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坐在床上,想着止桥宛生日宴上的诸人,心中一悲:东平王女儿气焰嚣张,以势压人,她一向从容大度,并不放在心上;而南安王妃一身高贵,却是温柔有礼;探春,明日即是王府侧室,也是高于她的身份,而且经过近日来的调教,举手投足越来越有王妃的气派。她们哪一个不是锦衣华服,高贵、端方,在这些与身俱来的高贵女子面前,她的气势就要落了下风。
她本心高气傲,事事争先,如今反落人后,心中不可能没有感慨。至于所谓的守拙装愚,不过是做给老太太、王夫人看的。
为什么心愿总难成?她自认自己一向是诸恶莫作,按照妇规古训要求自己,她与姐妹们亲厚,一颗良善助人的热心肠 ,偏偏她孜孜追求的青云之志却是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
心中郁闷了一阵,宝钗很快调整了情绪,又变得平静无波,从容大度。换过色彩既不素净也艳丽的棉裙,宝钗缓缓来贾母房中。
其实宝钗也很压抑,她是青春女子,有着少女那种天真活泼的情趣,却要按着长辈的希冀,人前做到高贵、娴雅、端庄、不言少笑,她尽力做到她们眼中的完美。她把红衣穿在了里面,着一身素淡,令王夫人极满意于她,却又惹贾母不快,她唯有折衷,以求得长辈的认可。
宝钗进屋来,邢、王二夫人都在,王熙凤立在她婆婆身后。宝钗一一礼到。
转身一眼看到湘云开开心心坐在贾母左首,虽收敛些大说大笑,却也是喜怒全在面上;惜春面上也有着极淡的笑意,坐在右首。宝钗不由暗疑,湘云竟对黛玉的死释怀了吗?看来多深的情谊,日子久了,也要变淡。那宝玉不是完全忘了黛玉吗?从前宝玉对黛玉可是分分牵挂的,动不动砸玉、发疯的。
维持着温和的笑容,和姐妹们说了些生日宴上的事,宝钗见为贾母捶腿的鸳鸯有些手酸,想要替过鸳鸯。
贾母连连摆手,道:“你上你婆婆那边去吧。有鸳鸯就行了,你可别闪了身子。”
宝钗温顺地走到王夫人身后,堆起笑容对贾母道:“老太太,您今天精神这么好。”
贾母睁眼笑道:“是宝玉孝顺我,为我请来神医,他一来,我的病就全没了。”
宝钗笑道:“这可好了,老太太您能活百岁呢。” 王熙凤连声笑道:“老祖宗真偏心,我们孝顺您您可都看不到。”
贾母笑道:“你呀,吃什么醋,你们哪一个我都疼。只可惜我那林丫头没人疼了。”两眼冷冷一瞥王夫人。
王熙凤脸上一暗,说起林黛玉,她心里也一酸。她与林黛玉的情份原是不错的。
王夫人见老太太提到黛玉,恐又引来伤心落泪,大家无趣,忙岔开道:“老太太,今天来的那位公子直说您有福,六、七月后我们府上要双喜临门呢。”
宝钗一惊,看向袭人,袭人点头。王熙凤本想顺太太的口风说下去,忽觉此话中有话。邢夫人瞪她一眼,她忙收口,敛了笑容。原来邢夫人因宝玉的事,想到王夫人虽然吃斋念佛,但却行为有恶,必然有报。因而她开始检点言行,身后留善。 贾母嗯了一声,但笑不语,惜春忽然哧的一笑,忙以手掩口。
宝钗不由看一眼惜春,心中想着她举止失礼,有失大家闺秀的风度,只是现在身份不同,若在以往,该去教训她才是。
湘云十分不解,大着眼睛看着惜春,惜春忙道:“我是想着六、七月后,二位嫂子有了小侄子,我们就做姑姑了,岂不有趣。”
贾母点头笑道:“倒是喜事。宝丫头、袭人,你们两个别断了调理,好好养身子。我这把老骨头还得留着,等着抱重孙子呢。”
王夫人含笑点头道:“媳妇记下了。”
惜春、湘云见他们话题转到宝钗、袭人的身孕身上,觉得无趣先出门来。
走在小径无人处,湘云拉着惜春道:“你笑什么,你可不是随随便便发笑的人,不像你平日作风。”
惜春掩去笑意,拽着她走开道:“回去再说。”
进了惜春的藉香榭院门,回手关好门,惜春才道:“今日林姐姐来时,碰到太太,袭人觉得来人像林姐姐,太太口口声声说林姐姐是狐狸精,被林姐姐听到才来恭喜他们的。紫鹃又问,令公子成亲几日了,你媳妇真不简单。”
湘云仍不解道:“那有什么,不是很正常吗?”
惜春白她一眼道:“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我虽不大明白这里的事,却听老太太说只有成了亲的人才能有喜。你想想看,二哥哥才成亲一月,也未正式立袭人为妾,那两人一个有喜三月,一个有喜两月,岂不是奇怪。你自己想去。”
湘云恍然,拍手大笑道:“我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狐狸精。”
惜春推她道:“你想让全府的人都听到我们在此论人是非吗?”
湘云方低下声音来,但笑意止不住,只拚命点头。湘云笑过,方拉了惜春去看望探春。今晚,还可姐妹言笑无忌,明日,探春便是人妇,将来姐妹们嫁到天各一方,再见只怕难了。
再说宝钗心中留意,与袭人回房后,叫住袭人,细问了当时情形。听罢袭人言语,低头想了片刻方道:“你我白担了贤名。”
袭人点头道:“我也想着这话里有话呢。”
袭人整日怕别人作怪,其实作怪的是她们自己。她们自己心里有数。
从前宝钗劝黛玉莫与人有了私情,确不料令她最不耻的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
从前袭人进谏,就是怕黛玉占了宝玉的心,越过了她花袭人,她可容不得黛玉做宝二奶奶,而她也怕,黛玉会不容他。
宝钗淡然一笑道:“事已至此,莫想那么多,还是管好宝玉才是。三妹妹明儿嫁了,我过去看看。”
----秋爽斋
而在探春的秋爽斋里,探春送走嬉笑闹在一起的姐妹们,回头见宝玉闷坐在一旁,面无表情的看着南安王府的嬷嬷们检点是否准备妥当。
姐妹们一个个都要嫁了,将来只剩宝玉一人,他不免心里难过。这种心情,他从前也有过,却想不起为了什么。
那探春也收起了笑容,把诸多心事想起,她此时心情复杂,心绪茫然。
唯一值得欣慰的事,就是知道林黛玉一切平安,她的心稍安。
明日她就要嫁了,未来如何呢?大姐元春嫁得人最高贵,却是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她不过是皇上三千佳丽中的一个,有多少寂寞无人知;二姐迎春不带喜气的嫁了,却是哭哭啼啼的回娘家来;宝姐姐奉旨成婚,嫁给二哥哥,可夫妻二人连貌合神离都谈不上,相敬如冰,行如陌路人。
所嫁为何?既如此,不如老死在娘家。
而她呢,嫁入王府,真的应了那枝诗签-做了王妃,虽然只是侧妃。
少王爷萧鹤轩,她是见过的,人英俊,风流潇洒,可他有几分真情呢?南安王妃与他本是伉俪情深,美满和谐,他还为什么要再立她为妃,他会对她有真心吗?
看着止桥宛未嫁女儿自在随意,探春不由想起大观园里与姐妹相聚的时光。可惜时光不会倒流,如今世事皆变。
而贾府因贾政的升职,因她的高攀,而日日兴盛。而这一步,她是必须要走下去。
探春看宝玉冷漠中难掩伤心,知道他最舍不得一家子骨肉一个个分离,可女孩子终是要嫁人的,要离开爹娘。探春少不得对宝玉一番劝慰,宝玉叹一声道:“哥哥太不中用,本来是该我来为你打点一切,现在反过来是你来安慰我。”
探春勉强一笑,闪目看到赵姨娘与贾环在窗外闪过,心里一酸。
娘亲,那是她的亲娘,她的亲弟弟来看望于她,却不敢名正言顺进来一坐,生怕露了她的身份。可她明明看到娘眼中的不舍与泪光,弟弟眼中的羡慕。
探春心里一酸,眼泪落下。
探春起身支开了屋中的下人,回身对宝玉一礼道:“二哥哥,明儿我就嫁了,唯有一事放不下。”
宝玉扶她起来,说道:“我们兄妹,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探春含泪道:“只求二哥哥看在同胞手足的情面,原谅我娘和环弟他从前做过的错事,日后多照顾环儿。他不争气,你要多担待他。”
宝玉点头道:“你无须惦记,既是手足,我何时计较过?今后有我的就有环弟的。”
探春方放下心来,起身与宝玉叙话,兄妹泪眼相对。
----北静王府
次日,黛玉睡到日上三竿,一夜好眠,人显得精神许多,气色红润。
紫鹃服侍她更衣,洗漱,说道:“姑娘,昨天可把我们吓坏了。”
黛玉把昨日之事想起,心中暖暖的,眼前全是水溶俊颜,耳边全是水溶的温情款语,不由雪肤面飞上红霞,却没有作声。
紫鹃见黛玉终于寻得知冷知热知心人,玉面渐露出笑容,方舒展开满是忧思的眉头。
吃罢早饭,黛玉一如往常到雨荷亭静心读书。
冬日日头颇高,日凉风寒,再看院中白雪压枝,竟不觉得冷意袭人。琉璃内围了一亭暖意。
水棠沿石路匆匆走来道:“姑娘,老王妃和少王爷来了,你快回去吧。”
想到与水溶相见,黛玉难掩羞色,又想起昨日他的窘状,笑容浮上眉梢。难得他真心真意,解她冰心。
黛玉压下心头乱跳,暗道:我与他坦坦荡荡君子情意,何故作此扭捏之态?于是从从容容,轻移莲步,与紫鹃、水棠走回来。
老王妃俯身侍弄着院中不畏冬寒的花草,水溶立在她身旁。老王妃见黛玉娉娉婷婷,纤纤细步而来,恰如贾敏当年,笑问道:“玉儿,这几日可大好了?”
目光不经意间看向爱子,见爱子目光如炬,面容柔和,双目不转瞬看着黛玉面上,不似往日见了女子就露出冷俊来。老王妃心上一喜,爱子果然已经动心,终于有女子能入了爱子的眼,而且是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子。
她倒是乐见其成。
自那日水溶进潇湘馆看视黛玉,老王妃便留心观察水溶面上神情变化,看他似有情,又似无情;那日水溶嘱咐她暗中接黛玉回府,她隐隐又有了盼望,也许溶儿将来不会孤独一生。
昨晚水溶到她寝宫,她惊讶地看到,他鬼神不惧的儿子,竟也有羞涩的时候。
黛玉盈盈施礼道:“差不多全好了。该是黛玉向您请安,反劳您来看我,是黛玉失礼。”
老王妃笑道:“和我还客气什么。我和你母亲当年是闺中蜜友,无话不谈的,她的女儿,和我的女儿是一样的。”又叹一声道:“可惜她嫁得远,又她走得早。”
当年还是少女时,她们常聚在一起说体已话,那些日子就如昨天一样。只是物是人非,贾敏已不在。
老王妃扶黛玉起身,温热的手拉起林黛玉的素手到身旁,笑容盈面,仔细端祥黛玉,见眼前柔弱少女衣裳淡雅,纤腰若柳,光润玉颜,巧笑嫣然,美目流盼,如出尘仙子,老王妃真是乐在脸上,喜在心里。
黛玉反被她看得面带羞容。
再看自己爱子,长身玉立,朗眉星目,温文尔雅,刚柔相济,俊逸脱俗似谪仙,二人并肩,正是一对玉人一般。
老王妃真是越看越爱看,越看越喜欢。
水溶眼见黛玉脸色绯红,老王妃只顾微笑,轻碰老王妃的手臂,出言道:“母妃。”
老王妃回神,轻轻一笑叹道:“好,好,我不看了,有人心疼了。”
老王妃白了水溶一眼,对黛玉道:“玉儿,你与你母亲太像了,神情举止也像她当年。”
老王妃牵黛玉的手到雕龙刻凤的紫木椅上坐下,示意黛玉坐在自己身边,又道:“好孩子,你娘亲原也是与众不同的,从小在贾府金尊玉贵,老太君不是陈腐之人,让你娘亲同两个哥哥一样读书识字,因而你母亲琴棋书画无所不能,甚至任由你娘亲自择夫婿。”
黛玉宁神听着,娘亲的事,她略知一、二,母亲当年在闺阁中的排场,王夫人也曾提到过。
老王妃接着说道:“你爹娘是最优秀的,你娘亲因才貌双全,难免有人嫉妒,生起是非,可是你娘亲不惧,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上天自有公道在人心。你爹爹更不会理会那些乱嚼舌根的人,只把你娘亲一人放在心上。再说,你活的是你自己,不要为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左右了自己的心。”
黛玉闻言心震,明了老王妃话中何时意。王夫人的话又算什么,她又不想嫁宝玉,不想与王夫人共处,何必为王夫人颠倒黑白的话,弄得自己不开心呢。
黛玉含泪点头,王妃拍她的手道:“一切都有溶儿担着呢。”
黛玉启眸望水溶,见水溶两眼真诚,眼中星光直视着她,情意款款,情不自禁凤目中微露一丝情意,旋即低下头去,芳心如鹿撞。
两人间尽是温馨。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