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那声凄厉的呼喊,仿佛仍在耳际;而白家的辉煌,却恍若隔世。
“对不起。白静江。我不是故意的。”
一声哽咽打断了黑暗中长久的沉默,白静江回过神来,只听得莫盈略显笨拙地解释道:“我没有想要触你的底线,让你难过的。。。”
“我哪还有什么底线。”白静江舒出一口气,低头在莫盈的发上亲了亲,轻声道:“在你这里,都不知破了多少底线。”
莫盈泪盈于睫。这些日子以来他吃的苦,或者从孩提时候起他所受的苦,只怕是她无法想象的,然而他却没打算告诉她,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在她面前提过一句。
“你不怪我么?”
“你不怪我么?”
异口同声地,两人相对一怔,继而又笑了。
“我待你那般坏,我有什么资格怪你?”白静江把头埋在莫盈的颈项里,喃喃自语:“我甚至连我究竟是谁,都不曾告诉你。”
因为我不敢。
我不敢告诉你,我的体内,留着刽子手的血液,那不被原谅的,受诅咒的血液。
我不敢告诉你,我的真面目,在那光鲜亮丽的外衣下,一层又一层的肮脏不堪,而当你揭开我最后一层丑陋、罪恶又疯狂的面具,你还会不会,再看我一眼?
白静江等了很久,莫盈都没出声,他是从背后抱着莫盈,看不见莫盈的表情,所以他不知道,莫盈的眼泪,正大颗大颗,对着墙面默默地掉。
“你虽有待我不好的时候,却也有待我好的时候。”等莫盈再开口时,却是十分轻快的语气:“白静江,你确实不是一个好男人,但我自问也够不上好女人的称谓。。。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我们就算是扯平了吧。”
“你若还不算的一个好女人,那怎样的女人才算。。。”白静江话到一半蓦地打住,有些难以置信地:“你。。。你刚说什么?”白静江将莫盈整个扳转过来,急切道:“你说你原谅我了?此话当真?盈盈,你再说一遍,你真的肯原谅我之前的混账行径。。。?”
一连串追问在看到莫盈满面的泪痕之后,戛然而止。
一边是墙,一边是白静江的怀抱,莫盈避无可避,只能蜷成一团,低下头去。她何等倔强的个性,这泪,虽是为白静江而留,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他看见。
但白静江又如何看不见,然而此时此刻,素来巧舌如簧的辩才变得拙于辞令,他只能紧紧地抱着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几乎是语无伦次地安慰着,轻哄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他胸口,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刺,不断地扎着他的心头肉,令他抽痛不已。
身上的痛,和心上的痛,齐齐折磨着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就要撑不下去。
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努力冲她展露一个微笑,在这一片漆黑的冰冷里,他笑得尤其温暖:
“快别哭了。。。我不是还没死么。。。你不如留着金珠子等我真的仙逝之后再哭。。。你这样哭,我怎么能放得了心呢。。。”
“闭嘴!”她捶着他的肩膀,到底是不敢捶得太狠,他身上到处是伤,她只捶了几下便罢休,转而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前,抽泣着,断断续续地道:“白静江你这个大笨蛋、大笨蛋!你不是说过会护我到底,怎可言而无信,就这样抛下我?!你要是敢死在我前头,我才不原谅你!”
一个女人,骂一个男人笨蛋,那是撒娇。
一个女人,若是不让男人离开,那是示爱。
一个女人,若是不许男人死在自己前头,那是——深爱。
原来,她自我保护的刺,都是因为怕他抛下她,怕他们无法在一起,怕自己离不开他;
原来,她不是不爱,而是真心地爱着,正因是一份可贵的真心,所以她格外敏感又骄傲,她宁可让他恨着她,也不愿她在他眼里,可怜卑微上一分一毫。
可笑的是,他一度因她的离开而痛恨不已,自诩深谙女人心的他,竟始终没能懂得她深埋的心思,许是因为太在乎才会太迷惘,直至此刻同生共死,方才明白过来,他不由百感交集,连连苦笑:“你就是个傻丫头。彻头彻尾的傻丫头。”
“你才傻。”她吸吸鼻子,终于止住眼泪,佯怒道:“单枪匹马深入虎穴,真以为自己是战无不胜的英雄?”
“我哪里当得了英雄,所谓乱世英雄,指的,当是像穆世勋那样心怀天下大业的人。”他淡淡地口吻里终是浮上一丝自嘲的意味:“而我,我不过是个烂泥根子里生出来的人,平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能走进阳光里去;我的心很渺小,装不下宏伟蓝图;我的心也很自私,关心不了民生大计;我所在乎的,只有我想在乎的人。”
她默默地听完,笑了:“不错英雄虽很伟大,但英雄身边的人却很倒霉,因为他们结果往往都成了英雄得到胜利碑石的祭品。。。古往今来,跟着英雄混的女人,又有几个下场好的?”
“你真这么想?”他顿一顿,有点迟疑道:“跟着我这样胸无大志的人,你真不觉得委屈?”
“我若是真觉得委屈,白公子可会放我走?”
“放你走?明知你心中有我还是放你走?”他凝视着她,漆黑如曜石的眸子在黑暗里褶褶生辉:“就因为我知道,穆世勋会照顾你待你好,你跟着他,会比跟着我过得更显贵尊荣?”他忽然笑得一脸邪气,低头狠狠咬住她的唇,痛得她忍不住低呼一声,他不管不顾,恶狠狠地吻着她,嘴里含糊不清地道:“你做梦也别想我说这样矫情的话!我为了你,呕心沥血的,整条命都掏了大半截出来,你若是还敢不爱我、还想着离开我,我就是化成了灰,也绝不会放过你!”
她被他紧扣在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咧嘴笑了。
对,这才是白静江,不是看起来温柔体贴绅士风范的白静江,而是霸道蛮横又我行我素的白静江。
“好好,我们先过个三五载看看你的表现。”她莞尔道:“若你哪天故技重施,再犯了那些臭毛病,我可是随时随地会后悔的。”
“我以后会改的,以前种种不好的,都会改的。”静默片刻,他先前强硬的语气忽又软下来,变得有些不确定:“你不喜欢的地方,我都会改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后悔。。。行么?”
她心中一暖,只是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状况,不免忧心忡忡地叹口气:“白公子,你若是有办法把我们俩都平安弄出去,我们再来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吧。”
“可以。”他立马道:“我们要是平安出去了,你必须跟我走,不许反悔。”
他说得斩钉截铁,她不禁犹疑:“外面都是穆世勋的人,你怎样才能躲过他的视线?”
“那就看牛大的能耐了。”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亮如星,直直望着前方一块凸起的土堆:“算算时辰,他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而他话音未落,前方土堆突然一震,冒出个人头,跟着一束光线迎面打来,亮得莫盈别过眼去。
“臭小子!你找到丫头啦!”矮小的身子站直了,朝他们凑过来:“哎哟喂,怎么两个人都伤成这样?!”
莫盈只见一张被灰土蒙蔽的老脸在眼前放大,未及惊讶,又见一熟悉身影跟着钻出地洞,语速飞快道:“公子,穆世勋的兵已探进地库,事不宜迟,我们赶快走!”莫盈这才回过神来,刹那鼻子一酸,喜极而泣:“牛大!小楼!你们都来了!”
“我们早来了!早在臭小子跟小日玩捉迷藏的时候,我们就开挖了,后来臭小子设计被小日抓住,我们那个紧张啊,生怕来不及挖通地道。。。幸亏臭小子有先见之明,叫穆世勋放了白帮那票兄弟,他们被丢在监牢里自生自灭,早就对白帮绝望了,臭小子雪中送炭,他们感激得很,便一起帮忙挖来着,这才好歹赶上。。。哎哎,小楼你轻点儿,臭小子起码断了四条肋骨,你拖着他的腰!他的腰!慢慢把他往下放!慢慢地!下面的人接好了!稳着点!”牛大扶起莫盈,一边指挥小楼送白静江下去,一边絮絮叨叨地道:“臭小子命大,跟着他的人也命大,之前就快挖通的时候,上方居然塌了,我这颗老脑袋差点被石头砸碎咯!也亏得有他们几个小伙子一块儿帮忙,否则还真推不开那块挡路大石头,好险呐。。。都怪那外头轰得忒狠,穆世勋摆明了就是不顾你俩死活,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啊。。。”四人一个接一个跳进洞里,最后牛大细心的遮掩了洞口表面,又从下方用一块板条把口子封死。接应的弟兄们同白静江打过招呼,禀道:“公子,鲁三的车已到了。”说罢打头领路。
牛大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扶着莫盈,继续唠叨磨牙,表达了对于穆世勋铁腕无情的义愤填膺,言下很是偏向白静江的力排万难英雄救美,然而拉拉杂杂扯了一路也不见莫盈有所置喙,牛大摸不透状况,瞅瞅莫盈,禁不住拉了白静江一把,小声问道:“臭小子?丫头该不会仍对穆世勋余情未了吧?否则凭她的脾气,怎都不怪穆世勋连她也炸!”却听得白静江哼哼唧唧顾左右而言他:“哎哟我的腰都直不起来了。。。老头子少废话,止疼片在哪里?!”
第106章 倾情
断壁残垣,断肢残颅。
曾经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阻挡不了重重炮火的洗礼,这隐匿在阳光田野背后的地库终究被夷为平地,士兵们训练有素地攻入巢穴,举着□□全身戒备地一处处搜查。
幽深的甬道似无尽头,犹如迷宫一般将地库串联起来,变成一个巨大的、由死尸堆叠而成的修罗场,在阴风阵阵的黑暗里无声无息地吞噬不计其数的年轻鲜活的灵魂。
乱石下掉出一截指头半截手掌,分不清谁是谁,搬开砖瓦铁板,那些失去生命轨迹的尸体就像一只只残缺破败的娃娃,一动不动地匍匐着,有的被烧焦、有的被弯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有的勉强还能看出人形,却只能从衣着上辨别男女,一张张轮廓模糊的脸庞上,污血遍布,脑浆迸裂,阵阵恶臭扑鼻而来。
比之前线的烽火连天,这里更多一份令人神魂战栗的惊惧恐怖。
卫戎们垂下眼睑,忍着恶心默默地清理现场,几个刚入伍的新兵忍不住呕吐起来,他径直走过去,拉开那几个新兵,面色如铁,垂头审视一具具拼凑起来的尸体。
看见穆世棠的时候,他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抿起的嘴角显得整张面孔愈发冷肃,他脱掉手套,掌心向下,抚过穆世棠半合的眼睑,隔了好一会儿,哑着嗓子道:“将二少送回大公馆。”卫戎有些为难,嗫嚅道:“分不开二少与白小姐。。。”他瞥了眼穆世棠与白凤殊互相交握的那只手,道:“那就一起带回去。”
前方跑来一个卫戎,气喘吁吁地报:“三少,挖到一具穿旗袍的女尸。”
他的呼吸瞬间一滞,脚步虽然稳健,但已变得沉重。
她被掳走的那天,便是穿着旗袍,因他说她穿旗袍好看。
那具女尸躺在一间如同刑室的小屋里,浑身被尘土石灰覆盖,已看不出旗袍本来的颜色,卫戎跪在她旁边,将她的头颅抬起来的时候,她的身子已完全僵直了。
他看清了她的脸。
清丽的眉目,纤细的颈项,她睁着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带着纯净的犀利和纯粹的疏离、仿佛能看透一切伪善乔装的眼睛。
莫盈!
他压抑的胸膛蓦地爆出一声厉吼,未及反应过来,人已扑了上去。
却抱了个空。
十根指尖触到的,竟是一片虚无。
挂钟的指针当当作响,穆世勋蓦地睁开眼睛。
室内一片静谧,指针刚过十点,明媚的光线透过窗帘铺满床头,刺得他两眼酸疼,几乎流泪。
但他没有。自那夜起,他再也没有流泪的冲动。他定睛望着窗帘上光芒最亮的一点,似是贪恋脸颊的温热,他一直躺着没动,任凭那一抹阳光从他的眼睛慢慢移向别处。
“少元帅。”郑副官在门外轻轻敲门:“大元帅回来了,在书房等您。”
思绪仍停留在梦里,一时没回过神来,他怔忪片刻,才道:“知道了。”
他总有些不习惯——如今他已是少帅,却不只是江北少帅,而是大名鼎鼎的南北少元帅。
两年前,日寇大举进攻的时候,他与父亲挺身而出主动请缨,率领穆家军与日寇不分昼夜地对战,约莫整一年半,穆家军夜以继日奋勇抗敌、殊死搏斗,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终是阻绝了日寇侵略国土的步伐。由此,穆家军精忠报国、舍生取义、誓死捍卫中华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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