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粕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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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粕糖-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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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澄和刻薄的杨如雪小姐让何纯一动不动坐着的,是一条软垫矮凳,摆在靠近阁楼板棚门的地方。何纯面前是高耸的床,右面是黑漆漆的走道,墙壁上柔和、斑驳的反光,使镶板的光泽摇曳变幻。左面是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两扇窗子中间有一面大镜子,映照出床和房间的突兀和肃穆。何纯吃不准他们锁了门没有,等到敢于走动时,便起来看个究竟。哎呀,不错,比牢房锁得还紧呐。返回原地时,何纯必须经过大镜子跟前。她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探究起镜中的世界来。在虚幻的映像中,一切都显得比现实中更冷落、更阴沉。那个陌生的女人瞅着她,白白的脸上和胳膊上都蒙上了斑驳的阴影,在—切都凝滞时,唯有那双明亮恐惧的眼睛在闪动,看上去真像是一个幽灵。她觉得她像那种半仙半人的小精灵,恰如杨如雪在夜晚的故事中所描绘的那样,从沼泽地带山蕨丛生的荒谷中冒出来,现身于迟归的旅行者眼前。何纯回到了她的矮凳上。
  这时候她相信起迷信来了,但并没有到了完全听凭摆布的程度,依然热血沸腾,反叛的奴隶那种苦涩情绪依然激励着她。往事如潮、在她的脑海中奔涌,如果她不加以遏制,就不会对阴暗的现实屈服。
  男人的专横霸道、他姐妹的高傲冷漠、他母亲的厌恶、外人们的偏心,像一口混沌的水井中黑色的沉淀物,一古脑儿泛起在她烦恼不安的心头。
  为什么女人总是受苦,总是遭人白眼,总是让人告状,永远受到责备呢?为什么女人永远不能讨人喜欢?为什么尽力博取欢心,却依然无济于事呢?苏丽莎自私任性,却受到尊敬;颜娜好使性子,心肠又毒,而且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偏偏得到所有人的纵容。董洁的美貌,她红润的面颊,金色的卷发,使得她人见人爱,一美便可遮百丑。至于洛雨,没有人同他顶撞,更不用说教训他了,虽然他什么坏事都干:捻断鸽子的头颈,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采摘温室中的葡萄,掐断暖房上等花木的嫩芽。有时还叫他母亲“老婆娘”,又因为她皮肤黝黑像他自己而破口大骂。他蛮横地与母亲作对,经常撕毁她的丝绸服装,而他却依然是“她的宝贝蛋”。而何纯不敢有丝毫闪失,干什么都全力以赴,人家还是骂她淘气鬼、讨厌坯,骂她阴丝丝、贼溜溜,从早上骂到下午,从下午骂到晚上。
  她因为挨了打、跌了跤,头依然疼痛,耳朵依然被震得嗡嗡直响。池顺英肆无忌惮地打她,却不受责备,而她不过为了免遭进一步无理殴打,反抗了一下,便成了众矢之的。
  “不公呵,不公!”她的理智呼喊着。在痛苦的刺激下她的理智变得早熟,化作了一种短暂的力量。决心也同样鼓动起来,激发她去采取某种奇怪的手段,来摆脱难以忍受的压迫,譬如逃跑,要是不能奏效,那就不吃不喝,活活饿死。
  那个阴沉的下午,她心里多么惶恐不安!她的整个脑袋如一团乱麻,整颗心在反抗:然而那场内心斗争又显得多么茫然,多么无知啊!无法回答心底那永无休止的问题——为什么人要如此受苦。此刻,在相隔——不说多少年以后,她看清楚了。
  何纯在洛雨家里格格不入。在那里跟谁都不像。同秦澄、她的孩子、杨如雪,都不融洽。他们不爱她,说实在她也一样不爱他们。他们没有必要热情对待一个与自已合不来的家伙,一个无论是个性、地位,还是嗜好都同他们泾渭分明的异己;一个既不能为他们效劳,也不能给他们增添欢乐的废物;一个对自己的境界心存不满而又蔑视他们想法的讨厌家伙。她明白,如果她是一个聪明开朗、漂亮顽皮、不好侍候的孩子,即使同样是寄人篱下,同样是无亲无故,大家也会对她的处境更加宽容忍让;她也会对我亲切热情些;外人们也不会一再把她当作保育室的替罪羊了。
  小房子里白昼将尽。时候已是四点过后,暗沉沉的下午正转为凄凉的黄昏。她听见雨点仍不停地敲打着楼梯的窗户,狂风在门厅后面的树丛中怒号。渐渐地冷得像块石头,勇气也烟消云散。往常那种屈辱感,那种缺乏自信、孤独沮丧的情绪,浇灭了她将消未消的怒火,谁都说她坏,也许她确实如此吧。她不是一心谋划着让自己饿死吗?这当然是一种罪过。而且她该不该死呢?或者,基督教堂圣坛底下的墓穴是个令人向往的归宿吗?听说耶稣就长眠在这样的墓穴里。这一念头重又勾起了她对他的回忆,而越往下细想,就越害怕起来。她已经不记得他了,只知道他是一个男人……她母亲的哥哥,他收养了她这个襁褓中的孤儿,而且在弥留之际,要秦澄答应,把她当作她自己的朋友来看待。秦澄也许认为自己是信守诺言的,而我想就她本性而论,也确是实践了当初的许诺。可是她怎么能真心喜欢一个不属于她家的外姓、一个在丈夫死后同她已了却一切干系的人呢?她发现自己受这勉为其难的保证的约束,觉得完全是充当一个自己所无法喜爱的陌生同龄人的母亲,眼睁睁看着一位不相投合的外人永远硬挤在自己的家人中间。对她来说,这想必是件最恼人的事情了。
  她忽然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她不怀疑,也从来没有怀疑过。此刻,她坐着,一面打量着白白的床和影影绰绰的墙,不时还用经不住诱惑的目光,瞟一眼泛着微光的镜子,不由得忆起了关于死人的种种传闻。据说由于人们违背了他们临终的嘱托,他们在坟墓里非常不安,于是便重访人间,严惩发假誓的人,并为受压者报仇。她思忖,幽灵为冤屈所动,会走出居所,不管那是教堂的墓穴,还是死者无人知晓的世界,来到这间房子,站在她面前。她抹去眼泪,忍住哭泣,担心嚎啕大哭会惊动什么不可知的声音来抚慰她,或者在昏暗中召来某些带光环的面孔,露出奇异怜悯的神色,俯身对着她。这念头听起来很令人欣慰,不过要是真的做起来,想必会非常可怕。她使劲不去想它,抬起头来,大着胆子环顾了一下暗洞洞的房间。就在这时,墙上闪过一道亮光。她问自己,会不会是一缕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了进来?不,月光是静止的,而这透光却是流动的。停晴一看,这光线滑到了天花板上,在她的头顶上抖动起来。现在她会很自然地联想到,那很可能是有人提着灯笼穿过草地时射进来的光。但那会儿,她脑子里尽往恐怖处去想,她的神经也由于激动而非常紧张,认为那道飞快掠过的光,是某个幽灵从另一个世界到来的先兆。她的心怦怦乱跳,头脑又热又胀,耳朵里呼呼作响,以为那是翅膀拍击声,好像什么东西已经逼近她了。她感到压抑,感到窒息,她的忍耐力崩溃了,禁不住发疯似地大叫了一声,冲向木门,拼命摇着门锁。外面们廊上响起了飞跑而来的脚步声,钥匙转动了,秦澄和杨如雪走进房间。
  “啊!我看到了一道光,想必是鬼来了。”这时,何纯拉住了秦澄的手,而她并没有抽回去。
  “她是故意乱叫乱嚷的,”杨如雪厌烦地当着她的面说,“而且叫得那么凶!要是真痛得厉害,倒还可以原谅,可她只不过要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我知道她的诡计。”
  “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咄咄逼人的声音问道。随后,洛雨从走廊里走过来,帽子飘忽着被风鼓得大大的,睡袍悉悉簌簌响个不停。“秦澄,杨如雪,我想我吩咐过,让何纯呆在小房子里,由我亲自来过问。”
  “何纯叫得那么响,洛雨,”秦澄恳求着。
  “放开她,”这是唯一的回答,“松开秦澄的手,何纯。你尽可放心,靠这些办法,是出不去的,我讨厌耍花招,尤其是面对女人,我有责任让你知道,鬼把戏不管用。现在你要在这里多呆一个小时,而且只有服服贴贴,一动不动,才放你出来。”
  “啊,老兄,可怜可怜我吧:饶恕我吧!我实在受不了啦,用别的办法惩罚我吧!我会憋死的,这里太无聊了,要是……”
  “住嘴!这么闹闹嚷嚷讨厌透了。”他无疑就是这么感觉的。在他的眼里何纯是个早熟的演员,他打心底里认为,她是个本性恶毒、灵魂卑劣、为人阴险的货色。
  秦澄和杨如雪退了出去。洛雨对她疯也似的痛苦嚎叫很不耐烦,无意再往下谈了,蓦地把她往后一推,锁上了门。何纯听见他堂而皇之地走了。他走后不久,何纯猜想着,便一阵痉挛,昏了过去,结束了这场吵闹。
  何纯随后记得,醒过来时仿佛做了一场可怕的恶梦,看到眼前闪烁着骇人的红光,被一根根又粗又黑的条子所隔断。她还听到了沉闷的说话声,仿佛被一阵风声或水声盖住了似的。激动不安以及压倒一切的恐怖感,使她神智模糊了。不久,她明白有人在摆弄她,把她扶起来,让她靠着她坐着。她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轻乎轻脚地抱起过,她把头倚在一个枕头上或是一条胳膊上,感到很舒服。
  五分钟后,心头的疑云消散了。何纯完全明白她在自己的床上,那红光是保育室的炉火。时候是夜间,桌上燃着蜡烛。秦澄端着脸盆放在床脚边,她坐在何纯枕边的椅子上,俯身向着她。
  何纯知道房间里有一个生人,一个不属于洛雨家的、也不与秦澄拈亲带故的人。这时,她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宽慰,一种确信受到庇护而觉得安全的欣慰之情。她的目光离开秦澄(尽管她在身边远没有杨如雪那么讨厌),细细端详这位女子的面容。何纯认识她,好像又不认识她,莫非她是个药剂师,带了药过来给她看病。但秦澄自己不舒服时总是上医院看医生,从来不自己查方子抓药。
  “瞧,我是谁?”她问。
  何纯说出了她的名字,同时把手伸给她,她握住了她的手、微微一笑说:“慢慢会好起来的。”随后她扶她躺下,又叮嘱了一番,说了声第二天再来后,便走了。何纯非常难过,有她坐在她枕边的椅子上,会感到既温暖又亲近,而她一走,门一关上,整个房间便暗了下来,她的心再次沉重起来,一种无可名状的哀伤威压着她。
  没想到,她马上又转了回来。
  “你觉得该睡了吗,小姐?”秦澄问,口气相当温存。
  何纯几乎不敢回答她,害怕接着的话粗鲁不中听,“我试试。”
  “你想喝什么,或者能吃点什么吗?”
  “不啦,谢谢,秦澄。”
  “那我去睡了,已经过了十二点啦,不过要是夜里需要什么,你尽管叫我。”
  多么彬彬有礼啊!于是她大着胆子问了个问题。
  “秦澄,我怎啦?病了吗?”
  “你是病了,猜想是在小房子里哭出病来的,肯定很快就会好的。”
  秦澄走到楼道的时候,她听见她说:
  “洛雨,过来同我一起睡在保育室吧,今儿晚上,就是要我命,我也不敢同那个可怜孩子单独过夜了。她说不定会死的。真奇怪那个小少女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没有。”
  洛雨跟着她回来了,两人都上了床,嘁嘁喳喳讲了半个小时才睡着。她只听到了片言只语,但可以清楚地推断出她们讨论的主题。
  “有个东西从她身边经过,一身素装,转眼就不见了”……“一条大黑狗跟在后面”……“在房门上砰砰砰”敲了三下……“墓地里一道白光正好掠过他坟墓”等等。
  最后,两人都睡着了,炉火和烛光也都熄灭。她就这么可怕地醒着挨过了漫漫长夜,害怕得耳朵、眼睛和头脑都紧张起来,这种恐俱是只有幻觉太多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的,
  关阁楼事件并没有给她身体留下严重或慢性的后遗症,它不过使她的神经受了惊吓,对此至今记忆犹新。是的,随时都会冒出来仇恨者,让她领受了可怕的精神创伤,但她应当学会原谅、因为人并不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明明是在割断她的心弦,却自以为无非是要根除她的恶习。
  第二天中午,何纯起来穿好衣服,裹了块浴巾,坐在保育室壁炉旁边。她身体虚弱,几乎要垮下来。但最大的痛楚却是内心难以言传的苦恼,弄得她不断地暗暗落泪。才从脸颊上抹去一滴带咸味的泪水,另一滴又滚落下来。不过,她想她应当高兴,因为洛雨一定是出去到鱼塘那里了,秦澄也在另一间屋里做针线活。而杨如雪呢,来回忙碌着,一面把玩具收拾起来,将抽屉整理好,一面还不时地同她说两句少有的体贴话。对她来说,能够远离使人痛苦的爱情,享受着温暖的亲情,这光景该好比是平静的乐园,她感到了快活极了。
  秦澄去了一趟厨房,端上来一个小烘饼,放在一个图案鲜艳的瓷盘里,图案上画的是一只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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