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快便席卷了整片沙漠,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此时此刻,大多数人都已经睡去,而在夕兰国的主帅营中,却依旧有烛火在跳动。
胡达罕坐在地毡上,正对耶律星道:“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约莫再过五日,就能带来见王上。”
耶律星点头,道:“辛苦叔叔。”
“王上,”见他心情似是不错,胡达罕又趁机道,“先前的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必放在心上。”
耶律星一笑,道:“我还以为叔叔又要劝我,将这画像取下来。”
胡达罕顺着他的目光,也瞥了眼帐中陆追的画像,陪着一起笑道:“王上既然喜欢,那就一直挂着吧。”否则光说这连月来一次又一次的失利,火憋在心里出不来,怕是又有人会吃亏——有这画像在,至少能让他神情和缓些许。
萧澜的名字在夕兰国的军队里,已经成为了不详的征兆,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在战场上遇到他,就永远都不会有好事发生,流血、失败、牺牲——甚至连王上也逃不过这魔咒一般的定律,初次交锋就被夺走飞沙红蛟,再次见面,又毁了耗费巨资搭建出来的石阵鬼城,更连带着将国师的性命也赔了进去。至于这一回,虽说夺回了金麒麟,却又伤了胳膊,当然也有人说这伤并非萧澜所为,而是王上心心念念的陆明玉,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非但没有挽回颜面,反而让整件事情听起来越发糟糕倒霉三分。更别提那月儿湾的火药,被炸死的士兵与幽幽泉向导,以及刺杀失败,反而臭着脸骂人的红罗刹,这诸多事情,不管哪一件哪一桩,想起来都分外憋屈窝囊。
于是夕兰**营便被笼罩在了一片愁云惨雾里,而在这一片死气沉沉中,唯有胡达罕每日依旧忙碌,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耶律星道:“叔叔回去歇着吧。”
“是。”胡达罕站起来,“王上也早些休息。”
耶律星微微点头,亲自送他出了大帐,自己却并没有睡觉,而是继续坐在案几后,看着前方的军机图与另一侧陆追的画像,白衣飘逸,俊秀儒雅——他的眼底依旧有倾慕与赞叹,就像初见时一样惊为天人,可除了这些,在两年的战役与风沙打磨下,生长更多的却是不甘与怒火。他已经在萧澜手中吃了太多次亏,心里也像是长出一棵挂满利刃的枯树,对杀戮与雪耻的深深渴望已根植在血液里——他不单单想要夺走陆追,更想在萧澜面前,夺走他心爱的人。
晨光浸染着每一颗沙砾,每一缕风。陆无名问道:“一夜没睡?”
萧澜笑道:“自然不是,不过见前辈昨天胃口不好,所以我便早起熬了些粥。”
陆无名:“……”
萧澜将碗递过来:“明玉也极喜欢吃。”
陆无名喝了一口,就寻寻常常一碗白粥,没味,不稠,贼寡淡,于是不由悲从中起,那小崽子多少也是在王城开过大酒楼的人,什么山珍海味没有吃过,临了却被这一碗米粒都能数清的稀粥骗走,老子真是情何以堪。
萧澜自觉道:“手艺不好,以后多练。”
陆无名几口喝完,道:“走吧,出发。”
萧澜答应一声,招呼其余人翻起黄沙,将安营扎寨的痕迹掩埋干净。
由于众人此行的目的并非打仗,而是装神弄鬼,因此一路前行都极为小心。这日暮色时分,在一片飞溅不散的弥漫黄沙里,一名男子突然策马冲出,表情惶急万分,只顾蒙头苍蝇般向前狂奔,而在他身后,则是数十名骑着战马的夕兰国士兵穷追不舍,嘴里大喝大叫,似乎是在让他停下,可前头那人又哪里肯听,非但没有停,反而用力一踢马腹,催促它再快些跑。夕兰国打头那人看在眼中,眼底闪过一丝恼怒,右手索性从背后箭筒抽出三支箭羽,弯弓满月急射而出。
尖锐的箭矛割裂空气,一路带起的细风将黄沙也斩成两段,眼看那寒光就要没入男子的脊背,却突然有一条铁鞭当空而至,堪堪扫断了夺命利箭。
齐岭一溜烟躲到萧澜身侧,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那一小支夕兰国骑兵急急勒紧马缰,总算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他们看着前方不远处那跨马而立的杀神身影,以及在他身后,幽灵般接二连三从沙尘中冒头的楚军,手心逐渐沁出冷汗来。
作者有话要说: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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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小追:爹!爹!稀饭好吃啵!
☆、第207章 你怕甚
【第二百零六章…你怕甚】那贺将军是来讨债的?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对决; 陆无名甚至都没有出手,只是骑在马上远远看着那烟尘喧嚣的战场,他将敌人留给了萧澜; 萧澜却也将敌人留给了手下的士兵——毕竟难得有一次实战练手的机会。
齐岭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地将一名敌军斩于马下,后又紧走两步; 原想去别处继续杀敌; 却不料先前那人竟是诈死; 趁他不备恶狼一般扑上前来,将人重重拖倒在地。齐岭猝不及防; 眼看那闪着寒光的弯刀已经逼至眼前,自己却手脚都被牢牢压制住,原以为这回必死无疑; 那压在身上的人却陡然一沉; 一头栽到了他胸前。
萧澜将齐岭从地上拉起来:“没事吧?”
“多谢萧少侠。”齐岭惊魂未定,“是我太大意了。”
其余楚军奋勇厮杀; 很快就将敌军悉数剿灭。萧澜简短吩咐:“处理干净。”
众人答应一声; 在松软的黄沙中合力刨出一个大坑,潮湿的褐色砂砾被翻卷上来,深深掩住了血与杀戮的气息,而再过两个时辰; 这片沙地的水汽就会被日光蒸腾干净,让一切都恢复如初。
“驾!”萧澜扬鞭策马,飞沙红蛟昂首长嘶; 踏风奔向大漠深处,其余战士紧随其后,沿途带起滚滚烟尘,一直没入天的尽头。
……
“王上!”日暮时分,有一骑兵急急冲入大营中,他神色焦虑惶急,在下马时更险些跌倒在地,跌跌撞撞扑进大营,跪地道:“报王上,阿果儿所率的巡逻队,像是……像是失踪了。”
耶律星闻言猛然站起来:“失踪?”
“本该昨日傍晚就回来的,可直到现在也不见踪迹,派出去寻的人都回来了,一无所获。”骑兵继续道,“一个人,一匹马都没找到。”
“那为何现在才来报?!”耶律星震怒。
骑兵跪伏在地,低声道:“阿果儿先前也曾因为喝醉了酒,率部在外头过了一夜,所以……还请王上恕罪!”
“混账东西!”耶律星怒问,“纳木儿呢?他手下的巡逻队出了事,他人在何处?!”
“回王上,木木大人已经亲自去找了。”骑兵赶忙道,“还未回来。”
“可有其余异状?”耶律星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又问。
“没有,也没有发现楚军的下落。”骑兵小跑跟在他身后,“不像是敌军来袭。”
“不是敌军来袭,阿果儿为何会凭空消失,莫非他还会迷路不成?”耶律星还未说话,胡达罕便已迎面走来,他面色似是刷了一层黑漆,语调亦是梆硬冰冷。骑兵低头噤声不敢多言,耶律星问:“叔叔怎么看?”
“我亲自率人去找,”胡达罕道,“王上却不可离开此地,以免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好。”耶律星点头:“叔叔也要多加小心。”
胡达罕自幼就在沙漠中长大,能弯弓射金雕亦能徒手斩野狼,对这片广袤沙地的每一粒沙,每一条河,甚至每一片云都了若指掌,若连他都找不到阿果儿,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巡逻队已经真真切切,彻彻底底消失在了这片沙漠里。
然而麻烦远远不止这一件。仅仅过了两天,就又有人来报,说在骆驼峰亲眼见到了鬼影,黑茫茫一片,像是有一百人,一千人,甚至更多,深更半夜踏月而歌,令人毛骨悚然,再定睛一眼,却又已经不见踪影。
耶律星面色深沉,眉宇间似是能拧出水来。
胡达罕道:“王上不如先去军中看看?人已经带来了。”
耶律星从神思中回神,问:“来了?”
胡达罕点头,又道:“即便近来当真是楚军在装神弄鬼,有了这些武士,我们也能在战场上将便宜讨回来。”
天色渐晚,在大漠最深处,齐岭正解开裤带,嘴里哼唱着一首含糊不清的歌谣,酣畅淋漓解决问题。岂料那淋淋漓漓的事情还未完,脖颈上就已架上一把银刀,一名女子冷冷道:“你在唱什么?”
齐岭魂飞魄散,僵着身体问:“你是谁?”
“先回答我的问题。”女子又重复了一遍。
齐岭道:“家乡小调。”
女子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将人掀翻在地。
齐岭就地一滚,抬手就拔出腰间长刀,警惕地看着面前红衣女子。
“你姓齐?”红罗刹问。
齐岭道:“我姓王。”
红罗刹微微皱眉。
齐岭看准时机,双手高高举起大刀便杀了过来,只是还未等他靠近,就已经被一袖扫飞至半空,胸腔闷痛,险些吐出一大口血来。
“救命啊!”他扯着嗓子叫。
红罗刹冷笑一声,抱起手臂看着他。
不远处人声嘈杂,萧澜率人赶到后,看清对手倒是有些意外:“怎么会是你?”
红罗刹冷冰冰道:“路过。”
齐岭爬起来,踉跄躲到萧澜身后,道:“她要杀我。”
萧澜道:“她为何要杀你?”
齐岭大声问:“对啊,你为何要杀我?”
红罗刹道:“因为你唱歌难听。”
齐岭:“……”
“她若想真杀你,你也不会有机会嚎一嗓子救命。”萧澜道,“没受伤吧?”
齐岭活动了一下筋骨,摇头,心里却依旧忿忿。
“我走了。”红罗刹转身想要离去,却被半柄清风剑拦住。
她后退半步,凉凉道:“你儿子烦人,你却更烦人。”
萧澜在身后道:“姑娘为何会来这里?”
“路过。”红罗刹转头看着他,“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是路过。”
萧澜瞥了一眼身侧依旧脚步虚软的齐岭。
红罗刹又道:“我说了,他唱歌难听。”
齐岭小声道:“她方才还问我,是不是姓齐。”
萧澜问:“你唱什么了?”
齐岭道:“啊?”
萧澜道:“我问你,唱什么了?”
齐岭老老实实道:“桃花红,杏花白,郎骑竹马绕床来。”
萧澜闻言微微皱眉,那张羊皮卷?
红罗刹有些不耐烦:“你究竟让不让我走?”
萧澜道:“不能。”
红罗刹拔剑出鞘。
萧澜道:“我们在此有任务,既然被姑娘撞见了,那至少要等这回任务结束,还请见谅。”
红罗刹啐了一口,骂道:“姑奶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齐岭活动了一下钝痛的手腕,也颇想骂娘,鬼知道,半夜尿尿居然也能尿出个妖女,这破烂运气。
红罗刹问:“你要在此待多久?”
萧澜道:“少则五日,多则十天。”
红罗刹合剑回鞘,道:“我饿了。”
萧澜笑笑,差人带她去吃东西,自己则是亲自送齐岭回了帐篷,道:“方才那歌谣,是谁教你的?”
“没谁特意教过,家里的小孩都会唱,一起玩着玩着也就学会了。”齐岭不解,“莫非其中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我可否再问一件事?”萧澜道,“或许有些冒昧。”
“萧少侠但问无妨。”齐岭点头。
“佘先锋说齐家世代经商,曾无数次穿过大漠,前往西域各国做生意,极为显赫。”萧澜道,“我却想问在这些年里,齐家的商队可有出过意外?”
“出过,怎么没出过。”齐岭道,“遇到过土匪,也在西边被地头蛇讹诈地血本无归,连我爹也遇到过意外。”
萧澜问:“是什么?”
“是我出生前的事情了,只能奶奶提过几句。”齐岭道,“我爹年轻时,曾与小伯伯一道西行去贩丝绸,半月后到了大漠腹地,在那里却遇到了一伙胡匪。”
对方极其凶残,见人就杀见人就砍,齐家兄弟二人在慌乱中抢了一匹马,双双逃向大漠深处,才侥幸在长刀下捡回一条命。
“然后他们两个人就吵了起来。”齐岭道。
萧澜不解:“吵架?”
“是啊。”齐岭道,“我爹抱怨小伯伯,说都是他招惹的土匪,放着官道不走,偏要绕路寻人。我小伯伯当时不满二十,脾气也犟得很,非说自己不会看错人,两人闹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我爹醒来之后,小伯伯却已经不见了。”
“去了何处?”萧澜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齐岭道,“只知道在几年后,爹又亲自去了一趟大漠,再回家时,就替小伯伯立了个衣冠冢,正入了齐家的祖坟,我猜他应当还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萧澜点头:“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