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众遂各逾宫入关,入掠酒肉,互相杀伤。
卫尉诸葛稚闻之,勒兵入,格杀百余人,乃定。
宴会尚且如此,更不要妄想在平日里约束他们烧杀抢掠了。
好容易有了为所欲为的权利,还不趁机捞个够?
人性,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
郭圣通为赤眉暴虐心惊过后,又猛地想到了一个问题:刘秀是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
汉军中刺探消息的人已经渗透了赤眉内部了?
难怪刘秀前世走到了最后。
因为,他始终走在人前啊。
刘玄死后,刘秀郑重地祭拜了大哥,他终于能坦荡荡地说一句大哥安息吧。
正月初一郭圣通起的极早,她收拾打扮妥当自己后,又去看过了刘疆。
他太小了,郭圣通不准备叫他见客,就让常夏仔细看着。
她带了羽年去前殿见内外命妇,她今天有一个特别想见的人——彭宠夫人。
她不知道的是,她还会见着一个她同样很想见却一直没机会见着的人。
☆、第两百五十五章 精卫
郭圣通坐在却非殿的正殿内,手握着一卷《山海经》看的入了神。
外间隐隐约约传来的爆竹声和喧哗都没过她的耳,清亮的阳光照亮空气中细微的光尘,高髻盛妆的她宛如一朵淡雅的茉莉花怡然舒展。
羽年轻轻走进来,把插着梅花的绿釉印花狩猎纹铺花瓶捧起交给宫人摆到偏殿去,回过身来往绿釉走兽纹博山炉中燃起熏香。
祭天完了,满朝文武要在前殿受陛下宴请,而内外命妇们就要往皇后这来拜见。
这来了客还不点熏香,再叫夫人们都在心底犯嘀咕,以为皇后没把她们当回事。
羽年做完这一切后,又执起青白釉双系盘口执壶往郭圣通的青花矾红描金花卉纹杯中倒到八分满。
她低声道:“皇后殿下用杯水润润喉吧,命妇们马上来了。”
潜台词就是在说,一会一人一句话都能说的她口干舌燥,趁还有功夫快喝口水吧。
啊?
这就要来了?
祭天祭神还有祭祖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她今天已经起的够早了,但羽年说刘秀是寅时初就起来了。
这么冷的天,那么多繁琐复杂的仪式,还不知道要折腾多久,光是想想郭圣通都觉得累的没拧
同情过后,她再也不觉得要应付一殿客人笑到脸僵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因为,身为皇后的她本来也是要去开年大祭祀的。
但是刘秀说她要照顾刘疆,身子又弱,怕把她冻病了,所以她今年可以不去了,只用专心见客就行了。
虽然郭圣通也不懂她身子哪弱,但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她接过青花矾红描金花卉纹杯,一口饮尽微烫适口的茶水,把手中的书卷递给羽年:“好生收着,晚上闲下来我还要看。”
羽年应是,接过后仔仔细细地卷好了摆在黑漆五彩螺钿书格的最上面。
没了书看,郭圣通就拿起手边的银掐丝镶嵌和田白玉宝石手镜对镜自揽,看发丝有没有乱,看钗环有没有歪。
羽年折回来,又带着和小宫女一起替郭圣通整了整衣衫。
一切就绪了,就等着客人们到了。
小宫人一趟趟地来回回禀。
内外命妇过崇德殿了……
内外命妇到章华门了……
郭圣通望穿秋水地等着,心思不觉又转回到了方才看的《山海经》。
她心中还惦念着精卫,她低喃道:“北二百里,曰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
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洨。
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
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漳水出焉,东流注于河……”
这个含着淡淡哀愁的故事把她的心都揉碎了,细细回味后又深深叹服于精卫的不屈不挠。
易地而处,她是会像精卫那样不认命还是哭着埋怨?
她不知道。
但她想,她大概会是第二种吧。
现在的她虽然在努力地要从前世的命运轨迹中挣脱出去,但她到底还是怨的恨的。
她做不到毫无芥蒂地接受刘秀对她的爱,更做不到像前世那样毫无计较地去爱他。
她害怕的太多,担心的也太多。
有时候,她真觉得自己快被压得喘不过来气了。
可是,她怎么敢松懈呢?
她还有疆儿、母亲和弟弟,她还占着先机。
倘若这都活不好,那前世的她就不止骂她没长进了,而是要骂她废物了。
她深吸了口气,抿着唇苦笑几声,又把思绪转到《山海经》上。
《山海经》是名儒刘向和其子刘歆根据远古神话校刊整理的。
早在地黄四年这书就成了,但郭圣通始终也没得着全卷,只是断断续续地看着。
刘秀定都洛阳后,得了南北二宫。
云台的白虎门内,有高阁四间,自周代兴建以来便是贮藏书卷之地。
郭圣通兴冲冲地去了几次,还真叫她在角落里发现了蒙尘许久的《山海经》。
据青素说,这书是在刘玄入洛阳后特意为他寻来的。
那会儿,《山海经》刚问世,书阁上下为了这套书费尽了力气,就是想讨刘玄的欢心。
可谁知道,刘玄对朝政没兴趣,对消遣书籍更没兴趣,他只对美人美酒感兴趣。
她说到这直叹气,而后又望着郭圣通欢喜起来:“陛下和殿下都是爱书之人,时常手不释卷。婢子虽不懂旁的道理,却也知道天下就该交给陛下这样的英明之主手里。”
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松了口气的轻快,显是觉得以后不必再受战火之祸了。
郭圣通好笑:爱看书就是英明之主了?
但细想想,又觉得这样的判断办法似乎还真没错。
古往今来的圣明人主,有哪个是不勤奋好学的?
她笑笑,叫人把五卷《山经》、八卷《海经》、四卷《大荒经》和一卷《海内经》搬了回来。
晚间刘秀回来见着了,颇为意外:“桐儿还爱看这个啊?我还以为你只爱看医书呢。”
这到底是夸她还是骂她?
她没有说话。
他也不觉得尴尬,顺手捡起了一卷书就看。
洗漱过后躺下后,两人一时都没有睡意,就闲聊起来。
话题自然是刚看的《山海经》。
郭圣通为里面瑰丽宏伟的远古神话所动,一个劲说蚩尤厉害,不愧为战神。
而刘秀赞叹的方向都不跟她一样,他看的是远古医药、祭祀、巫术和古人的自然观。
他说完自己的观念后,还非得叫郭圣通对此说说感想。
郭圣通:“……”
聊不下去……
睡吧……
“殿下,殿下——”羽年轻轻扯了扯郭圣通的衣袖,“内外命妇们进却非殿了。”
郭圣通忙回神,抬起眼眸望向殿门。
新年在远古时称载,夏称岁,商称祀,周时方才称年。
正月初一,是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之三元日。
照说这么美好的日子,就好好庆祝就行了。
但是郭圣通从小到大听到新年都有些头疼,小时候要起早随母亲祭祖,而后喝辣辣的椒柏酒,吃一点都不好吃的五辛盘。
一天热闹下来,累得骨头都散架,还不知道忙了些什么。
明明是在玩啊,怎么跟受罪一样呢?
如果时光能回溯到过去,她一定会疯狂地摇小时候的自己:做人要知足啊。
她叹了口气,望着鱼贯而入的盛装贵妇人们,露出亲和温柔的笑容来。
好在耿况夫人孙氏、寇恂夫人曾氏、铫期夫人易氏、冯异夫人成氏、耿弇夫人徐氏、贾复夫人刘氏同她都是一早就相熟,又有刘黄和伯姬两个公主帮着她一起待客,许多人虽只是初次见面但一番寒暄后也很快有说有笑起来。
场面没有尴尬冷清,这就足以叫郭圣通松了口气。
☆、第两百五十六章 丽华
彭宠虽居有大功,但近来并不为刘秀所喜,官职上又还只是郡守,郭圣通足熬了两刻钟才终于听青素轻声介绍说:“皇后殿下,这是渔阳太守彭宠夫人朱氏。”
郭圣通忙凝神看去。
被她目光扫到的中年丰腴贵妇盈盈拜下,口道:“愿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郭圣通笑笑,亲自上前扶起她:“夫人快起——”
王惠而很有些受宠若惊,她连道不敢不敢。
她起身后,郭圣通又和她说了足足一刻钟的话。
一刻钟其实很短,但郭圣通今天要见的人太多。
虽是第一次郑重拜见,可等人起来后也不过问问你好不好?你夫君好不好?你孩子好不好?你父母好不好?
等人点头说都好都好后,就说陛下知道你们的辛苦和受累,还望继续保持就行了。
这么一番流程下来,用不上半盏茶的功夫。
所以,彭宠夫人得到的一刻钟就显得格外长了。
她摸不清皇后此举究竟是在示好还是在把她竖成靶子叫人嫉妒,毕竟她夫君如今在陛下跟前连从前的属下吴汉都比不上了,哪值得这样?
在此之前,她还以为隔的远,夫君又不得帝心,这次正旦朝贺是没有她的份。
所以在夫君怕她见旁人都去了她面子上过不去来宽慰她时,她还笑着说跑那么远去磕头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待在家里安安稳稳地过年呢。
可谁知道,皇后亲笔下的帖子在腊月里到了她手里,请她务必出席。
王惠而的心有些热了,她对夫君说:“你看,陛下哪就把你忘了?你平时也少发些牢骚,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封侯封王又怎么样?我们在渔阳生活的不也挺好吗?”
他无奈地看着她:“女人就是心小,这么点事就叫你高兴了?
我也不全是为我自己不值,非得和陛下计较,和朱浮斗气。
午儿渐渐大了,我总得为他争个出路吧,我不想他这一生就和我一样陷在渔阳。
天下宽阔,他该飞出去看看。”
这话一下戳到了王惠而的心窝里,她打定了主意到洛阳后拜见皇后时能多恭敬就多恭敬。
不说为夫君扳扳印象分说说好话,但也不能惹了皇后的厌弃叫她觉得他们这一家一个好的都没有。
可这还不等她使劲,皇后怎么就出乎意料地热情上了呢?
皇后问朱午多大了?
听说十四了,又问有没有说亲?
待听说定了婚事,立马很是遗憾,说还想做个媒的。
王惠而忙道是儿子没福气,没赶上。
皇后又笑,说不用和她这么客气见外,她从前就一直很想见见彭宠夫人。
没想到,一见之下决定颇合眼缘。
王惠而不知道皇后这话是真是假,她只知道她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有无数道目光掠过她的脊背,想把她盯出个窟窿来。
谁还不知道当今天下唯赤眉和汉室实力最雄厚,而赤眉暴虐失人心,最后这天下落到陛下手中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从龙之功她们的夫君是都占住了,但还有多少之分啊。
如今能尽量多的得到重用,多立些功,将来何愁家族没有百年兴旺?
而位子只有那么多,占一个就少一个。
所以,她们一早就卯着劲要交好皇后。
可皇后对谁都是说那一套,看不出亲疏来。
她们心下还只当是初次见面,皇后跟她们也不熟,能一碗水端平也不错了。
但这个朱氏不也是第一次见皇后吗?
她又没像耿况夫人孙氏她们一样在皇后还在邯郸时受过皇后的宴请,皇后能有什么话和她说?
王惠而好不容易听着皇后叫她下去时,提着的那口气立时就掉了下来。
可等回到坐席上,她又忍不住回过头仔细把刚才的对话梳理了一遍,看有没有哪说错话。
而后,她有些发愁:皇后那么热情,她是不是表现的太冷淡了?
当时她没想到这个,光觉得皇后态度反常了,故而说话都格外谨慎。
谨慎也不是错,但谁知道皇后会不会觉得受了轻慢回头心里不舒服?
夫君和陛下之间已经够叫她上火了,本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要平心静气地说开就行了。
可陛下不可能对夫君低声下气,夫君又觉得底气足和陛下低头了就是认错。
又有个朱浮在中间搅和,一来二去地硬生生地搅成了大事。
她失悔不已:她方才态度该更好些的。
她叹了口气,全然没想到过了一会有宫人借着给她伺候酒水的功夫来婉转地告诉她。
皇后在宫中常日无聊,希望有个说话的人。
王惠而来不及多想,便做了反应。
她表示自己到了这洛阳城,人生地不熟的,若是可以希望能时常来拜见皇后。
宫人满意地走了,留下王惠而发呆。
皇后这怎么看都是故意示好?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