是,爹为了这些让人搞不明白的急不可耐的需要就不顾“搞阴谋”有多么危险了吗?
  不过,我却没有想到爹这个“大阴谋”、“大谋略”、“大计划”却是和我有关的,我是他这个“大阴谋”、“大谋略”、“大计划”中最重要的棋子。
  我不只是一次听到他爹在众人面前振振有词地说:
  “的确,他那种聪明是□□那种聪明,但是,也只是在某种意义上说是这样。这是因为,我们不能忽视他还小,这种聪明在他身上没有定型,而是可塑的,只要施以正确的引导和教育,它完全能够变成另外一种聪明,不再和□□那种聪明有相同之处。
  “不过,这虽是一个重要的,不能忽视、不能不考虑到的原因,却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最重要的原因是,虽然□□那种聪明对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都是有害的,也是国家和人民不能容忍的,可是,国家和人民不可能完全不需要聪明人。我们可以把话说得更明确一些,愚昧、无知识、无文化,虽然也许可以说是过得比较安全,至少可以自认为过得安全,但是,领导这个世界,主宰这个世界,操纵这个世界的人永远也不会是这些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个规律并没有完全改变,这不是因为还改变得不彻底,以后就会有彻底的改变了,而是本身就不可能完全改变,只不过我们可以说它在新时代有新内涵。
  “为什么这个规律没有也不可能完全改变呢?这是因为无论如何也需要有人抬轿子、吹喇叭,在某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说,没有这样的人,缺少了这样的人,领导、主宰、操纵这个世界的人就如同没有腿脚,寸步难行……而至少这些抬轿子、吹喇叭的必须是聪明的,因为他们必掌握相当的文化知识,没有相当的文化知识是不会抬轿子、吹喇叭的,而不聪明,智力不发达,也就无法掌握相当的文化知识。同时,要给领导干部抬好这个轿子、吹好这个喇叭,还需要绝顶机灵和精明,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言察色、见风使舵,八面玲珑、上下讨好,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需要难得糊涂,而这也是离不开一个人天生就是聪明的,有过人的天赋的……”
  爹说“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难得糊涂”,有人争辩道,说的是“愚”、“拙”、“糊涂”,和天生“聪明”有什么关系呢?
  爹笑道:
  “这你们就没有弄懂了。难得糊涂,是说由聪明而入糊涂,是装糊涂,是表面糊涂而心里明白,完全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糊涂;大智若愚同样是说,由智而入愚,愚,是表面的愚,装出来给人看的愚,里面却是大智慧、大聪明、大精明,一点也不是我们一般所说的那种愚蠢、愚昧。总之,这种糊涂和愚拙——不能叫做愚蠢、愚昧,而是愚拙——都只有天生绝顶聪明的人才有可能做到的。
  “请注意,我说的是绝顶的聪明,并不是一般的聪明。说实在的,你我这些都是做不到的,我有文化,却没有这种绝顶的聪明,是我官场失利,只够格如现在这样活着的主要原因;你们身上没有这种绝顶的聪明,也是你们只有像你们现在这样过着的主要原因。当然,我并没有说你们现在这样过着是不好的,只是在说你们没有这种绝顶的聪明,又加上没有文化,在分工的不同中,只能得到这样的分工,虽然从理论上说,在我们世界中,无论从事哪一行,都只是分工的不同。
  “而在他身上表露出来的聪明就是这样的聪明,绝顶的聪明。他因为还小,表露它是自然的,不自觉的,所以,对它到底是哪一种聪明,就是说,是不是这种绝顶的聪明,它的可塑性有多大,可以塑造成什么,更能够观察清楚,看得明白。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动他,就是为了让他充分表露,也可以说,充分暴露。
  “这里你们可能会问,已经可以肯定他是绝顶聪明的,却为什么还要让他充分暴露呢?这是因为,你们也应该想得到,绝顶的聪明虽然是在官场中混的必备的条件,却不等于说这种聪明本身就是这样的条件,而是必须对这种聪明加以改造、变形,使它成为一种特定的‘聪明’,使它成为只用于特定的方向和事情上的‘聪明’。这也就解开了你们说他那种聪明是□□那种聪明,可我却说你们说的有道理,但是事情却又远不是这样简单的迷底。
  “绝顶的聪明,就好像是某种原材料,我们可以把它做成有用的,甚至有大用的,我们不可或缺的东西,同时,它也可能被坏人用来达到险恶的,反党反社会反人民的目的。绝顶聪明本身无所谓好坏,只看我们怎样用它,把它用在什么方向和事情上,□□们的错误在于他们把他们的聪明用错了方向和地方,而不在于他们的聪明本身。谁没有这种聪明,就如同原材料也没有,虽然可以认为不会犯错误,更不会成为国家和人民的罪人,却也什么都做不出来,只能是白板一块,所谓白板一块就是说它是什么、不是什么都要听别人的,只能听别人的,也可以说就是听那些有这种绝顶的聪明而又把它用对了方向和地方的人的。虽然看起来他所表露出来的像是□□那种聪明,但是,他还小,这种聪明在他身上完全不能说是定型的,只能说是他充分具备我所说的那种原材料,一切只看我们如何来塑造它。所以,我还要让他充分暴露,暂时不会动他……”
  说实在的,也许是由于爹总是故意对人们把事情说得神乎其神,到这时为止,我都没有意识到爹说的竟然就是我。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我把一个孩子的特点表现得最充分,最可爱。
  我感觉到爹说的是存在于我们家的一个人,但是,“他”又不只是一个人,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什么“东西”,它只是有人的外表和行为习惯而已,相当于爹所说的机器人,只不过个东西是神奇的,有用处的,它可以帮助我们家脱离苦海,至少是改变现状。
  我怀着如此的好奇在家里到处找这个似乎是某种“生命”却又只不过是某种神奇的、相当于爹所说的机器人的“东西”。爹到底把这个“东西”,这个“机器人”藏在哪里呢?当听到爹说“让他充分暴露”时,这种好奇心就更加强烈了。似乎是这个“东西”现在虽然自由自在,并不知道它(他?)对于我们家的作用,但是,它的活动范围只限于我们家,完全想不到除了我们家那个狭小的天地还有更广大,哦,无限广大的世界,真的就如同爹所说的机器人一样,更重要的是,似乎是只要爹开始对它如此这般,它就会比一个随便什么东西更能够服从爹的意志和意愿,包括服从我们一家人的随便什么意志和意愿,简直是想让它干什么它就会干什么,想让它为我们达到什么目的它就能够为我们达到什么目的,完全没有也不可能有它自己的感觉、思想、行为、意志、梦想、追求等等。
  我当然没有在家里找到这个“东西”,也知道自己找不到,不过,我却想好了,如果爹终于把这个“东西”带出来开始为我们家服务时,为改变我们家的命运而做那些只有它才做得到的事情时,我一定要对它有对一个“生命”甚至于“人”的尊重,和它成为朋友,成为兄弟,不会像爹那样只把它看成一个东西、一个机器人而已,并且让“他”意识到除了我们家外还有广大无边的世界和天地,那才是真正的世界和天地,“他”的活动范围不应该只限于我们家,他应该去了解、认识、探索这个世界,而不只是做那些改变我们家的命运的事情,不但不能只是如此,而且应该反思他为我们家做这些事情的正当性,他只是我们家用来达到目的的工具的正当性,一句话,“他”应该成为“他自己”,做真正的“他自己”。
  我这样想是因为,听爹说来,“他”似乎也是和我们一样的,是一个“生命”甚至于“人”,而只要是这样的,我们有什么权力不把“他”作为他本身,作为“生命”和“人”来尊重呢?“他”为什么不应该、不可以、不能够成为他自己,做真正的生命,真正的他自己,真正的人呢?说真的,我一度在家里除了好奇,更多的还是焦虑和关切地找“他”,隐约中就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他”后让他明白他实际所是,真正所是,最大可能所是,然后帮助他尽快逃离我们家,似乎是他现在还稀里糊涂的,以后和机器人一样完全听从、服从爹的意志和意愿时就会更稀里糊涂了,不晓得自己是生命,甚至是人,因此,我有责任让他明白他实际所是,真正所是,真正可能所是,从而让他去过他自己的生活,选择他自己的生活。
  不过,既然说到了这里,就还得说,我可能并不只是这么“可爱”的,当我终于明白爹所说的并不是一个那样奇怪的“东西”而是我时,如果说我体验到了某种“震惊”,主要还是对自己的震惊,震惊自己其实一开始就知道事实真相,知道爹说的那个“它”就是我,但我欺骗自己!我不敢面对现实,才想象出了那样一个神奇的“东西”,并老老实实地在家里找“他”,以及诸如此类!我不能原谅自己和饶恕自己。
  不必再对爹修房子的那个“阴谋”卖关子了。我同样不只是一次听到爹在众人面前宏论滔滔地说:
  “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修的几间房子只有最靠边的那一间才真正可算得上房子,作为房子,几间房子里只有它才是合格的,甚至是超标合格的。实际上,我把全部最好的料都用在这间房子上了。我把全部最好的料都用在这间房子上了,把几间房子修得只有它才是合格的,甚至是超标合格的,如果把它的料匀给别的房子,我至少可以修两间一般合格的房子;可是,我不但这样似乎不合逻辑、不合常理地做了不说,还看似更加不合逻辑、不合常理地一家人并没有住进这间房子,一家住进的是从一修起就可以说是危房的房子里,让这间房子空着,就是把这间房子留给他的。我就是专门为他修的这间房子。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我修房子真正的目的。我已经给这间房子取了一个名字,‘练字房’。为什么叫‘练字房’呢……”
  我还听到爹对众人滔滔不绝地说:
  “人是什么?不过是一堆电子而已。如果我们说人不过是一堆泥土而已,都不是完全正确的,因为泥土也不是最基本的,从目前科学的发现来看,电子才是最基本的。虽然科学有一天可能会发现连电子也不是最基本的,但是,再发现什么也只能进一步证明,人,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是一种不可能更简单、一般、寻常的存在,可以肯定在不远的将来不再需要通过男女结合生人了,一切形式的男女关系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国家也会废止一切形式的男女关系,消除性别差异——大家也看得出来,国家现在已经开始在着手进行这件事了——人只不过是作为一种无性别差异的工业产品,和其它任何工业产品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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