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饮酒,小者得岁,老人失岁。
母亲照例是最后饮酒的,郭圣通和郭况笑嘻嘻地看着母亲一饮而尽。
母亲放下酒杯,“又是新的一年了,我的孩子们又大了一岁。母亲别的都不盼,只希望你们这一年里都健健康康地。”
母亲年年说的都是些万变不离其宗的话,可是姐弟俩都没有嫌烦,而是笑着应是。
早膳照例有桃汤、柏酒、椒酒、五辛盘这些用来避邪祈福的节日吃食。
不管爱不爱吃,总会伸筷子尝尝。
好像只有这样,过节才算是圆满了。
府中上下洒扫一新,侍女家人子也穿着新衣揣着赏钱,眉眼间满是愉悦。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断断续续地一直就没停过,郭圣通身处如此的欢腾喜庆之中又如何能不感染?
她和弟弟玩了一天,也笑了一天。
夜里守岁,郭圣通姐弟同着母亲说了一夜的话吃了一夜的零嘴。
天亮后炮竹声响起,姐弟俩打着哈欠被母亲催着去睡觉。
此后几天也不过都是玩乐,间或随着母亲去常安城中交好的长辈家中拜访。
一圈下来,她和弟弟光是收礼就收到手发软。
正月里的热闹喜庆到元宵到达了最顶峰。
相传元宵节是孝文帝为庆祝周勃于正月十五勘平诸吕之乱而设,至武帝因着祭祀太一神而愈加受重视。
每至元宵节,白昼为市,夜间燃灯,煞是壮观。
平又薇邀郭圣通这天一起去看花灯。
郭圣通应了,傍晚时和母亲弟弟一起吃过了元宵就出门去。
和平又薇碰着面后,两人便由侍女家人子簇拥服侍着下了马车沿着灯市一路慢慢游玩而去。
年年此夜,华灯盛照。
绮罗如画,笙歌递响,熙熙笑语。
或许是因着这盛景,便连那寒冷都去了几分。
郭圣通和平又薇猜了一路的灯谜,又买了好些精巧的花灯,两个小女孩子就抱着个手炉却始终都没有嚷冷,兴致勃勃地逛到脚都酸痛起来才终于作罢。
分手时,平又薇笑说:“我一年只怕都没走过这么多路,明天只怕脚疼的都下不了地了。”
郭圣通道:“回去用滚水好生泡泡,解了乏再睡一觉就好了。”
两人约好了后天再聚,便各自上了马车而去。
郭圣通也累了。
好在车厢里布置得软和舒适,她便随意歪了下来。
常夏和羽年跪坐在两边为她捏腿,她舒服地叹了口气,“在家时总想着出去玩,出去玩了又想着赶快回到家里。
人真是矛盾,又想安逸又喜欢折腾。”
两个侍女都笑。
郭圣通也笑。
马车猛地停住,车厢里的常夏和羽年猝不及防险些扑倒在郭圣通身上。
而后车夫大声呵斥和柔弱的哭声一起响起。
郭圣通问两个侍女有没有磕着。
两人都摇头,又庆幸:“幸好您躺着,不然磕在这车厢上可怎么办好?”
外面的嘈杂还在继续。
“你这小乞儿怎么回事?
好好地往这马路中间跑什么?
若不是我及时勒住了缰绳,你现在都被马踩踏得动弹不了。
你是没事了,可是磕着我们家女公子了你担待的起吗?
快让开——”
那女子只是哭,也不出声,听起来似乎也没让开。
眼瞧着车夫就要冒火,郭圣通看向常夏示意她出去看看。
女乞儿吗?
她怎么觉得说不好会是上次偷看她的那个乞儿呢?
常夏轻柔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她给了那乞儿几两银子后就叫她走开。
乞儿千恩万谢后却是不肯,“我……想谢谢……女公子……”
常夏皱起眉来,她立时就代为拒绝了:“不行。”
车夫也在旁道:“你这个小乞儿,怎么这么不知好歹?你冲撞我们在先也没人说你,女公子善心给你银子让你买吃喝,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第九十六章 遣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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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乞儿又哭将起来,她抽抽搭搭地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想……谢谢……”
这小乞儿虽然邋遢了些,但瞧着年纪也不大,估摸着也就十三四岁左右,生的也颇为清秀可人。
她这一哭起来,倒真有些楚楚可怜柔肠百结的味道。
任是再狠心的人,都会在这时不忍心苛责她。
郭以珍想,郭圣通出于好奇一定会撩开车帘看看的。
她哭的很用力。
先时或许还有些故意为之的矫揉造作,但想到父亲的死,想到她失去的一切,她悲怒一起涌上心头。
她的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砸进雪地里。
她往常只要这样哭起来,那些路过的老翁老妇人都会叫声作孽给她些细碎银子。
郭以珍想,郭圣通也不会例外。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最是骄纵也最是心善。
可是,她哭了这许久,车窗始终没有支起来,坐在车里的郭圣通也始终没有出声询问。
倒是眼前本来和气的侍女有些不耐烦起来,“你的心意我会转达给我们女公子的,你快让开,别挡在这了,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和你磨。”
郭以珍没有说话,只有泪珠不受控制断线般地从眼眶中掉落下来。
她在无声地哀求这个侍女为她说话。
谁知道这侍女见她油盐不进皱着眉转身就上了马车,“车夫,驾车。”
郭圣通还是没有露面,郭以珍心下又是失望又是讶异:这个女孩子怎么会这么狠心?还有,她就一点都不好奇吗?
她愣愣地站在旁边,好像很无助似地。
车夫已经扬起马鞭,预备催动马车。
郭以珍想,她只能让开了。
谁知道,就在此时她听见了车厢里的对话。
“女公子,乞女有什么好看的?婢子方才已经给了她银子。”
这是方才那个侍女的声音。
“我听着她好像挺可怜的……”
郭以珍心神一凛,这肯定是郭圣通!
可是,不是说她很是骄纵,怎么现下听起来倒像是有些怯懦还要听侍女的话呢?
马车已经缓缓驶动了。
主仆俩最后一点对话随风飘进她的耳朵里。
“女公子,我们还是快些回家去吧,迟了夫人在家中该担心了。”
“好吧。”
这句好吧满含着妥协,显然是无奈之极。
郭以珍心下好笑,郭圣通怎么也是郭主的女儿,尊贵不已,怎么会对个侍女言听计从。
也是个不中用的。
郭以珍忽地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但旋即她又粲然一笑。
这样不是更好吗?
*****
马车渐行渐远,车轱辘碾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郭圣通靠在柔软的大迎枕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她对常夏和羽年道:“别捏了,你们两个也歇一歇。”
两个侍女应了声是,停下手来。
想起方才一上车女公子就对她笑着摇头,又引着她说出那么些话来,常夏不禁道:“女公子,那乞女好像是另有所图,您大可不必搭理她的。”
郭圣通道:“你也看得出来她是故意接近我,不理她是没用的,她只会再继续想办法。还不如看看她究竟想干什么?”
侍女们见着她脸上露出好奇又期待的神情,便不再说话。
女公子既想看看接下来的发展,那便看看吧。
左右也是翻不出什么大风浪来的。
又过了两日,到了和平又薇约好的日子。
郭圣通用过了早膳就出门去。
母亲问郭况要不要一块去?
正好平初歆也休沐在家。
郭况摇头,“初歆哥哥这段时间都难过的很,无精打采的,我还是不去烦他了。
我还是去找文叔吧,他说过我若是学问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去问他。”
母亲想了想,点头应了:“也行,文叔那孩子我瞧着也是个稳重的,你去他那也行。只是别调皮捣蛋给人家惹麻烦,晚上早些回来。”
郭况点头,“阿母,我知道的。”
母亲刘旻亲自送姐弟俩到门口乘车,看着马车走远方才折回。
外面天寒地冻的,处处都是一片银装素裹。
不止原先的绿树红花尽数被淹没在冰雪之下,就连原先的污秽肮脏也被覆盖住了。
一眼望去,全是叫人动容的洁白。
这天地间,从未这么干净过。
可是,这只是假象。
雪总会有化的那天。
被掩埋的一切终将坦荡荡地暴露在天地间,再没有任何可遮挡的。
刘旻要让这冬天更漫长些。
她轻声对红玉道:“去一趟城外,把那一家子挪走。”
红玉点头。
刘旻似是在可惜又似是在愤怒,“人都说祸不及妻儿,我对她们也算得上仁至义尽了。”
红玉想说什么,却见刘旻长吐了口气满脸疲惫:“去吧,办的稳妥些,我再也不想听到这一家子的消息了。”
“是。”红玉恭谨地俯身,而后疾步而去。
*****
郭以珍不明白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她刚想出门在郭圣通回去的路上继续堵她,家中就来人了。
很多很多人,一进来就四处翻捡。
母亲吓得不行,郭以珍在自己屋里都能听见她无助的哭声。
哭哭哭,就知道哭。
郭以珍心中很是烦躁,却还是赶紧跑了出去。
“你们想干什么?”
领头的是一个女子,鹅蛋脸,眉目清冷,衣着华丽。
郭以珍认得她。
那是刘旻身边的侍女。
她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们来干什么?
郭以珍心下涌起不好的预感。
红玉笑了起来,微微垂下眼帘,一副恭谨的样子。
“翁主听说二夫人和女公子久居在外,颇为思乡。特遣了婢子来送二夫人一家还乡——”
“你们敢!”郭以珍气极,声音又尖又细。
红玉慢慢地抬起脸来,看也不看她,回身呵斥众人。
“女公子说要快点,你们没听见吗?”
郭以珍气得满脸通红,扑上前去就要打红玉,林氏死死拽住了她:“您忍一忍,忍一忍。这些人可是杀人放火没什么不敢的。”
是,父亲就是被她们杀了的。
郭以珍又气又恨,浑身都颤抖起来。
她母亲还在哭,哭得郭以珍愈发心烦气躁。
她终于忍不住心疼怒火,努力挣脱了林氏的手,跑到红玉面前厉声呵斥她:“你们还有没有点王法?我父亲已经被你们逼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真以为我们不敢和你们斗吗?这是天子脚下!”
【 。。】
☆、第九十七章 撇清
郭以珍母女落脚的这宅子算不得寒酸,刚搬进来时院中花木也是生意盎然。
只是家中经受了如此大的变故,身边又没有了得用的下人,母女俩也不曾留心在这上面,是以这院中花木多数都已枯萎坏死。
寒风过处,羸弱枯枝受不住撕扯发出暗哑的哭声,漫天飞雪中萧瑟凄凉之意扑面而来。
郭以珍的怒斥声响彻在这院中,轻盈洁白的雪花打着转轻轻落在她身上,未几时她头上肩上便覆上了一层白白的雪霜。
她睫毛轻颤,双眸中有亮光在闪烁,单薄的身形在凛冽北风中被吹的微微打晃。
郭以珍母亲齐婉儿已是哭的肝肠寸断,乳母林氏站在一旁又是着急又是愤怒,时不时用手背拭去眼角的泪。
任是谁看了,都会以为这是被赶尽杀绝逼到绝路的一家子。
只有红玉知道,这一家子谁都不值得同情。
她冷冷地笑了,眸中讥讽之色毫不遮掩。
“我们想怎么样?女公子这话说的可真好笑。
不该是你们的偏要觊觎,这份贪婪嘴脸本就够难看了。
何况,为了这个你们造下了什么罪孽难道都忘了吗?
夜里睡的真就那么安心吗?
怎么能在这装楚楚可怜呢?
难道是记性不好,不是自己的东西拿得久了就以为真是自己的了?”
红玉说到这轻笑了下,似是恍然大悟地扶额道:“我忘了,有些人的心肠从头到尾都是黑的,怎么能指望这样的人知晓是非黑白呢?”
说完这番话,她双手拢在暖袖里背过身去,似是对郭以珍母女厌恶至极,再看她们一眼都是脏了她们的眼睛。
郭以珍站在原地,望着红玉笔直的身影气得哆嗦。
当年的事情自父亲死后,郭以珍从母亲的哭诉中断断续续地知道了一些。
可是,那又怎么样?
既然是大伯父自己写下的遗嘱指明了给父亲的,那便就是父亲的。
父亲的,就是她的。
至于是怎么得到的,关她什么事?
她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她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了?
倒是那个刘旻,大伯父在时不言不语。
等着大伯父去后,也不知怎么地忽地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