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很奇怪,她什么都不记得。
哪怕是父亲,她都不记得。
全靠母亲回忆给她听。
可怎么能不记得呢?
父亲那么爱她,她怎么会记不住他?
她跳下床来,看着陡然变高了许多的家具有些好笑。
她甩开腿往隔壁跑。
啊——
她想起来了。
母亲说过,她是后来搬到漆里舍去的。
在此之前,她和况儿都在母亲院里。
况儿这会才一岁,连话都不会说吧。
她转过座屏,终于冲进了母亲卧房里。
母亲和父亲还在争吵着,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跑上前去摇母亲的手,“别和父亲吵了,别吵了。”
母亲不理她。
橘黄的灯光照在母亲脸上,她的眸子里含满了泪。
母亲每说起父亲都是笑,到底什么事能让她这么难过?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不想再让父母争吵了。
她又跑向父亲那。
可——
父亲怎么好像看不到她?
她低下头伸出手仔细地看了看自己。
透明的。
她竟然是透明的。
“我看他的良心真是让狗吃了,怎么说的出那样的话来?
你还一个劲向着他,你真是……”
母亲很激动,话说的颠三倒四的。
郭圣通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那个“他”又是谁?
她想这才是让母亲如此生气的原因吧。
父亲沉默下去,良久才抬起头来望着母亲。
他的目光温煦极了,没有半点不耐烦,更看不出半点怒气。
只有无奈和宠爱。
母亲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到最后,她红着双眼低着头说了句我去给你端药便走出去了。
是了,父亲这时生病了。
郭圣通关切地坐在父亲榻边,想要给父亲把脉。
可她的手一搭上去便轻飘飘地穿过了。
她急得满头大汗。
又有人进来了。
是个年轻男子。
他一进来就叫父亲:“大哥。”
叔叔?
郭圣通蹙眉望向叔叔。
叔叔在父亲死后便再也不和他们家来往,她对叔叔的印象很不好。
可现在看来,怎么好像叔叔很关切父亲呢?
叔叔把父亲扶坐起来后,从案上端来药碗,用调羹喂父亲。
父亲不肯喝。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卷帛书递给叔叔,示意叔叔打开。
郭圣通偏过头去看。
泪水一下充盈了她的眼眶。
那是父亲把百万家产过给叔叔的亲笔书。
叔叔一下愣住了,结巴起来:“……不用……不……这么……急……”
父亲摆手,“拿着走吧,一会你大嫂回来了。”
叔叔咬了咬唇,到底把帛书收好放进怀里,大步出去了。
郭圣通终于明白了。
原来母亲说的那个“他”是叔叔。
原来百万家产是父亲临死前这么送出去的。
她蹭蹭蹭地往外跑跟上叔叔。
她随着他回到了他家里。
她看着他献宝一样地把文书拿给一个面容艳丽的女子看。
那是她婶母。
他语气很是讨好:“看,拿回来了。”
婶母接过,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第两百八十九章 分家
一 霜华般清寒的月光从门缝漫进来,融进满室灯火中,再无处去寻,只有被点透的锦牖印证着它的存在。
婶母灿烂的笑容很快就落了下去,她攥着帛书有些不安地问叔叔:“可这是不是不太好啊?”
她压低了声音,“嫂嫂不是说等大伯咽气了再分家吗?”
咽气?
分家?
郭圣通侧目望向在灯下明**人的婶母,愤怒如利剑贯穿了她。
父亲都病成那样了,他们一点不担心不说,反倒上蹿下跳的要分家。
叔叔笑笑,同样压低了声音:“嫂嫂还不知道,是大哥私下里拿给我的。”
他宽慰婶婶道:“你说的没错,我和大哥本就是异母兄弟,如今父母都不在了,嫂嫂又是真定翁主。
等大哥咽了气,不要说分家,就是把我们赶出去我们又能怎么样呢?
谁会为我们说话?为我们做主?
你从蜀中远嫁而来,哪能让你跟着我吃苦。
还是趁着大哥在的时候,把我们郭氏的家产分好了。”
他沉下眸子来,仍是有些不足意:“我看大哥这般轻松就拿出了百万钱来,只怕我们占的还是小头。
只是那时怕嫂嫂突然回来,没敢多和大哥掰扯。
可现在想想嫂嫂是真定翁主,大哥还用得着担心他去后嫂嫂怎么生活吗?
不如全留给我们好了。
再说了,大哥去了嫂嫂势必再嫁。
到那时,岂不是把我们郭氏的财产便宜了外姓人?”
他越说越觉得有理,不免义愤填膺起来,当即拔脚就要往外走,嘴里嚷着:“我得再去和大哥说道说道……”
婶母拉住他,柔声劝道:“别去了,我嫁你是图你人好,又不是图荣华富贵。再说——”
她垂下眸来,语气哀婉:“你们兄弟原本亲密无间,为了娶我这个商户之女已经让你们兄弟间起了嫌隙。
别再因为分家产的事闹得兄弟失和了,他们愿意给我们多少就给多少。”
她这番通情达理的体贴话说的叔叔更要往外走。
婶母拦不住他,只得叫他去。
她送他到门口又叮嘱他道:“若是兄嫂因为这个吵架,你就把这文书还回去。
我娘家兄弟姐妹虽多,但总也算得上是家大业大。
实在不行,你就跟我去蜀中……”
说话间,她就把文书往叔叔怀里塞。
叔叔闪身躲过,攥紧了拳快步而去,显是不肯受岳父家帮助度日。
婶母在他身后无奈地唉声叹气,等他走后却就着廊下的灯火展开手中的帛书,满意地点了点头,喃喃道:“真当你们郭氏富可敌国了,这些只怕已经是大半家财了。”
郭圣通在旁全程看完,早气的七窍生烟。
只是苦于自个儿是透明的,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她狠狠瞪了婶母一眼,拔腿往自家跑去。
风声咆哮在她耳边,她的心跳的又急又快。
好容易跑到母亲院里,隔老远就听着了争吵声。
红玉气的柳眉倒竖,“二公子未免也太欺负我们翁主了,趁着翁主出去哄着大公子分了家不说,这会又嚷着分少了。
阖家财产都给了他,怎么还不知足?
大公子都病成这样了,他还一个劲气他。”
叔叔果然又回来闹了。
郭圣通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往上涌,涨的她头痛欲裂。
她没有停留,继续往里跑。
却忽然叫人一把抱住了,她愕然望去。
是红玉。
她竟然能看到她?
红玉也很惊讶,“女公子,你怎么起来了?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放开我——”郭圣通挣扎着要下地去,“我要去看我父亲。”
红玉哄她:“别进去了,翁主在呢,您乖乖回去睡觉吧。”
“不……”她拼命摇头,闹的红玉满头大汗。
“昌郎……昌郎……”
里间爆发出了凄厉绝望的哭喊声。
是母亲的声音。
父亲怎么了?
郭圣通急的咬了一口红玉,红玉吃痛一下没抱住她,叫她从怀中溜了下来。
“女公子……”
郭圣通理也不理,径直往里跑去。
有人从里间惊慌失措地跑去,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小小的她跌倒在地,仰头看去,叔叔满头大汗恐惧的脸在她视线中无限放大。
她爬起来,继续往里跑。
通体鎏金的竹节熏炉宛如身形窈窕的少女静立在角落里,轻烟从雕镂孔漫出来。
母亲伏在父亲榻上,哭泣着握住父亲的手:“没事的,没事的。”
她尖声叫起医者来。
父亲脸色惨白,剧烈地喘着气,似乎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母亲抽泣着站起身来,被父亲拽住了手:“别……别……别恨……”
这几个字耗尽了父亲浑身的力气,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像一条被搁浅的鱼一样张着嘴大口吸着气。
母亲哭的泪如雨下,连声唤道:“好,好,我都应你,应你。”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扑到父亲榻前,把手搭在父亲手腕上。
母亲暂时止住了哭声,泪眼中满是期待。
可很快,一瓢冷水就浇了下来。
医者苦着脸无奈地冲母亲摇头。
母亲的泪顿时决堤了。
父亲望着她,目光温柔又无奈。
他伸出手想为母亲拭泪。
但那手只伸到了一半,就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父亲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她啊地一声尖叫出声。
母亲这才瞧见她,慌忙抱起她来训斥起侍女们:“怎么让女公子跑了出来?”
她在母亲怀里哭的背过气去了。
原来她父亲是这么去的。
难怪叔叔和婶母在之后再也不登门了。
问心有愧,如何敢见未亡人?
难怪她不记得关于父亲的什么事。
一个三岁孩子亲眼见着父亲叫叔叔气死,绝对深受刺激,不愿再想起来。
可凭什么?
凭什么父亲死了,叔叔和婶母却拿着家财逍遥度日。
还举家搬走,连祖宗都不要了。
母亲也真是好气性,因为父亲叫她不要记恨叔叔便果真放过他们了。
若是她,必定把他们挫骨扬灰!
…………
“桐儿……桐儿……”
有人在推她。
她猛地从梦境中跌落出来,睁开眼来。
刘秀关切地望着她:“怎么了?做噩梦了?”
她还没能从梦境中回过神来,当下木木地点了点头。
他用手撩了撩她额边的碎发,柔声哄她道:“梦都是反的,别怕,别怕。”
这语气和哄刘疆时一模一样,让她有些想笑。
可这会,她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第两百九十章 不甘
一 汹涌复杂的情绪堵住了她的喉,她一个字都不想说。
浑身都失了力气,软绵绵的。
刘秀见她似是被吓的回不过神来,便下了榻打了热水来给她擦脸:“抹把脸能舒服许多。”
她闭上眼,任凭他折腾。
他把她擦的满脸都冒热气了才满意地丢了帕子,上榻来躺下。
他搂过她来,在她背后拍了又拍:“睡吧,什么也别想,睡一觉就好了。”
她趴在他胸口,哽咽着点了点头。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说不出的难受。
她本以为要折腾很久才能睡着,可也不知道是梦里太难过了,还是刘秀哄她的话有魔力,她竟很快眼皮子发沉,沾着枕头就睡去了。
翌日便是下元节。
既有下元节,便有上元节、中元节。
上元节是正月十五,阖家欢庆。
中元节是七月十五,祭祀先人。
而十月十五的下元节是祭祀祖先。
刘秀本就起的早,到这天因着要往宗庙中祭祀祖先在寅时便起了身。
郭圣通听着动静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他正坐在榻边穿鞋,见她醒了便低声道:“你昨夜惊梦吓着了,又怀着身孕,朕便不带你去,让疆儿跟着一块去就行了。”
她含糊应了声,闭上眼又沉沉睡去。
等着她终于睡到自然醒时,刻漏已然指向了巳时。
她想起今天要祭祖一面埋怨刘秀不叫她,一面慌忙下了地,刚趿拉上丝履忽地想起刘秀的话来。
身子便顿住了,又往后倒去。
羽年听着响动走进来,一见郭圣通这样便哭笑不得:“您这是起来了还是没起来啊?”
昨夜的梦境像块巨石压在郭圣通心上,让她浑身都提不起劲来。
她唔了一声,“起来。”
她咬牙坐起身来,木偶般地由着宫人们服侍她洗漱更衣。
羽年见她一起来便心情低落,只当她是因为不在漆里舍没法祭祀郭氏祖先,便轻声道:“我在偏殿摆好了香烛供品,一会殿下去拜拜吧。”
郭圣通点点头。
等打扮妥当后,她往偏殿去对着祖宗牌位跪下,毕恭毕敬地拜了三拜。
她多想,多想父亲还在。
可……
他自她三岁时便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牌位。
仰起脸时,她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她心中发起狠来,凭什么叔父气死了父亲如今却阖家欢乐?
她真想见见他,问问他这些年睡的安不安生。
还有那个婶母,那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在背后拿话拼命怂恿叔叔。
他们究竟怕什么?
她母亲那样自傲的人,会贪那点家财?
她搭着羽年的手起了身,“你什么时候到我身边来的?”
羽年不解她为何突然想起问这个,但还是仔细想了想,“约莫有四五岁了吧。”
郭圣通又问:“你对小时候的事还有多少印象?”
羽年不明白她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