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晔想起那夜色下清雅淡然的娇小身影,他看着那暖黄的烛火光晕心中舒缓。待回过神来又失笑道:“这几日里倒是本王从小到大过得最是安然惬意的舒心日子了,待启程回京时,恐怕就再不复如此安宁的光景,倒真是有点舍不得呢。”
常福心下叹息却圆脸带笑掩下酸涩,宽慰齐晔:“陌琪小姐最是通情达理,小殿下又聪慧明透,日后的好日子且等着爷呢,主子不必如此伤怀。”
齐晔轻挑唇角,却不再言语,翻开新的云册,提笔批示。
……
陌琪睁着双眼无神的看着床帐,脑中有些乱,心里也有些浮躁,背上的伤口微微刺痒,怎么睡都不舒服。侧过身看着外间隐隐绰绰的跪着的五个身影,陌琪蹙紧了眉头,沉沉的叹了口气。
将所有的事情在脑中又过了一个来回,陌琪终究是躺不下去了,索性就起了身,又看了眼外间,抬手揉了揉额角扬声道:“都起来吧,都不必跪着了。”
南嬷嬷原本还想着多跪会,可又挂念着陌琪的身体,便顺着白云与白雪的力道起了声,踉跄了下,缓了好一阵才得劲。她心中即难过又尴尬,到底是年纪大了,脑子糊涂不得用也就是了,如今看来连身体都是不中用的,这样又如何能伺候好小姐与小殿下。南嬷嬷看着轻倚床栏出神的陌琪羞愧之余又思绪繁沉。
“什么时辰了?”陌琪接过白云手中的天青釉双莲捧珠彩粉杯,一口饮尽仍觉得心绪沉闷,又伸手揉了揉眉心,轻闭上眼沉淀心神。
白雪为陌琪披上外裳:“小姐,已近子时了,夜已沉了,可要为小姐点安神香助眠。”
陌琪轻轻摇头:“睡不下,今夜夜色甚好,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南嬷嬷动了动唇,最终只开口嘱咐道:“夜风寒凉,你们当用心伺候好小姐才是。”
陌琪看向欲言又止的南嬷嬷,淡淡笑着安慰:“嬷嬷不必忧心,你今儿也累着了,让白梅、白梨留下照顾着你,有白云、白雪跟着我就是了,她们最是稳当,嬷嬷且安心歇息去吧。”
南嬷嬷当即跪下急道:“奴婢身子吃重,不能伺候小姐已是罪责深重,如何还当得让人伺候。小姐身边不可无人,小姐这是要折煞奴婢啊。”
陌琪让白云给自己随意地编了几缕辫子环于发顶盘了个辫环,搭上绕十八朵嵌青白玉珠秋荷金玉锤丝花链,显得简雅娇俏。
白云用天女散花宝玉梳为陌琪小心梳理着发环下倾泻及腰的柔软乌发,边轻声回着话:“小姐,嬷嬷顾虑的是,便安排两个小丫头伺候着嬷嬷便是,奴婢们跟着小姐方能周全,如此可好?”
陌琪随手拿了个白梅绣的香囊翻看着,闻言也只轻轻点点头,白云知晓主子倦怠,便接过话头安排下去:“白雪、白梅陪着嬷嬷先下去吧,待安置好了跟过来伺候小姐就是。”
南嬷嬷、白雪、白梅:“奴婢告退,小姐安福。”
白梨抬眼看了看沉沉的夜色,为陌琪拢紧了披风,颇为担忧:“小姐,如今这天是越发的凉了,奴婢去给您换件厚实些的斗篷可好?”
陌琪手中轻轻转着从腕上取下的佛珠,一颗一颗一圈一圈,好似顺着那温润祥和的佛珠慢慢转动,内心里的漂浮不宁也便随着深夜秋风飘散而去,只余下夜色清凉、平静温和。
陌琪轻舒眉宇,深深地吸了口凉气,只觉得身心都舒爽了起来,她沉沉地呼出口热气,轻摇摇头清浅笑言:“莫要麻烦了,身上穿得够紧实了,不觉得凉。”
白云见陌琪脸色总算是好些了,悬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是落下了些,她斟酌着开口:“小姐可是忧心小少爷之事?”
陌琪漫步前行,手中不停,有些松散的回道:“是也不是。不过是自己个思虑过甚,有些草木皆兵罢了。”
白云知道这便是主子不愿多说的意思了,也就不再言语,与白梨一起陪着陌琪在漫天星光下清浅秋风中轻步缓行。
看着前边有莹莹光亮透过来,陌琪渐渐停下脚步,白梨持着羊角灯往前几步照亮前路,不想来者却是常福。
常福躬身向陌琪行礼,恭谨问着:“四爷正好在前边赏雨亭饮茶赏月,下人来报说这儿来了人,奴才想着当是小姐,就赶紧着过来迎一迎,小姐这个时辰怎的还未歇息,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奴才?”
陌琪这才发觉,自己漫无目的的竟是走到了前院来了,幸而如今府里也就是两大一小,出行在外不说,到底关系也与一般家族不同。倘若自己真是哪家的小姐,在自己家宅之中,夜里前后院也都会落了锁,若是没有约束,真发生了这半夜三更后宅女子随意进出前院的事,那可是万万说不清楚的了不得的大事了。
陌琪心中失笑,自己到底是还没习惯这些个规规矩矩的,幸而,四爷与轩儿都不在意,都顺着自己,下人们也都随着主子的意思做事,也给了自己时间适应,陌琪面上不显,心里总归是舒坦的。
常福也就是隐晦的提个醒,却也让人舒心,陌琪展颜笑道:“事事都好着呢,哪里就能到吩咐常总管的理。四爷可是刚忙完,前边可是用了点心?诸事可都顺利?”
一众持灯下人侍立两侧,将前路映照得通明透亮,常福躬身待陌琪往前走后落后一步在一侧慢慢跟着,轻缓回话:“小姐是主子,能得小姐吩咐是奴才的福分,奴才愚笨只盼着小姐莫要嫌弃才是。”
常福垂眼看向陌琪手中转着的佛珠,眼神微凝,须臾又笑眯着眼接着回话:“今儿事虽多些,得小姐挂念,也都已安排妥当。四爷在书房已用过点心了,很是适口,四爷用得也舒心,小姐放心。”
白雪白梨跟了过来,各自随在白云白梨身边侍立一侧。
陌琪侧头看了眼常福,见他身子微躬圆脸带笑,又转回眼看向已渐渐展露眼前的赏雨亭,看向那个立于亭中微微仰头望天的挺拔身影,脚步轻顿,只觉得那堵在心口的大石就这么毫无预兆的分崩离析,整个心房都通透明亮了起来,陌琪忽然就觉得自己那飘零无依的灵魂终于落在了实处。
心中的烦闷纠结一扫而空,陌琪眉角眼梢都带上了愉悦,她将佛珠套回手腕,抬步向着兀自赏月出神的齐晔走去。
齐晔听到动静转回身来,便看到了那清清浅浅随风飘飞的柔润青丝,那丝丝缕缕就那么随着秋风潜入了心里,如同绵绵细雨洒满自己的心田,温柔又缠绵。
齐晔不知自己为何心情突然就放松了,似乎见到陌琪总能放下些沉
杂心绪,难得的放宽心怀。他未做细想,却又忍不住心生愉悦。
陌琪行至齐晔身前,温婉浅笑福身行礼:“四爷万福。”
只再抬眼看时,陌琪便蹙起了眉头。
第46章 夜 谈
陌琪叹了口气; 从明觉手中接过披风,柔声嗔怪道:“在这世间; 女子与孩子生存不易,能依靠的就是家中的男子。若是旁人我一眼都不愿理; 只你是轩儿父亲,我总是盼着你平安康健的; 能好好的护持轩儿周全。我也不管你是为着何事劳心; 要在这儿思量,只一点; 你得多顾着自己的身体。如今天气日渐寒凉; 定是要穿的厚实些的。”说着话的档口,陌琪也将披风给齐晔披好了。
陌琪抬手为齐晔拢了拢披风,方松开眉头又没好气的看了齐晔一眼。
齐晔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却又很是欢喜; 陌琪身上那清新素雅的茉莉馨香还浅浅的环绕着自己,他有些困窘这等情形下该如何应对才好,看着眼前盈盈浅笑着的陌琪,堂堂百战之神头一回的竟然有些腼腆,他顿了好一会方温声笑言:“劳陌琪担心,我日后定当多加留意。”
常福领着众人都在外候着; 赏雨亭中便就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
陌琪走到亭栏前抬头看着那一轮清华弯月; 语气清淡:“红袖出去好些时日了; 四爷身边没个贴身丫鬟伺候着,总是不妥帖,常总管处事周全; 怎的却没给四爷添置些贴身伺候的仆婢?”
齐晔与她并肩站着,侧头看着夜色下如同花环仙子般的陌琪有些恍神,他故作自然的移开视线,看向月色下泛着细碎星光的荷塘,闲适答道:“我在外奔波惯了,用不惯人,自己动手方便得多,有人事事跟着反倒麻烦。”
陌琪轻叹口气,压下眼眶中涌起的热气,侧头看向齐晔那俊美无双的侧颜柔声问道:“北边的生意总是不安宁,四爷常年在外奔波,很是辛苦吧?”
齐晔闻言微顿,他神色平静眸中却隐忍深沉,他缓缓侧身直视着陌琪,陌琪也缓缓转身与齐晔面对而立。她抬眼缓缓看向齐晔的心口,强压下心悸轻颤着声道:“当时一定疼极了吧,现在还……疼吗?”思及轩儿,陌琪忍下眼中苦涩抬眼看向齐晔,喃喃轻声道:“轩儿娘亲就那么去了,你……该有多难过……”
齐晔紧握双拳,眼眶发热,心中哀恸。他是整个大齐朝出身最为高贵的皇子,他是被万民称颂的战神齐王,他理应文治武功、百战不怠。可他却从未感受过温暖安宁,他当初孤身在北城身负重伤时,那些亲近的也好不亲近的也罢,所有人忧心的也只是齐王府的生死存亡对时局政事的影响。从未有人问过他一句被利箭穿心时是不是疼极了,现在伤口还疼不疼。即便是父皇与母妃派去医术高明的御医,送来源源不断的极品药材,也只是想要保下他的命平衡各方势力和维护外戚地位,无论是朝堂战场还是安国公府,都经不起齐王府的陨落,承受不了那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
他与王妃虽然缘浅情薄,可到底是自己拜堂成亲的新婚妻子,即便新婚一月里两人只是相敬如宾,却也是自己想要好好一起过日子的王妃,自己重伤清醒后京里只送了一道旨意过来就什么都没有了,到最后也就只得了句“节哀”,王妃与他连句话都没能留下。亦从未有人问过一句王妃就那么去了,他会不会难过。当时一切都以战事为重,无人顾及自己的个人情怀,更没有人过问,那段时日他过得有多么煎熬。
这世上唯有陌琪抚平了他心中所有的不甘,温暖了他孤寂的灵魂。齐晔觉得那段时日里的所有煎熬痛苦都随着她这两句话给放下了,他心里空着的那块荒芜终于开凿出了鲜活敞亮的湖泊山川,绽放出了明艳动人的花朵。
无论心中如何的百转千回,却也只是在须臾之间,齐晔静静的看着清雅矫悄的陌琪,缓缓压下心中的悸动,褪下眼中悲戚,面色温和眉尾轻挑,微微笑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昵轻叹着笑言:“被利箭穿心自然是疼极了的,便是死过一回也不过如此了。”
陌琪看着他那云淡风轻的神色,听着他那轻松淡然的言语,想到他所受过的苦,就觉得心中突然空了一块,几乎都维持不了面上的镇定。殷殷少年离家千里之遥,日日穿行于生死之间,历经生离死别,与妻子阴|阳相隔都没能临别相送,世上之极苦也莫过于此了。
齐晔见陌琪面色清淡平和,眸中神色却深不见底,他为陌琪倒了杯茶,看着那清浅茶汤,抬头温声问道:“你是何时知晓的?”
陌琪随着齐晔相对而坐,端起玉杯轻饮了一口茶,压下所有心思,抬眼看向齐晔轻声慢语:“轩儿是个极有礼数的孩子,那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即便是流落市井也绝不会折损半分。不论他有多崇敬一个人,也绝不可能如此随意的认其做父 ,可他在你这个亲生父亲面前却神态自然的问我如果他是齐王殿下的孩子会如何?而四爷对此竟然没有半分不愉,即便再宠溺一个孩子,也不能乱了纲常啊。”
齐晔失笑却也有些讶异:“我本以为陌琪当早已有所猜测,不想却是今晚方才知晓,还是我们父子两个自己露出的破绽。”
陌琪顺了顺垂在身前的乌发,闻言却是眯起了眼,微微笑着回忆:“与轩儿这一路走来,虽说我并不真正在意他的出身,但到底是好奇的,我有时会忍不住想象他的父母会是怎样的模样,家族中又是何种光景。轩儿在家中过得可好,可有人疼爱,可会受人欺辱。”
陌琪拢了拢披风,看着齐晔说道:“此前我一直以为他出身官宦之家,与四爷在临水重逢后,我便猜想许是皇亲国戚、王公贵族,甚至都以为四爷或许真是哪个做皇商的王爷公候。只是却从不曾想到会是出自齐王府。”
齐晔微挑眉宇,问陌琪:“这是为何?”
陌琪眨了眨眼,歪着头笑看齐晔说得理直气壮:“因为齐王乃是天神降世,不仅有三头六臂,还有神兵利器……”
齐晔:“……”
陌琪还颇为惋惜的感叹了句:“只是如今看来传闻不可尽信啊。这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嘛。”
齐晔:“……”
齐晔叹息:“民间言我为无所不能的战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