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矩声音缓缓,转身又望向了那神像:“不过南岳夫人本是一个常人,升天后,才被天帝封为紫虚元君,与西王母共同管理三山五岳,独居南岳衡山神仙洞府,因此才又被称作南岳夫人。传言中,她曾被仙人授《黄庭经》传世,道法高深,无所不能。”
他突说起这个神话故事来,多少显得有些不着边际。孙思邈并没有半分不耐,只因他知道这神话中本也藏有个秘密——极少人知道、被尘雾所缭绕的秘密。
裴矩来此,绝不是来和他说什么神话,而是要谈论这个秘密!这个裴矩,显然也不是个普通人。
果不其然,裴矩立即转入正题:“但很少人知道,南岳夫人本姓魏!”
魏姓不是什么怪姓,比较常见,裴矩为何单独提及这点?
孙思邈却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淡淡道:“不错,少有人知道南岳夫人姓魏,也更少有人知道她的闺名叫做魏华存!”
殿中神像雍容不改,俯望苍生,慈悲一片。
裴矩霍然转身,目光如炬,一字字又道:“不错,南岳夫人本叫魏华存!这事情太少人知晓,但更多人不知道的是,她亦是天师弟子,六姓中人!”
堂中静寂,只有檀香寂寞地燃着,如同世间那些孤独的执著。
魏华存!
这如神一样、被世人敬仰的南岳夫人就叫做魏华存!
天师门下六姓中人!
世人多以神敬之。可道中之人,怎不知道她本是天师弟子,茅山宗的开山立派之人?
孙思邈沉默许久,这才缓缓点头。他没有否认,因为这本就是个不争的事实。
“今日茅山宗扩张千里,声势浩大,旁人都以为是陆修静的开拓、陶弘景的扩张、王远知的宏图所致,却多忘记魏华存这个人,更不知道茅山宗第一宗师本是魏华存。”裴矩神色感喟,声音低沉:“若没有魏华存苦心经营多年,传业琅琊杨羲,杨羲再传丹阳许谧父子,开枝散叶,茅山宗如何能有今日的成就?”
孙思邈再次点头,微笑道:“对于这点,在下也是赞同。”顿了片刻,又道:“可阁下说错一点……世人或许忘记魏华存才是茅山祖师,却没忘记她这个人。她如今所得的成就,还远超茅山始祖一事。”
“可孙先生有没有想过,她的所得,并非她真正想要的?”
孙思邈扬扬眉,反问道:“她得的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不错,世多歧路,人多迷途!”
裴矩双眉一扬,双眸中竟也现出如李八百一样的咄咄大志,孤高狂傲。
只是他和李八百毕竟有些不同,李八百看起来疯得让人心寒,他却是执著得让人畏惧。
但他们有个极为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坚持!
“魏华存本是六姓中人。只是天师魏姓传到魏华存祖上时,没有了天师门下雄风,泯然同众人矣。其父魏舒更是胸无大志,只为数斗米而活,混迹朝廷,忘记天公将军传艺之恩情,这才会受到天谴,孤独终老。若非魏华存重拾天师遗志,魏舒不见得能得养天年。”
旁人若是听了裴矩所言,多是瞠目不知所以。因为他说的和李八百当初在通天殿内说的仿佛均是道中秘事。就算道中之人,也需对往事极为熟稔才知道他言中之意。
孙思邈懂得裴矩说的任何一个字。在裴矩述说时,他脑海中也流过了魏华存的奇丽往事。
魏华存,女,晋人,父魏舒。
魏舒年少就为孤儿,寄人篱下,生平无甚建树。四十余岁时,被郡中太守访察孝廉的时候选中,这才推举到朝中。庙堂中对策合格,这才为官,官至司徒。
魏舒是个孤单的人,连娶三妻,均是早死,唯一一子,也先他而去,很多道中之人都认为他不尊天公遗愿,才至于此,这就是裴矩说他孤独终老的原因。
可魏舒能被世人记住,绝非他是个司徒,而是因为他有个女儿。
魏舒四十四岁才再有一女,就是魏华存。
魏华存是个奇女子!
她当得起这个“奇”字,因为她自幼诵读黄老之言、三传、五经、诸子百家,若论文采学识,绝不逊于天底下任何一个男子。
她的经历和孙思邈仿佛,但远比孙思邈要坎坷得多。因为她是个女人,有着太多世俗的规矩要守。
魏华存本意独身终老,专心求道,可父母不允。
那时女子极为早嫁,十多岁已为人妇的比比皆是,而魏华存一直到二十四岁时还是独身。但她终究没能抗拒世俗的规则,在父母以死相逼下,嫁给了南阳的刘文。
世道难揣,但她求道之心不减。丈夫刘文死后,她终于可一心向道,得参天地之奥妙。传言中,因其志诚心坚,更得神仙所授《黄庭经》传世,普渡世人。又亲传《上清经》给琅琊杨羲,这才离世。
后人均说她已成仙,就是世人供奉在道观中的南岳夫人。
而杨羲得其亲传后,才将上清教派扩充规模。到陆修静时,上清派得以大成。而陶弘景继陆修静之业,归隐茅山传上清法门,逐渐声名鹊起。后人因陶弘景隐居茅山之故,才将上清派改称茅山宗。
但无论上清派也好,茅山宗也罢,不过是源于多年前那个天下无双的奇女子——魏华存。
往事流转,历历眼前。
孙思邈想到这里,再望南岳夫人时,敬佩中便带分感喟,就听裴矩又道:“世多歧路,魏夫人却未迷途。她竭尽心力传天师遗志,得道大成,在下一直是敬仰的,今日来到这紫金山,才会到此一拜。”他说罢长躬至地,其礼甚恭。
孙思邈神色恭敬,也向神像施了一礼,起身道:“但阁下到此,自然不是向魏夫人礼拜这么简单了。”
他当然也没有忘记这裴矩另有目的,更好奇裴矩开始要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裴矩缓缓直起身躯,转望孙思邈道:“世人只知魏夫人开创上清教派。到如今,均知茅山宗,而不知上清派,更不知魏夫人生平是何心愿。孙先生,你说这是否公平?”
“那依你之见,何为公平?”孙思邈反问。
裴矩微微一笑道:“先生何必明知故问?只有实现魏夫人真正的愿望,才算公平。”
“魏夫人真正的愿望是什么?”孙思邈又问。
裴矩轻淡道:“孙先生说笑了。想魏夫人身为天师六姓之一,自幼习天师之道,所授世人的黄庭、上清两经,也是从昆仑所得,可说和先生也有关系。她的愿望,先生如何不知?”
孙思邈素来平淡从容,闻言倏然变色,诧异道:“你……怎知昆仑一事?”
张陵封道昆仑一事,就算六姓之家都很少有人知情。当初,李八百和那神秘的黑衣人揭破此事,已让孙思邈意外。这个裴矩竟然也知道,实在让孙思邈困惑不解。
裴矩又笑,笑容中带着极为神秘之意:“在下不但知道天师之道藏于昆仑,还知道早在寇谦之和先生前,魏夫人已入昆仑,更清楚‘道有封藏,得之者三’一事。”
道有封藏,得之者三?
这句话极为古怪难明。孙思邈听了却更是讶然,望了裴矩许久,这才道:“你究竟是谁?”
“在下裴矩,已对先生说过。不过,想这名字不入先生之耳,这么快就忘了。”裴矩笑容更浓,但眼中如藏锐针。
“我见过你吗?”孙思邈突然又问。
裴矩似怔了下,转瞬微笑道:“先生高才,在下一直仰慕,可惜今日和先生才见一面了。”他笑起来,端是华贵威严,气质沉凝,比起李八百来说,另有一番摄人的气度。
孙思邈印象中是绝没有见过这人的。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沉默片刻,嘴角突然泛起一分笑道:“我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了。”他霍然睁开双眸,其中神光闪烁。
裴矩脸色变了,眉头已经皱起,却故作平淡道:“哦,哪里?长安还是邺城?”
孙思邈笑了:“我见到阁下,只是因为一封信——响水集的一封信。”
裴矩的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第五章
传言
冉刻求的脸色看起来也有些难看。
他本来是个开朗谐趣的人,但着了道袍后,就变得神秘起来。
慕容晚晴终于收回了剑,问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她从来不认为冉刻求是个能修道的人。
见冉刻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唇紧闭,缄口不言。慕容晚晴蹙眉道:“荒山一别,你怎么逃走的?怎么会来建康上三清观做个道士,是想劫财还是想劫色?”
她当然不会把冉刻求看得如此不堪,只想激他回话。
“和你有关?”冉刻求终于回了句。
慕容晚晴一怔,立即道:“和我没关,但和孙先生有关,你不知道他也在这道观?你不知道他很关心你的安危?”
冉刻求眼眸亮了下,却低下头来,淡淡道:“他活着,我也还活着,大家都活着,这就够了。慕容姑娘,你我本不算熟,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你走吧。”
慕容晚晴不认识一样地看着冉刻求,冷冷笑道:“看不出来,冉大侠竟像个跳脱红尘的得道高僧了。那在响水集的时候,你跑到我房间做什么?”
冉刻求一滞,转瞬叹口气道:“往事如烟,一切如幻,慕容姑娘何必执著呢?”
慕容晚晴心中诧异,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原因让冉刻求变成了这样。
若说冉刻求这种人能看破红尘,打死她也不信的。
慕容晚晴眼珠转转,道:“往事如烟,看起来朋友也如烟,孙先生如烟,张丽华也如烟了?”
冉刻求听到“张丽华”三字时,身躯震了下。
慕容晚晴又道:“既然冉大侠什么都已看破,我留在这里也没用了。告辞。”
“不送。”冉刻求立即道。
他轻轻松了口气,却被慕容晚晴看到眼中,立即道:“你很想我走?为什么?”
冉刻求马上闭口不言,似有些后悔让慕容晚晴看出了什么。
慕容晚晴盈盈一笑:“你究竟说还是不说?”见冉刻求牙关紧咬,慕容晚晴突然也坐了下来。
冉刻求瞠目道:“你干什么?”
“你若不把为何在这里说个明白,我就不走了。”慕容晚晴轻淡道。
冉刻求愣住,跳起来叫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我们萍水相逢,屁关系都没有,你这么无赖,信不信我……”
他急得额头青筋暴起,看起来要老拳相向。可一见慕容晚晴又握住剑柄,他立即泄了气,作揖道:“姑奶奶,算我怕了你,求求你,你赶快离开这里,就当没有见过我,好不好?”
见他急了起来,慕容晚晴反倒平静了下来,红唇紧闭,显然一副打死也不走的样子。
冉刻求又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以手揪着头发:“女人呀,女人……为何女人总喜欢刨根问底,打探别人的秘密?”
见慕容晚晴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冉刻求吼道:“你为何一定要知道我的秘密,难道你没有什么不能对人说的秘密?”
慕容晚晴本是悠然,闻言心中一怔,见冉刻求颇为无奈的样子,终于缓缓站起道:“你说得对,每个人的确都有秘密,若不想说,没谁有权逼他来说的。”
她想到自身的事情,暗自沮丧道:“那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言罢推门要离去。
冉刻求倒没想到她说走就走,眼中露出感激之意,突然叫道:“慕容姑娘,谢谢你。”
顿了下,见慕容晚晴并无反应,他又问:“你和先生都还好吧?”
“我还好,先生可说不定了。”
冉刻求怔了下:“怎么了?我今日看先生气色很好呀。”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流露出些许关切之意。他对孙思邈,毕竟还是与众不同的。
只是他一门心思要拜孙思邈学功夫,这次重逢为何避而不见?
慕容晚晴幽幽道:“我找你,其实并非一定要打探你的秘密,不过是想请你帮个忙。先生眼下有个极大的危机,只怕会有性命之忧,只有你能帮忙救他。”
“你说笑了。先生那么大的本事,我能帮上什么?”冉刻求郁郁道。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慕容晚晴冷冷道,“反正说不说在我,信不信在你。你自己决定,不后悔就好。”
冉刻求见她真的要走,跳起来窜到她的身边,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道:“先生究竟有什么危险,你倒是说出来呀。”
慕容晚晴摇摇头道:“男人呀,男人……为何男人总喜欢刨根问底,打探别人的秘密?”
这话本来是冉刻求方才说的,慕容晚晴借用过来,只是把女人俩字换成男人,倒是颇为讽刺。
冉刻求老脸一红,心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这话不对!
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可小人报仇,也有休息的时候,而女人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