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洞真左手一动,若无其事地从胸前取下剑尖,而右手反转,又从后背拿下了带着半截长剑的剑柄。
那把剑竟是断的。
两截长剑,看起来穿体而过,却不过是粘在身上。茅山宗幻术万千,难道这不过是其中的一项幻术?
方才长剑看似透体而出,原来不过是在做戏。
慕容晚晴顿时恍然,失声道:“响水集外,你和周太平谈论计划时,不过是做戏给我看?”
一念及此,她再望孙思邈时,心痛如绞道:“是……我……害了先生。”
她那一刻终于明白,原来茅山宗中不止周太平、严太玄和李八百早有勾结,桑洞真也早和李八百有了联系。
他们到此,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对付孙思邈。
周太平、严太玄刺杀桑洞真,不过是个圈套——吸引孙思邈过来的一个圈套。
可笑她自以为看得清楚,拼死来救桑洞真,不想却变成他们利用的一枚棋子。
但让她到现在仍不解的是,这帮人如此处心积虑地对付孙思邈,究竟是为了什么?
孙思邈靠在树旁,似乎站立都有些困难,那一刻有着说不出的虚弱。望着缓缓逼近的李八百和那个符姓无赖还有桑洞真三人,他轻声道:“我明白了。”
他没什么懊丧畏惧之意,只是脸上沧桑之意更浓。
那无赖挖着鼻屎道:“孙大侠明白了什么?”他还是那懒散的样子,可眼光中却带了锋锐的光芒。
“你们送那封信,本是一石二鸟的计谋。不但要让我心生好奇,还算定我要跟着那无赖……”
孙思邈怅然道:“我入响水集前,你们显然已制定了对付我的计划。你们引我去茅山宗居住的地方,表面上是挑起我和茅山宗弟子的冲突,其实不过是利用这出戏在我身边埋下了一步杀招。”
这步杀招的关键当然就是桑洞真。
那场戏的目的不过是让桑洞真接近孙思邈。
孙思邈说到这里,心中暗想,我十三年未出,才到响水集就被桑洞真叫出名姓,当时虽有困惑,却一直无暇深究,现在想想,当然是李八百将我名姓通报给桑洞真了。
“我太过自负,一直认为李家道和茅山宗是道不同,难以为谋。因此,从未想到茅山宗会为了李家道接近我,原来我错了。”
孙思邈神色萧索,没有对桑洞真表现出深切的痛恨,却满是失落之意。
那种神色,只是像一个长辈见到了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做错事时的表情。
桑洞真本是自得,但见孙思邈这种表情,心中略有些不舒服,故作平淡道:“你也不是无所不能,更不会样样算到。你到现在能想到这点,也还算聪明。”
慕容晚晴忍不住骂道:“先生是没有算到——他没算到还有人有禽兽不如的心肠。禽兽还知道报恩,可你桑洞真被先生救过性命,居然还能下手暗算先生。方才我说你卑鄙,还真的是夸奖了你!”
桑洞真脸现怒容,上前一步,看起来就要动手,可见李八百和那无赖都是在优哉地看戏,心中微凛。
孙思邈虽中了他法术“离魂刺”的暗算,可含恨濒死一击,只怕会石破惊天。他贸然上前,若做了被宰的出头鸟,实在不智。
他也算心机狡猾之辈,瞬间想明白利害,说道:“出手的是我,但若没有这位符兄的高招,我是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轻轻的一句话,就将一切事情推到了那无赖的身上。
果然,孙思邈目光转向那无赖,缓缓道:“不错,引我入局的是李八百,出手的是桑洞真,谋划的想必就是这位仁兄了。这位仁兄事无巨细都算得清楚,甚至将人心也揣摩得丝毫不差,实在是难得的奇才。”
那无赖堆出笑容道:“孙大侠真的过奖了,其实……这不过是小的挖鼻孔时想出的鬼把戏,不足一提,小的就算不出高阿那肱等人会来,更何况这些事情……究竟还是要八百兄这样的雄才方能实施。”
见孙思邈望过来,李八百倒是当仁不让道:“孙思邈,我三人对你出手,实属不公。但说实话,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公平之事。你也不用拖延时间了,中了桑洞真的离魂刺,时间越久,你就越难复苏,你束手就擒,我们并不一定要杀了你。”
“哦?”孙思邈道,“不杀我,当然是有条件的了?”
李八百道:“孙兄果然痛快。既然如此,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十三年前入昆仑时,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十三年后能有这般本事,甚至禹步都通,不用问,肯定是见到阿那律了。”
见孙思邈不语,李八百一字一顿道:“只要你交出阿那律,走天师之道,我们非但不是仇敌,反倒是朋友。”
冷风吹过,撕扯着寒树,几片叶子落下,飘飘荡荡地随风而走。
孙思邈笑了,不知是笑风的固执,还是笑叶子的轻信。
这世上本就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
“我若是不交阿那律呢?”孙思邈的话语飘荡在风中,异常清晰。
第七章
天衣
火光已暗,夜更浓。
孙思邈脸色黯淡,眼眸中光芒却亮,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坚持,绝不会随着时空变幻而发生任何改变。
慕容晚晴那一刻的眼眸内,也闪着光芒——明亮得如同天上最耀眼的那颗星。她到现在还不明白孙思邈坚持什么,执著什么。可她发现,世上正是因为许多这种执著,才会比人有希望。
只可惜,几颗星,一堆火,终究撕裂不了无边的黑暗。
黑暗重重……
那把泼风刀又出现在李八百的手上,似在吸取着天地间的阴暗,杀气更烈。
“这世上的人多是蠢的。”李八百缓慢道,“他们始终不明白,命只有一条。一个人把命用在最值得的地方上,方不负苍天的厚爱。”
孙思邈脸色灰败,还能微笑道:“阁下高见,这点我也是非常地赞同。”
不同的是彼此认为值得的地方。
“可偏偏有太多人,执著于身外之物,执著于享受浮夸,执著于许多损命之道的诱惑,却想不到这点。”李八百紧握着泼风刀。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却是损不足而奉有余,这的确是憾事。”孙思邈点头道。
慕容晚晴突然发现奇怪的一点,李八百和孙思邈绝对是完全不同的人,可他们的观念竟然也会有重合之处。
那是什么造就了他们今日不同的道路?
李八百看孙思邈的目光有了片刻的不同,沉默片刻,李八百才道:“我想孙兄本不应该是那种蠢人的。”
孙思邈不等回答,那无赖突然道:“八百兄说得不错,蠢人才把身外之物看得比性命还取要。阿那律毕竟是身外之物,孙大侠何必执著呢?”
“孙思邈,你何必拖延时间?到如今境地,不要说阿那律,只怕天底下也没有什么可救你了。”桑洞真亦道,“眼下,你没有选择!”
三人同时上前一步,对孙思邈已成合围之势。
“你们三个都是在放屁!”一人突道。
三人均是一怔,神色错愕地向出声那人望去。三人联手,几可说神挡杀神、魔阻除魔,这种时候居然有人敢骂他们,难怪他们有这样的神情。
骂他们的竟然是冉刻求。
冉刻求一步上前,就挡在了孙思邈的面前,咬牙望着三人道:“先生没有阿那律!”
没有人言语,甚至没有人再看冉刻求一眼。
这世上很多人说的话就和风一样,本没有任何分量,他们三人不把冉刻求放在心上,当然更不把他的话听在耳中。
冉刻求不管那么多,大声道:“先生根本没有阿那律,你们让他交什么?先生从来都是救人,并不害人,为何偏偏有这么多人都打他的主意?你们到底是不是人?”
孙思邈看着那憨厚的身影,目光中带了分暖意。
慕容晚晴却在望着孙思邈,轻咬着薄唇,脸上唇间都没有了血色。
李八百轻抚手中的黑刃,淡淡道:“我们是不是人不清楚,但你再不走,很快就要变成刀下之鬼了。我今天心情不错,不想滥杀。”
吃好菜的时候,他当然不想为了填饱肚子浪费了胃口,他眼中的好菜只有孙思邈。
冷望冉刻求,李八百道:“我数到三,你还不滚的话,我不介意多杀一个。一……”
他言语平平,但其中的决绝,就算傻子都听得出来。
冉刻求一怔,额头上有汗水滴落。
“二……”李八百上前一步,横刀在胸。
冉刻求突然一转身,急道:“慕容晚晴,你带先生走,我挡住他们。”
慕容晚晴一怔,眼中露出分怪异,她像是做梦也没想到,冉刻求这时候会是这样选择。
这人恁地这般不自量力?
可她心中没有鄙视不满,反倒带了丝触动。
冉刻求武功不高,心机不重,有点小聪明,有个大秘密,他玩世不恭,但他毕竟够朋友。只是这一点,就让他活得比很多人要精彩。
冉刻求却没有多想,他知道自己不自量力,知道根本挡不了片刻,可他无论如何都要出手帮孙思邈一次。
李八百双唇开启,就要念出“三”字……
孙思邈一伸手,突然抓住了冉刻求的背心。
所有人都是一怔,就算李八百都是手心一紧。
孙思邈虽受重创,可他还没有倒下,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他一直立到现在,可这样的一个人,就算李八百都不敢小觑。
孙思邈只低声对冉刻求、慕容晚晴说了几个字:“不要连累我,你们走!”
言罢低喝一声,竟将冉刻求抡了出去。
冉刻求腾云驾雾般飞出,骇得脸色苍白,却能咬牙不叫出声来。
那一刻,他心中蓦地酸楚,感觉孙思邈的话似乎刺痛了他的心。可他转瞬之间就已明白,孙思邈知晓他的性格,怕他还会回转,言语相激,只盼他能顺利逃命。
冉刻求蓦地腾空,慕容晚晴几乎毫不犹豫地立即退后,一闪身,就没入黑暗之中。
这变化完全出乎李八百的意料。
他不奇怪孙思邈让冉刻求逃,只是诧异慕容晚晴这般绝情,说走就走。可他立即笑了,大笑出刀,一刀斩向树下的孙思邈。
“树倒猢狲散!想不到孙思邈你竟也交了这样的女人!”
狂风顿起,夜幕重重。
刀锋虽寒,却还不如话语伤人的阴冷。他显然知道攻心为上的道理,先让孙思邈心乱,再趁机取之。
那无赖亦笑道:“这世人大多为己,倒让孙大侠失望了。”他笑语中,倏然转到孙思邈的身后,伺机而动。
桑洞真却喊了声:“我去抓他们回来。”
他更在意自己的行为被慕容晚晴、冉刻求知晓,并不想这二人活在世上。
他身形才起,突然大叫一声,倒翻了出去。
火淡月隐,那重重夜幕中,突然亮起了一道绿色的闪电,刹那间,夜明风住,天地无言。
桑洞真落地时肩头带血,伤得不重,可一颗心怦怦跳动,有如擂鼓。
李八百退到丈外,衣襟裂开,神色骇异。就算那无赖,头上歪带的帽子亦被斩为两半,披发下来,神情凝重。
所有人都在望着孙思邈。
孙思邈手中持剑——一把夜幕也挡不住碧绿光华的锐利短剑。
桑洞真这刻才明白,孙思邈方才攻出了一剑——如闪电般犀利的一剑,这一剑不但挡住了李八百的攻击、击退了那无赖的偷袭,甚至伤了他桑洞真,让他不能追击冉刻求等人。
这是什么剑?这又是什么剑法?
孙思邈中了他的“离魂刺”,怎么还能使出这种犀利的剑法?
桑洞真额头已有汗水,满腔的难以置信。
李八百眼盯着那短剑,突道:“好剑!”
“剑好。”那无赖一旁道。
“剑好在哪里?”李八百似是随口—问,问话间,他缓缓地吸气,长长地吐气,眼中出奇地没有了妖异之气,有的只是兴奋的光芒。
孙思邈一剑几乎将他刺伤,他兴奋的是什么?
“剑好,是因为竟可挡得住泼风刀的一击。”那无赖的目光落在短剑之上,屈指成拳,却又缓缓地舒展。
这是他缓解压力的方式——他已经感受到短剑上传来的压力。
“八百兄用的泼风刀本是寇谦之所用的祭刀,可称神器。大道无名,神物自晦,故泼风刀表面看起来黑黝黝并不起眼,但一刀多用,更兼削铁如泥。不过,方才竟削不断孙大侠手中的剑,可见孙大侠手中的剑亦不简单。”
那无赖本是邋遢的模样,此刻去了帽子,侃侃而谈,和本来面容绝不匹配。
孙思邈沉默不语,只是紧紧靠着树干,紧紧地握着手中之剑。
剑发碧绿的光华,幽幽如那往事流年。
“可剑本无名……”那无赖顿了下,肯定道,“这绝不是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