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春色侬丽、花香染衣中,郭圣通的婚期一天一天逼近。
二月十五这日,天色还熹微昏暗时,整个郭府便忙乱了起来。
漆里舍中灯火通明,人声噪杂。
常夏和羽年本想迟些再叫醒郭圣通,左右婚礼得将近午时才开始,她有一上午时间可以梳洗打扮。
但几乎是漆里舍中点燃第一盏灯的同时,她便在里间叫起人来。
婚前紧张忐忑睡不着也是有的,常夏和羽年便进去服侍着她起身更衣。
常夏道:“歇过午后再给您梳妆着礼服吧?”
郭圣通点头。
先秦初汉时婚礼庄重肃穆,既不举乐也不办宴。
嫁女之家灯火三日不灭,谓之思念。
娶妇之家丝竹三日不奏,谓之劝慰。
婚礼当日迟暮时,新郎点灯驾车前去迎娶新娘。
新人礼成后次日拜见公婆,三月后新妇入家庙跪拜行礼。
婚礼发展到汉末时,已开始设宴奏乐,整个婚礼过程趋向喜庆热闹。
总而言之,今天一天是不要想消停下来了。
郭圣通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昨夜早早就上榻躺下。
只是也不知怎地,就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先时还有些睡意,到后来越躺越清醒,竟呆呆地望着青鸟流云纹的帐子底望到天明。
是因为紧张吗?
她又不是满含着喜悦和期待的平又薇,有什么好紧张的?
可为什么就睡不着呢?
害怕吗?
好像也不是。
郭圣通披了褙子站在廊下,深吸了一口清新怡人的空气。
苍穹清澈高远,叫人心里敞亮极了。
西边树梢上还挂着几点残星,在半明半暗中轻轻闪烁着。
一刻钟后,天色大亮。
绚烂的朝霞,一点点地染透天边。
太阳费力地冒出圆边来。
郭圣通目不转睛地看着。
起初那太阳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步履蹒跚地往上冒着,可猛地一瞬间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霍然从天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它越升越快,放出刺目的光芒来。
周围的云层也镶上了一层耀眼金边。
漆里舍的赤金瓦当也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郭圣通眼中忽地就起了雾气。
她想,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的日出。
虽然,说来说去不过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她在廊下放空思绪地呆立到巳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还有一个时辰,婚礼就要开始了。
她该梳妆了。
她转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轻笑着提起裙摆往里走。
及笄后她可以梳的发髻和戴的首饰式样都变多,只是还没梳上几天就嫁人了。
也不知道常夏和羽年是不是暗地里也挺惋惜的?
郭圣通进到卧房内,由着侍女们替她更换玄黑色婚服。
黑中扬赤为玄,天之色亦为玄。
两刻钟后,她穿戴完毕。
侍女们簇拥着她到齐人高的铜镜前,她深垂眼帘,并不想看隆重装扮起来的自己。
母亲从外走进来,“桐儿好了吗?刘秀已经从王宫出发了。”
常夏摇头,“还没梳妆。”
母亲道:“不急,来得及。”
说话间,母亲已经到了郭圣通身边,“怎么不照照镜子?”
郭圣通抬起头来,镜子中的她缁衪纁裳,脚穿赤色丝履,明眸皓齿,清丽动人。
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您怎么来了?”
母亲道:“你大舅和况儿都去门口迎他了,家庙摆宴也有你二舅和大舅母看着。
阿母左右无事,不来看看你做什么?”
婚礼当日,女方父亲需在门口亲迎新郎,并赐酒给新郎。
郭圣通父亲早亡,便由弟弟和大舅代之。
新郎把酒一饮而尽后,往女方家庙而去。
家庙早已设宴,只待迎亲后开宴待客。
新郎以雁做贽礼来见过相迎的女方长辈后方可登堂迎亲。
不论母亲和弟弟对这桩婚事怎么看,但时人崇尚礼待新郎,该尽到的礼仪还是要尽,万不会叫人说郭家不知礼数。
郭圣通点头,跪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妆。
母亲站在身后一言不发的瞧着她,目光温柔如水,满含着慈爱。
等妆成后,侍女们都退下,屋里便只剩下郭圣通母女二人。
母亲握着她的手,轻声感慨道:“实在是太仓促了,太仓促了——
阿母万万没有料想到你会嫁的这么突然,许多事都没有做到尽善尽美。
桐儿,委屈你了——”
母亲说到后来,声音已然微微哽咽起来,眸中水光盈动。
郭圣通忙劝道:“不委屈,该有的我哪样没有?
有什么好委屈的?”
却不想母亲听了她的话后愈发难过,几乎是哽咽难语起来:“女儿大了总得嫁人是不错,可阿母这心里怎么这么难受?
一想到捧在手里如珠似玉这么多年的女儿就这么嫁出去了,我这心里真是堵得慌。”
郭圣通也被母亲说的有些泪目,但她知道她若是也哭起来,母亲只会越发难受。
她柔声劝慰道:“您别难过,我即便嫁出去,不也还是您女儿吗?
您想我了,我就回来看您,和从前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刘秀说了,婚后还会在漆里舍住上一段时间。”
☆、第一百六十六章 礼成
母亲深吸了口气,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是啊,你们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呢。”
正在此时,常夏在外回禀道:“翁主,武信侯到了。”
母亲拍拍郭圣通的手,“走吧,阿母送你上车。”
明明礼成后还是会回到漆里舍来,但这一刻郭圣通真的觉得自己要永远离开家离开母亲了。
一股无法遏制的心酸涌上心头,她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的漆里舍。
灿烂的阳光铺满了庭院,春风拂落梨花。
身着爵弁玄端服的刘秀长身直立在门口,面如冠玉,眉眼深邃,身姿挺拔,实在是丰神俊朗之极。
郭府许多侍女都是第一次见他,眸中立时闪现出惊艳之色。
都说武信侯生的俊,可没想到竟是这般的俊!
这般看来,倒真是和女公子般配的很。
人声纷杂中,郭圣通提起裙摆转身拜别母亲后朝刘秀走去。
她微垂着眼帘,并不看刘秀,只专心致志地往前走。
她不看他,可他却一直在看她。
盛妆华服下的她,眉目精致,气质高贵。
等着娥眉婉转,绛唇轻点的郭圣通走到他跟前,他执起她的纤纤玉手时。那柔腻丝滑的触感,立时叫他喉间一紧。
脑中有什么轰地一声炸开,他有些微微耳鸣起来。
周围的噪杂热闹在这一刻都静默下来,他的眼中只能看到她。
命运真是神奇。
初遇时,他不过只是一个前朝落魄宗室,她却是真定翁主的掌上明珠。
按理来说,他们该永没有交集才是。
可一场重病让他们相识。
她救了他一命,从此来到他的生命中。
一次次的相遇交谈中,他由单纯的好奇关心渐渐滋生了不该有的情愫。
因为那时,她是有婚约的
可后来风云变幻,命运弄人。
他得到了从前想也没想到过的权势,却失去了他愿意用所有甚至性命去交换的至亲血脉。
或许,唯一能安慰他的,便是他能顺势迎娶她吧。
手中的玉手忽地用力回握了他一下,他听见她压低着声音催促道:“行礼啊——”
他回过神来,牵着她给刘旻三拜之后往外走。
她却忽地顿住脚步,心有所感地回头一望。
母亲在极力笑着,可脸上早已经是满面泪痕。
郭圣通鼻子一酸,差点也立时哭出声来。
她紧紧咬着唇,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思绪。
待得激荡的心绪微微平复后,她回过头去随着刘秀头也不回地离去。
母亲眼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心下的不舍之意再无法遏制,终是掩面失声痛哭起来。
她的桐儿……
她宝贝了十五年的桐儿,就这么嫁人了……
…………
郭圣通随着刘秀出了漆里舍,往家庙拜别长辈后登婚车离去。
上车时,刘秀亲自把上车的引手绳递给她,伸出手去让她借着力登上马车。
而后,刘秀亲自驾车,围着郭府转了足足三圈后方才驾车往王宫而后。
到王宫后,刘秀又亲自搀扶郭圣通下车。
丝竹悠扬中,刘秀对郭圣通作揖请她进门。
到正堂后,刘秀再作揖相请。
宫人上前在递过红绸,刘秀和郭圣通各执一端后往里而走。
行过沃盥之礼后,新人开始交拜对席。
对席时男西女东,取阴阳交会有渐之意。
而后赞者扬声请新人行同牢之礼,谓之同甘共苦。
共食牛肉后,新人合卺共饮。
最后行的是合床礼,至此婚礼便算基本上结束了。
按理来说,明日还有成妇礼要行。
可刘秀父母早亡,抚养他长大的叔母也不在了,想来自然是省略了。
只需三月后,择日往夫家宗庙祭告祖先即可。
也就是说,郭圣通现在便可以松一口气了。
先前不管多么忐忑惶恐,到现在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她是真的和前世一样又再一次成为刘秀的妻子了。
她轻轻合上眼帘,疲惫至极。
刘秀轻手轻脚地下了榻,低声道:“我去宴客,你累了先睡一会吧。我很快就回来——”
郭圣通想到母亲昨夜神神秘秘递给她的春宫图,心下暗自盼望着刘秀喝醉了回都回不来最好。
母亲原想着女子早嫁生育艰难,是要把她留到十六七再嫁的。
可如今,一来是刘秀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他本就和郭圣通岁数相差甚大,只怕早盼着膝下有子承继血脉,母亲如何说的出叫他再等两年圆房的话?
二来则是这本来就是一桩政治联姻,若是郭圣通再没有孩子来倚靠,将来日子只怕会更难过。
故此,母亲便没有提那话,只叮嘱郭圣通心下得有准备。
一想到刘秀要像梦中那样待她,她浑身的血都往脑上涌。
如今听到他要走,怎么能不盼着他喝得酩酊大醉呢?
她忙点头如捣蒜,柔声道:“你快去吧。”
之前谈起婚事时,她还像个要挠人的猫儿一般。
刘秀还真担心她会在婚礼当日发脾气呢,却没成想她今日会这般柔顺乖觉。
他真想摸摸她的头表扬一下她。
但他怕他伸出了手便抽不回来,当下便攥紧双拳转身大步而出。
听得刘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郭圣通长出了口气仰面倒在榻上。
啊——
累死了——
昨天夜里睡不着,这会却是睡意如山倒般地向她袭来。
左右屋中无人,刘秀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不如先睡一会吧?
郭圣通脱去鞋袜外衣,扯过锦被很快便睡着了。
等着刘秀回来时,她已经睡的香甜深沉,刘秀叫了几声都没有叫醒她,想着她辛苦一天了便由着她睡去吧。
他们已经成婚了,不急在这一时不是吗?
他微微一笑,转身出去盥洗过后才重又进来。
一片寂静中,龙凤喜烛啪啦炸开灯花,蓦地一声震的人心肝都发颤。
刘秀怕惊醒了熟睡的郭圣通,本想将其吹灭,可想到人说那喜烛的燃到天明才吉利到底还是作罢。
他从银钩上放下层层床幔,轻轻躺在郭圣通身旁。
她的脸离他很近很近,她的呼吸像羽毛般轻扫在他脸上。
他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下,而后急促起来。
但想到之前下定的决心,他终于还是克制住自己,翻身下榻抱了被来铺在地上。
他为这场婚礼自正月下旬一直忙到现在,昨夜更是激动兴奋的久久难以入睡,早也是乏极了。
是以他挨着枕头后,没一会便也忘却了绮丽情思沉沉睡去。
☆、第一百六十七章 地上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窗棂时,刘秀随着万物一起醒来。
他望向被层层帐幔笼罩住的床榻,那里传来平缓绵长的呼吸声。
她还在睡着,想必是累极了,才会睡的如此香甜深沉。
她昨天晚上都没有用晚膳就睡下了,现在该是饿坏了吧?
要不要叫醒她呢?
刘秀正有些踟躇间,忽听得榻上人呢喃了句什么。
“醒了吗?”他上前撩开轻纱帐幔,而后发现榻上人依旧睡的香甜,那不过她梦中无意识的一声嘤咛。
他不觉有些失笑,刚要落下帐幔,却被她露在锦被外的一截玉臂黏住目光。
她的手臂异常白皙,在稍显幽暗的环境中像极了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
她很白,这一点他早知道。
可他没想到她连手臂都这么白,他忍不住在心底幻想起锦被里面的风光。
寂然无声的屋中,他沉重急促的呼吸声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