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见势不好,转身便往殿外跑。
王嬿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冷着一张脸追了上去。
若是这少女指责她不忠于汉室,她一句话都不会还嘴。
因为,那是事实。
可是,她辱骂先帝!
这是王嬿万万不能容忍的!
那少女转瞬间就跑出了寝殿,宫人们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纷纷跪在王嬿面前阻拦。
王嬿气急攻心,也不多言,只一鞭又一鞭地挥打过去。
宫人们无人敢直面她的怒火,究竟让出了一条道来。
女官见状,慌忙抱住王嬿的腿,“室主,这是怎么了?您怎么生这么大的气?”
王嬿正在气头上,本想给女官一鞭子。
但念及这些宫人们始终忠心不二,勤勤恳恳地跟在她身边,这一鞭子到底没有挥下。
王嬿压抑着怒气,冷喝道:“让开!”
女官不敢再拦。
然而那少女趁着这功夫,已经先一步跳上车走了。
王嬿还欲叫人牵马来追,女官见她连足衣都没有穿就赤脚出来了,忙扑过来劝道:“您消消气,消消气——”
☆、第一百十三章 甘草
正月初九立了春,现已是正月末,虽还处处冰天雪地,却实实算得是早春了。
近来白日里温度已经明显上升,只是夜里仍旧是奇寒透骨。
那少女跳上车后,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凝滞在身上的寒气顿时散开了大半。
等候在车里的陈女官立即笑着递过手炉来,“春寒料峭,您可别冻病了。”
见少女接过后,陈女官劝道:“郭女公子,这都快三更时分了。
您便歇在宫里吧,未央宫中已经为您收拾干净住处了。”
郭圣通笑着拒绝了,“多谢殿下的一番好意,只是我长这么大还没离过我母亲的眼。
她虽知道我在宫中必能受着殿下的照拂,但心底只怕还是担心我会不会惹出祸事来。”
说到这,她吐了吐舌头。
“其实我母亲也没担心错,我刚刚才闯了大祸呢。”
陈女官被她逗笑,恍惚想起室主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有次不知闯了什么祸跑到她跟前来求她向皇后殿下说情。
那么好的孩子,现在竟成了那样。
陈女官心中一酸,也不再多劝。
左右皇后吩咐的就是若这孩子坚持回家就送回去,若是肯留下便打发人去郭府报个平安。
*****
承明宫中。
王嬿被宫人们苦苦相劝,兼之自身体力不支,到底还是回到了寝殿中。
陆女官怕她虚弱的身子受不住寒气,忙叫人去炖姜汤来。
王嬿捂着胸口坐在榻上,额头上鼓起的青筋还在跳动。
室主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动怒过了,陆女官虽是听从了椒房殿的话行事,心下到底担忧不已。
这是哪门子的治病?
可别把室主再气出个好歹来。
陆女官俯身请罪道:“室主还请息怒,都是婢子们不中用。
那小贵女听说自幼学医,甚是聪慧。
皇后殿下也是担心您,什么办法都想试一试,故此请她进宫来看看。
她来后说什么她治病时旁人不能在场,婢子们将信将疑却不得不从。
没成想,她竟敢冒犯您。”
王嬿想,这就是了。
难怪那少女在这胡言乱语了半天,也没人进来。
可,她为什么要激怒她呢?
难不成就因为她初来请脉时被她赶了出去,故此就生了怨怼之心?
陆女官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道:“只是,那小贵女到底做了什么,惹得您发这么大的火?”
王嬿没有答话,她低垂着眼帘,周身蒙上的一层寒气经久不散。
陆女官自王嬿进宫便受先帝之命伺候在她身边,这么些年下来对她的脾气也算是摸了个通透。
室主越是板着脸不说话,越说明她心里窝着大火。
陆女官见状便柔声劝道:“婢子听说那小贵女在真定时最受真定王的宠爱,被纵容惯了,所以才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气大伤肝,您别……”
陆女官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嬿就忍无可忍地把手中的白玉杯“啪”地一声砸了个粉碎。
水花四溅中,陆女官吓的眼皮都跟着一跳,不敢再多说话。
外间伺候的宫人听着声响,也不敢进来收拾,殿中一时静得可怕。
王嬿本就气极了,又听着陆女官提及郭圣通,心头怒火一鼓作气瞬时间就冲上头顶,几乎要吞噬她的理智。
那少女竟敢对先帝如此不敬!
她见过先帝吗?
她知道先帝是如何聪慧过人吗?
又了解先帝心中的那些雄心壮志吗?
若不是因为她是王莽的女儿,先帝说不得真能挣扎出一条生路来
都是她,都是她拖累了先帝。
从前过往,如同一根绳索套在她颈上,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冰冷的目光落在陆女官身上,刺得陆女官低下头去。
“去跟我母亲说,真定翁主之女对先帝不敬,请她下旨申斥。”
陆女官惊然,抬起头来,脸上也有了愤怒,“她……怎敢……”
王嬿不欲多说,只冷冷道:“快去!”
陆女官不敢耽误,忙起身而去。
殿中霎时又变得一片死寂,外间宫人没有王嬿传召,都不敢贸然进来。
王嬿枯坐在榻上等着回音。
不知怎地,那少女的话竟始终萦绕在她耳边。
她攥紧了双手,方才极力克制住想要砸东西泄火的欲望。
打翻在地的茶水都干透了许久后,陆女官终于回来了。
“殿下已经知道了”
王嬿微微点头,并没有就此释怀欣慰。
她真是没用,就连想惩治对先帝不敬的人都没有能力。
她忽然觉得倦极了,心灰意冷的感觉重新卷上心头。
有宫人端着托盘进来,陆女官接过药碗拿起调羹要喂她:“室主,该吃药了。”
黑乎乎的苦汤药喝久了,王嬿一见都忍不住有些反胃。
却也懒得和陆女官磨嘴,索性自己端了药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药刚一进嘴,王嬿便觉得奇怪。
往日的药苦涩难咽,今日却甘甜馥郁起来。
她放下药碗,忽地想起那个出言不逊的贵女正是来为她治病的。
当下便问道:“换了药方子?”
陆女官摇头道:“没有,只是加了味甘草,太医令说这样就没那么难喝了。”
王嬿点点头,久病成医。
几年的耳濡目染下来,她也稍懂了些医理。
甘草,乃众药之主。
可调和众药,解诸毒,兼之味甜,故经方少有不用者。
宫人端了药碗下去,陆女官服侍着王嬿躺下后落下床帐便悄然退了出去。
王嬿有些好笑,她明明夜夜都是熬到天明,却还要作出一副安歇的样子。
她疲乏不已,便阖上双眼,静静地听着刻漏声,等待着黎明的道来。
…………
已经是亥时五科了,昭明院中刘旻却还是没有睡意。
今天邑城忽地上门来,说是皇后为室主求医。
刘旻本想拒绝,她虽一向以女儿为傲,却也没自信那么多名医都没能治愈的顽疾,到女儿手里就突然有转机了。
更何况在来常安之前,长兄对她千叮咛万嘱咐,到常安后行事务必低调,最好不要和天家有什么牵扯。
刘旻知道,当今天子对真定始终不是那么放心,不然也不会遣心腹之臣甄邯去任了三年国相。
只是,天子疑心病重,又恐甄邯暗地里和长兄走到了一起。
甄邯请求回长安的奏折一递上去,立时就准了。
说来,这甄邯真懂得揣摩上意。
就算她不准备让桐儿嫁给刘得,甄璇也是不能如愿嫁给刘得的。
甄邯怎么会让自己和前朝皇室结亲?
为了不让天子对甄家曾向长兄提亲的事多想,他一回来便要把甄璇嫁给太子。
彻彻底底地和天家绑在一起后,想必天子绝不会再怀疑他的忠心了。
☆、第一百十四章 竟然
风谲云诡中,人心难测。
桐儿才学了几年医?又治好了几个人?
竟然声名大到能惊动皇后。
这背后必定有古怪。
哪怕桐儿真有办法,刘旻也是不许她去的。
但谁成想,桐儿略微思量了一下就应了。
刘旻本想拦她,但话到嘴边望着桐儿清澈明亮的双目,竟说不出口来。
桐儿一定会说,见死不救不是医者所为。
刘旻没法迎着那样坦荡荡的目光指鹿为马。
说到底,这些的权利争斗和王嬿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孩子在比桐儿还小时,就身不由己地被她父亲当成了获取更大利益的踏脚石。
平帝死后,王嬿陷入了两难境地,却没有选择那条更宽阔更光明的路,而是独守在承明宫内。
单是这份对平帝的情义,就值得她们这些刘氏族人敬佩。
桐儿既想去看看,就去看看吧。
王静烟虽哭瞎了眼,却没有瞎了心。
刘旻亲自送了桐儿出门,回来后照旧处理家事,心中倒也没有太多焦虑。
只是眼看着过了落宫钥的时辰,桐儿还没有回来,刘旻虽明知即便桐儿留在宫里过一次夜是无妨的,却仍旧止不住担心。
她洗漱躺下后,一时想不知有没有人刁难桐儿,一时想不知宫中饭菜合不合桐儿胃口,一时又想不知桐儿认不认床。
刘旻叹了口气,正想阖上眼逼着自己入睡,忽听得外头人声嘈杂。
她刚想叫红玉,红玉就从外间跑了进来,一面点灯一面说:“翁主,女公子回来了。”
刘旻忙坐起身来,“快服侍我跟衣。”
…………
郭圣通走进母亲院子的时候,还想就略坐一坐便回去。
但等母亲拉着她左问右问仿佛她离家月余时,她又改了主意。
“厨上有吃的吗?”
母亲忙道:“有,我吩咐厨下炖了牛肉,这会吃正烂乎。”
说着就吩咐绿萱道:“去看看,还有什么小菜,捡几样女公子爱吃的送来。”
绿萱道诺而去后,母亲方才有空问她:“在宫中没用饭吗?”
郭圣通笑道:“用了,只是又饿了。”
“这孩子——”母亲也笑了。
等看着郭圣通用过饭后,母亲方才细细和郭圣通说起话来。
“室主怎么样?”
“她不单有失眠症,还因为失眠症引发了情志病。”郭圣通顿了顿,解释起室主的情志病来。“她精神上本就受了极大的刺激,再加上失眠,折磨得她已经初萌死意了……”
未等她说完,母亲就领悟般地说道:“内心的焦灼痛苦也是她失眠的原因,难怪始终也治不好。”
郭圣通点头。
母女俩一时间都有些戚戚然。
郭圣通想起皇后曾问起王自和,不由问道:“王先生在哪?”
母亲笑道:“还能在哪,自然是睡了。
你想和王先生参详病情,明早再说,这么晚了先睡吧。”
看来今天她不用进学,王先生也就没有问起她。
郭圣通摇头,把皇后说起王先生的事情告诉了母亲,“皇后大概以为王先生心有不甘,想治愈室主来证明自己。”
母亲皱起眉来,却又转瞬间松缓开来,“这就是个子虚乌有的误会,我们又没什么求着天家的。皇后转头就想明白了,有什么明早再说吧。”
郭圣通点头,她并不担心这个,她只是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个误会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
只要她能治好室主,皇后也会既往不咎。
有人心心念念想治好她的女儿,总是一件好事。
至于室主的病,郭圣通确实是有把握治好的。
她虽只能登门一次,却已经足够激怒室主。
室主是王家女,对汉室并没有非要忠义的理由。
如果有,那就是已经死了的平帝。
室主的反应也足够说明,她是真的爱慕平帝。
这口气,室主不会轻易咽下去的。
*****
王嬿睁开眼时竟觉得自己好像睡了一觉,神志前所未有的清明,身上也仿佛有了些劲。
她暗自想道,莫不成是因为发火发出了精神来?
想到发火,她自然立时就想起那个出言不逊的少女来。
她的心头又烦怒起来。
她坐起来,唤宫人道:“水……”
进来的是陆女官。
陆女官点亮了灯,捧了一杯温水递给王嬿,满面欣喜地看着她喝下去。
王嬿对她的笑容莫名其妙之余又有些窝火,“笑什么?”
陆女官不以为杵,喜滋滋地道:“室主,您睡了两个半时辰。”
先前她听从那小贵女的话,一再提起她来激怒室主时,心中还有疑惑。
不过是想着皇后是室主的生母,血脉相连,怎么也不会害了室主的才按捺着不安行事。
没想到室主竟真睡了一觉,难道是那小贵女的药方子起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