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救陈叔宝的时候,就有些偶然。陈叔宝那时是和张丽华关在一起,他救张丽华,顺便救了陈叔宝。
可第二次呢?李八百辛苦地从萧摩诃手中劫持了陈叔宝,又轻易地送到他的手上,倒很有些蹊跷……
李八百看似无风起浪,但孙思邈从不敢小瞧这人,知道他的每一步举动均有极深的用意。
“怎么样,无话可说了吧?”
那少女见孙思邈不语,冷笑中带分得意。
孙思邈淡淡道:“我既然是个刺客,那姑娘前来,就不怕我杀你灭口吗?”
那少女盈盈一笑:“我怕什么?我本来就是救你的。我和你废话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你的图谋已败露,莫要再留在这里等死,早早和我离开才对。”
这少女如何得知这些隐秘,又怎能推出孙思邈的企图?
她既然知道孙思邈的用意可说逆天,竟还敢来救孙思邈,可说是天大的胆量。她又是谁?
孙思邈好像根本没有去想这么多,只是道:“我若不走呢?”
那少女愣住,疑惑地看着孙思邈,嚷道:“你说什么?你不走只有死路一条,你难道不知道?”
孙思邈叹口气道:“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些事本和姑娘无关,你何必搅在其中?”
“怎么和我无关。”那少女眼珠转转,恍然道,“我明白了,你是怕连累我,这才不和我走的,对不对?”
她转瞬笑道:“你是好人,这点我早知道。你不用担心我的。”
孙思邈看了她半晌,这才道:“我不是担心你,我只是担心跟你走,反倒会死无葬身之地。”
那少女脸色倏变,叫道:“你不信我?”她又是伤心,又是失落的样子,突然一跺脚道:“那你在这里等死好了。”
她霍然转身冲出了大殿,突然止步,回转身道:“孙思邈,你去死吧。”她话音未落,一道疾风从孙思邈的头顶传来。
竟有一极大的铁笼从殿顶而落,倏然将孙思邈罩在当中。
那铁笼上的每根铁杆都是粗如儿臂,不止千斤的分量。铁笼落在殿中,当啷一声巨响,震得大殿都震颤起来。
这种埋伏实在出乎意料,谁也想不到宫中的殿顶竟然有这么个铁笼。
孙思邈似也没有想到。可等铁笼落下后,他竟仍是身形不动,脸色变也不变。
铁笼似是那少女所放。
那少女站在殿外,冷冷道:“你如今总信我的话了吧。他们若不是早就怀疑你,怎么会在这殿里布下这种埋伏?你自作自受,这次谁也救不了你!”
言罢,她转身没入了黑暗之中,只余下孙思邈孤独地坐在椅上,面对着身外的牢笼!
灯火明灭,孙思邈的神色又似隐入了迷雾之中。
旁人若碰到他这种情况,只怕早就跳起,或挽留那少女,或谩骂,或找机关所在,只为寻条生路。孙思邈却只是闭上了眼。
生固所愿,可死亦看淡。
他那时没有去想这少女究竟是谁,为何先救他后算计他,也没想要找他的人为何直到现在还没出现。
他想的只是遥远的十三年前。那时候,有心酸,也有不平淡。他那一刻突然在想,如果世间真有一种如意般的神力可让时光倒转,让他回到十三年前再过一次的话,他是否还愿见到那女子——轻淡如烟,情深缘浅。
月明又暗,天却转白了。
慕容晚晴见窗纸发白的时候,遽然惊醒。她一夜没有睡稳,总是支着耳朵去听张府门口的动静。
但张府这一晚,静得连花开的声音都听得见,可孙思邈一直没有回来。
孙思邈难道出事了?
一想到这里,慕容晚晴心中难安,只想出门去打探些消息。可是怎么打探?她不想去问张丽华,就算问了,张丽华恐怕也不会告诉她。
她们之间,好像从一相见,其中就隔了层裂痕。怎么形成的,慕容晚晴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她想出张府去找孙思邈,可茫茫建康城中找一个人,无疑是海底捞针。若这时候孙思邈回来了,怎么办?
患得患失间,她只是在想,孙思邈本领极大,绝不会有事的。
可她又想到,如今围在孙思邈身边的人,除了那个冉刻求,就算她自己都在算计孙思邈。想到此处,慕容晚晴更是心焦——心口如燃着火般的炙热。
天明日起,万古循环。
日升的时候,孙思邈这才睁开了眼,皱了下眉头。
这里是陈国宫城。他待的这个大殿既然设有龙椅,可见皇帝陈顼也会常到,按理说应该戒备森严。有人在这里被关在铁笼内坐了一晚,居然没人来查看,实在是极为异常的事情。
更奇怪的是,不是没人看到他在殿内,殿外也不时有宫人路过,但当他们的目光瞥向殿中的时候,都不过匆匆一眼,其中或带分奇怪,或带分畏惧,也有几个人低声议论,但一直没人进来探个究竟。
日已西偏时,殿外又有脚步声起,不过这次的脚步声却多少有些急促,竟径直入了殿中。
孙思邈举目望去,见到殿外匆匆走来两个身着朝服的人。左手那人鬓角全白,双眉斜飞,儒雅中带分富贵之意。右手那人一身武将打扮,亦是花白了鬓角,霜染了眉发,可大步走来,步伐仍是轻盈矫健,尤其是双眸炯炯,其中隐约有寒芒闪动。
左手那儒雅的老者一见孙思邈在铁笼内,皱了下眉头,上前几步到了铁笼前,打量了孙思邈几眼,目光微有异样道:“孙先生,本官来迟,多有得罪,尚请恕罪。”
他神色中满是歉然之意,竟像是认识孙思邈。
孙思邈缓缓起身,抱拳施礼道:“原来是徐陵徐大人。”
那儒雅的老者,正是为陈叔宝向张季龄提亲的中书监徐陵。听孙思邈一口道破他的名姓,他颇有奇怪的样子,缓缓道:“先生认识老夫吗?”
他早知孙思邈到了宫中,一口叫出孙思邈的名姓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孙思邈竟知他的名姓。
孙思邈微笑道:“堂堂天上石麒麟、当世颜回、文坛双杰、乐府双璧之徐公,传《玉台新咏》流芳后世,在下怎敢不识呢?”
那老者忍不住笑道:“先生初见老夫,就将大帽子扣来,老夫可担当不起。”他虽这么说,可神色中不由露出自得之意。
江南虽有宋、齐、梁、陈朝代更迭,但徐家世代为官,荣耀千万。如今的徐陵更是身为中书监、尚书左仆射,位高权重,在陈顼眼中极有分量。
寻常的恭维,他早就听的多了,但听到孙思邈大帽子扣来,舒适贴切,心中好感立增。
原来,徐陵自幼也是神童,只是比孙思邈早生了三十年。当初,江南有异人经过徐家,见徐陵出生,就曾赞他为天上石麒麟下凡,颜回转世。
而徐陵的确不负异人所赞,幼时能文,稍长后就入梁为官,曾为梁武帝时东宫学士,文采斐然,和北方做《哀江南赋》一文的大才子庾信齐名,并称文坛双杰。
后来陈代梁国,陈武帝知其才能,礼聘其入宫。当时江南战乱,典章多废,全仗徐陵一支笔,重订文书典章制度,梳理规范,为朝廷器重。
不过,徐陵最得意的倒非官运亨通,功成名就,而是后经其手编辑的诗歌总集《玉台新咏》为世人传颂,一时可说洛阳纸贵。当时均说此书成就仅次《诗经》、《楚辞》,因此徐陵又被时人连同才子郭茂倩并称“乐府双璧”。
不过,《玉台新咏》中收录的多为艳词,徐陵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传世尚可,流芳未必,因此一直不敢和前人相比。可听闻当年神童孙思邈如此推许,还是极为高兴,虽其词若谦,心实甚喜。
孙思邈道:“在下和大人并非初见。”
“哦?”徐陵目光微凝,“孙先生曾见过老夫吗?”
“在下若没记错,梁太清年间,徐大人曾出使过魏国。”孙思邈道。
徐陵缓缓点头,感慨道:“不错,一晃之间,已近二十年。”
“那时魏人设宴给大人接风,当时魏国礼仪官对大人学问轻视,正逢魏国天热,因此讥讽说,热天是徐大人带去的,嘲弄南国和徐大人。”
徐陵微捋胡须,微笑不语,其实还盼孙思邈说下去。
孙思邈不负其望,果然说道:“魏人无礼,徐大人回的倒是客气,只说了一句‘当年王肃为贵国制定礼仪,今日本官前来,再让尔等知道寒热。’一语说得那礼仪官哑口无言。”
徐陵哈哈大笑,转瞬叹气道:“年少意气,口舌之争罢了,亏得先生还记得住。”他虽谦虚,心中却想,想北国蛮荒之地,五胡杂居,所有的礼仪还不是我等才人到北方所定,老夫当年一句话就让他们知其浅薄,可真是痛快。
二人言谈甚欢,笼内笼外倒是投契。
可投契归投契,徐陵不知太高兴还是怎地,一直没有提及孙思邈被关在笼中一事。
旁边那武将打扮的人突道:“孙先生突提流年旧事,如斯清晰,难道当初徐大人出使时,你也在当场吗?”
孙思邈目光转动,落在那人身上,微笑道:“不错。当年在下游医到了那里,正巧也在帐外,曾见过徐大人一面。那时徐大人不知道在下,在下却有感徐大人风范,因此一直记得徐大人的样子。”
徐陵微惊,不想孙思邈记忆力可说惊人至极,二十年前一面,到如今竟还记得。
孙思邈却想,陈朝中,会有哪个将军这般缜密?难道……会是他吗?
第九章
故事
那武将目光炯炯,盯着孙思邈道:“还不知孙先生来建康何事?”他的声音低哑浑厚,自有总领千军之意。
徐陵顾盼左右,离题万里,可这武将却是直言无忌,不忘本来的目的。
孙思邈道:“吴将军每次见人入建康的时候都要问问吗?”
那武将道:“当然不是,只不过……”他突然顿声,讶然地望着孙思邈道:“你怎知我姓什么?”
孙思邈观其神色,闻其话语,知道自己推测不错,微笑道:“想鸿鹄不与燕雀齐飞,良骥难和驽马为伍,能和徐大人并立而不相形见绌的武将,陈国实在没有几个。”
徐陵笑道:“孙先生过奖了。老夫老矣,饭否难能,怎敢和镇前将军相提并论呢?”
那武将却想,徐陵年迈,早不复当年锐气。孙思邈此言看似夸奖徐陵和我,但潜在的意思只怕是说陈国无人了。
他虽这般想,但心中叹息,知道情形真是如此,忍不住问道:“虽说和徐大人相匹的武将不多,但毕竟陈国还有几个,孙先生为何能肯定本将就是吴明彻?”
孙思邈已猜到这人来历,但听他直承名姓,还是蹙了下眉头,微微一惊。
如今三国鼎立,相持不下,只因各有良将坐镇。
江北齐国当以斛律明月为中流砥柱,有段韶、兰陵王辅助;关中周国却以宇文护为权柄,眼下有韦孝宽、梁士彦两将护翼;而江南陈国三将中,眼下以吴明彻最为有名。
当年陈霸先以陈代梁后,虽有作为,但江东王气已衰,陈国更是形势险恶。
当时,陈国的江北有齐国欲投鞭断流,西北有周国、后梁虎视眈眈,就算江南内部,还有湘州王琳、闽州陈宝应等人和陈国为敌。
陈国四面烽火,多亏吴明彻率兵先拒齐国兵侵,再抗周国虎狼之兵,力战王琳,才保陈国日趋稳定。
斛律明月评点天下英雄,提及江南时,曾说了一句:“陈有吴明彻镇前,终不可灭。”
能得斛律明月看重的天下英雄,如今不过是周国的韦孝宽和陈国的吴明彻两人。
孙思邈听吴明彻询问,微笑道:“在下见识鄙陋,但也知陈国有三位将军威震江南,一是以勇猛著称的萧摩诃,一是以兵法见识闻名的淳于量,另外一个当然就是智勇双全的吴明彻将军。”
顿了下,他解释道:“在下已见过萧将军。听闻淳于将军虽有谋略,但不良于行。阁下却是龙行虎步。想威猛能与儒雅并重,又如此心细如发,听弦琴知雅意的,不是吴将军,又是哪个?”
徐陵呵呵笑道:“吴将军是镇国之将,孙先生也是见识广博,都是不差。”
吴明彻得孙思邈赞许,只是淡淡一笑道:“孙先生过誉了。只是孙先生顾盼左右,言论其他,难道来建康的目的不可说吗?”
孙思邈见其性格深沉,喜怒难行于色,倒也佩服,含笑道:“吴将军对在下的目的如此有兴趣,莫非是怕在下有不利陈国的举动?”
殿中微静,徐陵脸色异样,吴明彻只是淡淡笑道:“先生何出此言?本将从未说过这点。”他言语轻淡,但词锋直指孙思邈做贼心虚。
孙思邈缓缓坐了下来,看着身边的牢笼道:“在下只是觉得,若将军不怕,何以在笼外说话?”
吴明彻忍不住脸色微红,徐陵干咳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