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季龄牙关紧咬,紧紧地抓着那筒暴雨梨花,如同抓住最后救命的稻草,嗄声道:“你说这些又有何用?过去了的再也回不来了,你为何还要再说?”
他脸上的忧伤纵是世上最巧妙的画笔也无法绘出。慕容晚晴见了,虽是好奇,但也心生不忍。
她身后那人心肠却如铁铸,一字字道:“怎么没用?最少你我都知道第六筒暴雨梨花最后还是落在了斛律明月的手上。这件事情,本来除了你我和斛律明月,再没有第四人知道。”
那人声音中满是森然:“没有人能从斛律明月手中抢走任何东西的。”
“是的,没人能的。”张季龄喃喃念着,失魂落魄。
“可慕容晚晴身上却有暴雨梨花。”那人缓缓地一字一顿道。
他显然是个深思熟虑、轻易不言的人,但言出必中。
“因此这暴雨梨花本是斛律明月给慕容晚晴的!”
慕容晚晴顿时浑身冰冷,感觉到那人冷漠的口气中带着难以名状的敌意,知道今日只怕难以善了了。
那人很快推出第二个结论:“慕容家本来和齐国势不两立,斛律明月怎么会将这暗器给了齐国的叛逆慕容晚晴?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慕容晚晴是假的。”
灵堂沉寂,烟雾中似有幽灵闪动。
那人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分生冷:“我明白了,斛律明月果然是个老狐狸,竟早早地在孙思邈身边下了一步棋,监视着孙思邈的举动,怪不得他当初在邺城会放了孙思邈,原来不过放长线而已。”
顿了片刻,那人突然厉声道:“张季龄,可你为何为她隐藏身份?难道说,你和斛律明月一直还有联系?”
慕容晚晴听到这里,才知道那人竟也不知道张季龄为斛律明月效力一事,但这人显然和张季龄颇为熟稔的。
她一直心绪飞转,听到那人一声厉喝时,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我是谁?”那人淡淡道。
慕容晚晴咬牙道:“你是张裕!”
烟雾缭绕,灵堂更静。许久后,那人才淡淡道:“你猜中了。”他话音落地时,终于走到了慕容晚晴的面前,依旧是油画狰狞的脸孔,冷酷的眼神。
那人正是张裕——龙虎宗的道主张裕!
第十一章
质疑
慕容晚晴不是没有听过张裕说话,在通天殿中,张裕也曾说过话。但那时候她有些心不在焉,张裕也不过说了简短的几句。
若非那声厉喝,慕容晚晴倒还真的想不到暗算她的会是张裕。
话少的人突然话多,让旁人多少会不熟悉。
最关键的却是,慕容晚晴也从未想到过,张裕会和张季龄有什么关系,张季龄是斛律明月在江南埋下的重要棋子,可张裕的龙虎宗,是斛律明月一直要除去的。张季龄和张裕之间应该是势如水火,不能并存。
可他们之间不但有关系,而且还很熟悉!
这中间的关系,谁能解释?
慕容晚晴暂忘了困境,只是盯着张季龄,希望从他身上得到答案。他显然并不绝对忠于齐国,也没有完全听从斛律明月的命令。
没有答案,张季龄只是望着那筒暴雨梨花,眼中又有泪光闪动。
慕容晚晴本有愤怒,可见到他凄凉的眼眸、哀伤入骨的表情,怒火渐去,但怎么也想不懂其中的纠葛恩怨。
张裕望着张季龄的目光本厉,但渐渐地厉芒也隐,眼中闪过分悲凉。不过,那悲凉转瞬也逝,他不再逼问张季龄,转望慕容晚晴道:“你一定很奇怪?”
慕容晚晴终于点头,却不言语。
“可我也一直很奇怪。”张裕淡漠道。
慕容晚晴没有发问。她一时间也不知道问什么,要问的实在太多,岂止是奇怪?
张裕终于又道:“我一直奇怪张季龄为何会成为江南富豪的。他在二十多年前,其实是一文不名的。”
慕容晚晴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忍住不说,只是问:“你和他是认识的?”
“我和他是认识的?”张裕突然笑了起来。
他脸上涂有油彩,遮掩本来的面目,笑起来比哭都难看。他笑声也和哭一样,其中虽有嘲弄好笑,也还夹杂着难以觉察的悲哀。
慕容晚晴却不知道自己问的有什么好笑,蹙眉不语。
张裕终于停止了笑,淡淡道:“是的,我认识他。那时候,我们……关系……不错。”
默然片刻,他回到原先的话题:“可他慢慢就富了,富得一塌糊涂,富得到如今,竟没人知道他有多少财富。你知道他是怎么发家的吗?”
见慕容晚晴摇头,张裕缓缓道:“我也不知道。但传说中,他找到了海外仙山,然后从仙山带来了财富,之后经营起家,累积到今日的地步。这也像个神话,却很真实。”
张裕的脸上闪着神秘的色彩,又道:“海外不见得有仙山,但海外的确有另外的世界。古老传说中,始皇帝时,就有徐福带五百童男童女东渡求不死仙丹,不死仙丹虽未求到,但海外另有天地早为人知。”
慕容晚晴缓缓点头,向张季龄望去,以求验证。
张季龄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似六神出窍,只剩下个躯壳。
“很多人虽知这点,却没有勇气去探索,只能在脑海中渲染另一方天地的神秘。”张裕略带嘲弄道,“不但渲染,而且深信。因此,张季龄发家的秘密让很多人相信。”
顿了片刻,张裕道:“可我是不信的,你信吗?”
慕容晚晴脸上微有异样,想到些什么,可心中实在骇异,竟忘记了回话。
“看来,你也不信的。”张裕轻淡道,“可在这之前,我一直不想去追询。直到今天看到了你,知道张季龄原来一直还和斛律明月有关系,我才知道了这个秘密。”
望着慕容晚晴复杂的表情,张裕冷嘲道:“你当然也猜到了,是不是?张季龄二十多年前发家的本钱不是神仙给的,而是一个人给的。这人深谋远虑,让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这么快就变成了江南首富,当然有更深远的目的。你当然知道这人是谁?”
张裕哂然冷笑,喃喃道:“这人当然就是斛律明月!”他神色讽刺,但眼中也忍不住露出震骇之意。
慕容晚晴内心陡震,只为这计划的深邃久远!
如今天下三分,但斛律明月三十多年来,显然一直没有放弃一统天下的念头。很多人看到的都是他的枪箭双绝,却忽视了他的谋略还远在他的武功之上。
这个答案,她也猜到了。
早在二十多年前,斛律明月就下了一步棋——扶植张季龄的一步棋。
他培养出个江南首富,却不过是想要通过张季龄来颠覆江南!
这步棋实在意义深远,让人难以想象。除了斛律明月,还有谁能下得出来?
可斛律明月为何会选中张季龄?慕容晚晴心中奇怪。
张裕像看出慕容晚晴的心思,淡漠道:“你当然奇怪,斛律明月为何会选中张季龄呢?因为张季龄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听话的。”
慕容晚晴只能感叹,这张裕知机的能力也是常人难及。
“我不如先给你讲个故事。”张裕道。
慕容晚晴蹙眉,瞥向张季龄道:“他的故事?”
“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张裕似笑非笑道,“是了,若非聪明机变的女人,斛律明月也不会派出来的,就像当年的斛律雨泪……”
“斛律雨泪?”慕容晚晴有些惘然,完全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她是斛律明月的养女。你也是的,对不对?”张裕目光如同一把刀,“她也是张季龄的妻子,可斛律明月当然不会把这件事说给你听的!”
慕容晚晴心中突然有不安涌动,只感觉接下去的故事会让她极不舒服,但她又想听下去。
张裕说了下去:“多年前,齐国开始灭道。当初北方有北天师道、帛家道、李家道势力正盛,不过再盛也敌不过斛律明月的一杆枪。”
他说到这里,冷厉的眼眸中不由露出分无奈之意。
他可以不佩服斛律明月这个人,却无法不服斛律明月的定军枪!
定军枪不但在疆场上纵横捭阖,就是在江湖中,也是无人能及。
“那时,北天师道高手众多,有什么双子三官四御五斗太多响当当的人物。但听闻,悉数被斛律明月所灭,李家道退居江南避其锋锐,帛家道也被斛律明月重创,一路南迁。”
说到这里,张裕眼中闪过分恨意:“可谁都没想到过,斛律明月心机那么深,竟收买了帛家道的道主帛锦,知晓了清领宫之秘,破坏了我们重建四道、创立八门的计划。”
慕容晚晴不知为何,竟也有分心寒,不为张裕的恨、帛锦的背叛,只为斛律明月计划的无孔不入。
“天师六姓门下在齐国无法生存,除了楼观道外,其余五家几乎都涌到了江南。李家、帛家均是一时难起,而葛家一直无意出头,那时候风头最盛的不是茅山道,而是龙虎宗!”
慕容晚晴忍不住道:“这和张季龄的故事有什么关系?”
张裕嘴角带分冷笑:“不但有关系,而且有极大的关系。你莫要忘记,张季龄也是姓张的!”
“张季龄也是龙虎宗的人?”慕容晚晴心头一震,失声道。
“不错,他不但是龙虎宗的人,还是天师六姓门下,和天师关系最近的血脉!”
慕容晚晴难以置信,看着那苍老憔悴的张季龄,震惊得难以言语。
“他不但是天师的血脉,而且当时还是龙虎宗的顶尖高手。”
“可他好像不会什么武功?”慕容晚晴质疑道。
“他不会武功,只因为他当年自废了武功,同时发下毒誓,说此生脱离龙虎宗,再不和龙虎宗有任何关系!”
慕容晚晴一震,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她从未想到过张季龄是如此决绝的人物。
张裕冷笑道:“为什么,你难道还猜不出?这一切还不是因为斛律明月!斛律明月只怕江南诸道合谋反对齐国,早早地盯上龙虎宗,可又不能大动兵戈,因此派出了义女斛律雨泪接近张季龄,就如你如今接近孙思邈一样!”
慕容晚晴心中一阵惘然,看向张季龄手上的暴雨梨花,虽未听完故事,但已明白了大半。
“这暴雨梨花,本是斛律明月给斛律雨泪的……”
张裕眼中满是恨意:“张季龄当初并不知道斛律雨泪的真实身份,不知怎么鬼迷心窍,竟然爱上了斛律雨泪,因此做了极为不可理喻的事情。”
张季龄本是沉默,闻言,眼眸中泪光闪动,喃喃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
他就那么一遍遍地说下去,眼中又有泪水流淌而出,滴在针筒之上。
一滴,一滴……
慕容晚晴心中震动,哑声道:“那斛律雨泪呢?”她如此激动,却绝不仅仅是为了斛律雨泪和张季龄。
张裕沉默下来,许久才道:“斛律雨泪也爱上了张季龄。”
他本是极为仇视的口气,说到这句话时,眼中却现出分惘然。他虽冷酷,但他是不是也知道,爱一个人并不是错?
慕容晚晴坐在那里,脸色苍白如雪,低声道:“然后呢?他们还是在一起了,是不是?”她扭头望向香案上的灵牌,只感觉那静静的灵牌中不知包含着多少凄楚伤心的往事,为之怆然。
“是的,他们在一起了。”
张裕说出了这简简单单几个字,可其中不知包含着多少惊心动魄的曲折。
一个是斛律明月的义女,一个是龙虎宗的高手,他们本是因为灭道一事势不两立,想在一起,岂是易事?
爱虽简单,可爱也太难!
张裕继续道:“他们本不可能在一起的,我当时曾经劝过他,可是没用。他为了斛律雨泪,舍弃了一身本事,甚至背离了龙虎宗,忘记了……”
他嘴角抽搐下,却没有说下去。
“可雨泪也为了我,放弃了一切。”张季龄霍然抬头,嗄声道,“你们不懂的,你们不懂!”
“我的确不懂,我也不想去懂。”张裕冷笑道,“我只想问你,你弄成如今的地步,可曾有过半分的悔意?”
张季龄凄然笑道:“后悔?我为什么要后悔?我早说了,你们不懂!”张季龄紧紧地握着那圆筒,如同握着一生所系,缓缓道:“若是时光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和雨泪在一起,生死不渝!”
慕容晚晴眼中有泪光闪动……
张裕眼中却有厉芒一闪,缓缓地望向了慕容晚晴,见到她眼中的泪花,淡淡道:“你很感动?”
“是。可你不懂。”慕容晚晴咬牙道。
张裕哂笑:“我不懂?你错了,我就是太懂,所以今日见到你的时候,才知晓斛律明月的计划。”
顿了许久,他一字字道:“你可知道我说这个故事的目的?”
他说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精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