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见孙思邈完全去了镣铐,穆提婆才道:“孙先生,你走吧,我已吩咐这里的狱卒,不会拦截先生。”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道:“穆大人此举,实在让在下感激,可斛律将军那面……”
穆提婆一扬眉,脸上带分忿然之意,“白日时,斛律明月将先生下狱,奴家就愤愤不平,但争他不过,因此立即去宫中后禀皇上。皇上听先生被下狱,也是诧异,说先生这样的人若没确凿过错,平白下狱,岂不显得大齐赏罚不明?因此皇上下旨,让放了先生。先生不用怕,尽管走就好,斛律将军那面,自然有奴家去说。”
他说到这里,神色激动,却自有一番动人的慷慨之意。
一摆手,身边有兵士送来个包裹,正是孙思邈留在宫中那个,穆提婆道:“孙先生,这是你的包裹,我给你拿回来了。”
冉刻求一旁看了,呆了一呆,不想穆提婆竟是这种人物。就算那碗儿,都是目光诧异地看着穆提婆,像被他的执著所动。
见孙思邈立在牢中,并无稍动,穆提婆跺脚道:“先生怎还不走,莫不是怀疑奴家的诚意?”
孙思邈看了穆提婆良久,这才深施一礼道:“谢过穆大人。此次恩情,不知何时能报。”
穆提婆微有喜悦,兰花指再次翅起,一指孙思邈道:“看先生你说的,你救了我的义妹,又让皇上开心,这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物,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做这点小事,何足挂齿?你若是把我当朋友,就莫要说这些客气话。”
冉刻求见穆提婆言语嫣嫣,灯光下竟是一派妩媚神色,不由心中发毛,暗想这穆提婆不是看上了孙思邈吧?那他倒和碗儿有得一拼。
孙思邈真诚道:“我一直把穆大人当作朋友看待,既然大人说无甚问题,那我先行告辞。”
他终于走出牢笼,向牢外走去。将到牢门前,穆提婆突道:“先生……”
“穆大人有事?”孙思邈止步,回头望去。
穆提婆神色复杂,见人多眼杂,欲言又止,有些烦躁道:“你们都出去,奴家想问先生件事情。”
跟着穆提婆的几个手下立即出了牢中,冉刻求总是不放心穆提婆,只怕他用计,让兵卫在外扼住要道,慌忙也跟了出去。
张三、王五和碗儿像是一样的心思,立即出了牢门。毕竟在他们心目中,孙思邈无论如何都可应付穆提婆的。
牢门合上,穆提婆望着孙思邈,目光中突透露分哀怨,柔声道:“孙先生,奴家问你一件事情,你可一定要问答。其实,这件事奴家也是替别人问的……”
孙思邈道:“我若知情,定会回答。”
虽在牢中,静寂再无外人,穆提婆竟好像还不放心,四下望了眼,以极低的声音道:“你是不是认识岭南的冼夫人?你这次来……是不是要找兰陵王?”
牢外繁星点点,一眨一眨地如烦琐的心思。
冉刻求一出牢外,深吸一口气,只感觉空气极为清新美好。
穆大人的手下出了牢房,只是闲散地站着,视冉刻求等人为空气,而牢狱别处的狱卒竟也没什么惊扰,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冉刻求等人见这种情况,暗自都舒了口气。
这次众人劫牢,都有些赴死的决心,哪逛想到会有这种结局?
见碗儿立在一棵大树底下沉默无言,冉刻求倒对她的身份起了兴趣,悄然过去道:“碗儿……姑娘,你也认识孙先生?”暗想她为情人搏命,倒也起了几分尊敬。
碗儿斜瞥着冉刻求,冷漠道:“废话。我不但认识他,还认识你哩。”
冉刻求被她身上的花油味道熏得头痛,见她目光晶亮,倒和涂着厚粉的脸有些不搭,不及多想什么,只怕这碗儿移情别恋看上了自己,忙道:“我怎么比得上孙先生呢?”
碗儿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冉刻求谦虚一句,不想别人当了真,心中很不是味道,还待再说什么,就听牢门响动,才记得未脱离险境,忙问头望去,见到孙思邈当先走出了房门,少有地皱着眉头,见冉刻求几人望过来,有询问之意,只是点点头道:“我们走。”穆提婆也跟随出了牢房,道:“孙先生,你……一切珍重。”
孙思邈回身抱拳施礼,转身离去。
冉刻求一肚子困惑,见穆提婆情深款款的样子,心中纳闷。等离开了天字狱,上了船后,终于忍不住道:“孙先生,你和那个……不男不女的……”见孙思邈望过来,目光中带分责备,他忙改门道,“你和穆大人在牢中说了什么?”
斜睨碗儿,见她也侧耳倾听的样子,更加印证了自己的推断,为孙思邈惋惜,不懂怎么喜欢孙思邈的人都显得那么另类?
孙思邈并不回话,只是皱眉思索,喃喃道:“他的用意只怕没有那么简单。”
冉刻求只以为孙思邈在说穆提婆,暗想这有什么不简中的,一个女人喜欢上个男人,天王老子都敢得罪,只是不想男人喜欢上男人也是这么痴情。
河面不宽,船儿很快就靠了岸。
众人都是舒了口气,张三道:“下一步怎么办?”
“我们先出城。不过出城之前,要和我叔叔先联系上。”碗儿立即道。
王五道:“不错,联系他后,马上出城。”他为人沉稳,早看出这次劫狱是那厨子和碗儿一手策划,虽说眼下穆提婆放众人离去,但事后斛律明月若追究起来,只怕那厨子脱不了干系。
孙思邈还在思索中,跳下岸来,望着前方的木棚道:“你怎么会来救我?”
冉刻求立刻挺直了腰板,大义凛然道:“孙先生,小子感觉斛律明月这次做的大错特错,又敬你高义,感觉你这样的人若呆在牢中,实在没有天理,这才想无论如何也要救你,方不负天下这个义字。”
他说得慷慨激昂,自己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孙思邈望着前方道:“你不该救我的。”
冉刻求一怔,不待多说什么,就听到前方暗处传来一声冷笑。
那冷笑声十分低沉,但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他们的耳边,众人一闻那笑声,不知为何,只感觉一颗心仿佛都凝了冰,一直沉了下去。
笑声还激荡在半空,就听前方有人道:“他的确不该救你的。”那声音低沉暗哑,但威严无限,其中又带着无尽的落寞孤独之意。
张三性子最急,手腕一翻,一把匕首已亮在手上,前冲两步,喝道:“是谁,滚出来!”
孙思邈脸色一变,喊道:“小心。”
他话未出口,空中就见一道暗影飞来,竟如墨蓝夜中划过了一道黑色的闪电。
张三大叫一声,竟被那黑色的闪电击得飞起数丈,“嗵”的一声响,凌空钉在了树上。
这时半空才有“嗤”的一声响,如西风撕裂;“嗡”的一声响,弓弦发出琴鸣之声;“铛”的一声响,张三手上的匕首方才落在地上。
众人大骇,除孙思邈外,都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这才发现张三是被一箭射中。
原来,刚才有人射出了一箭——箭如闪电。
闪电也不如这一箭的凌厉威严。
究竟是谁,可发出如此惊心夺魄的一箭?
众人再望前方暗处,眼中都露出惊怖畏惧之意。
一箭射出后,再无箭、无笑、也无言,只余那一箭的残念余声还回荡在众人的脑海之中。
孙思邈望着暗处,那一双明亮的眼突然带分沧桑凝重的庄严。
这时,张三发出一声闷哼,疼得脸色发白。那一箭并未要了他的命,只是射中他的肩胛,将他活生生地钉在树上。但这一箭的痛苦,实在比要他命还要难受。
孙思邈闻声,竟不顾前方杀机重重,突然闪身到了张三的身边,捡起他掉在地上的匕首。手一挥,先削断了箭头,再一挥,又削去了箭簇,然后一手扶住张三,一手抵在张三肩胛露出的那一分箭杆处,脸上雾气一现。
张三又是哼了一声,疼的五官移位,鲜血从肩头淋淋而下,可那入体的箭杆已被孙思邈逼出了体外,掉了出来。
孙思邈撕裂外衣,眨眼的工夫,就将那伤口包扎稳当,这才叹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救人的手法简单有效,但那片刻的工夫,冉刻求一颗心几乎都要蹦了出来。他虽也关心张三,但更知道暗夜中,还有个夺命阎王随时会射出冷箭,这时候孙思邈如此做,几乎是将性命交在了对方的手上。
可黑夜中始终没有第二箭射出,他为何会错过这出手的最好机会?冉刻求想不明白。
孙思邈上前两步,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望着暗处,终于开口道:“秦月汉关乱烽烟,定军枪出定江山;河西江表英雄业,问鼎箭前泪不干。三十年来,这几句话流传到大江南北。在下虽也早闻斛律将军枪箭双绝,以定军枪、问鼎箭笑傲天下,让英雄俯首,但今日得见,才发现果然名不虚传。”
碗儿脸上涂着厚厚的粉让人看不清表情,闻言眼中却露出惊凛之意。
冉刻求更是心如雷击,望着黑夜又退一步,嗄声道:“斛……斛律明月?”
他显然做梦也没有想到,虽逃出天字狱,却还是逃不了斛律明月的算计。斛律明月竟会来此,而且正在等着他们。
那木棚一下子就像燃了起来,亮了金水河面。
仔细一看,才知道非木棚燃起,而是许多火把瞬间燃起,每支火把均是握在一名铁盔铁甲的军士手上,一眼望去,手持火把的兵士几乎如天上繁星乱闪。
只有星光闪烁,那些人却无半分声息发出。
众人靠岸时,甚至连岸边虫鸣之声都听得见,只以为岸上无人,哪想到竟有这多人手埋伏。
见所有黑甲军士虽如石雕木刻,但随时都会发出惊人的攻击,众人骇然之际,忍不住叹服。暗想,早闻斛律明月治军严谨,所率齐国铁军纵横疆场三十余年不败,今日一见,才知传言非虚。
灯火最前面有人持弓而立,身形如山如岳,压迫得众人几乎不能呼吸,正是大齐第一将军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背负箭壶,箭壶中插着几枝羽箭斜探出肩头。他见孙思邈在前,沉声道:“孙思邈,你可知越狱逃窜是什么罪名?”
面对天下第一名将的威势,只怕周国名将韦孝宽亦是忐忑难安,孙思邈还能神色不改,轻声道:“斛律将军错了。”
一言落地,河水流淌的声音都听得见。
众人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更不信孙思邈敢一出口就说斛律明月错了。
在大齐,昌国侯、穆提婆甚至陆令萱等人对斛律明月都是恭敬听顺,孙思邈天作的胆子,敢说斛律明月错了?
斛律明月并不恼怒,亦不屑恼怒,只是盯着孙思邈道:“本将军错在何处?”
孙思邈道:“在下出了天字狱,并非越狱,而是穆大人向贵国天子请旨,这才放出了在下。斛律将军若不信,大可向贵国天子询问,可知真假。斛律将军安在下个越狱的罪名,甚至不听天子旨意,可是想把自己凌驾在齐国天子之上吗?”
斛律明月目光中厉芒一闪,众人见了,就感觉一箭射来,心头抽紧。
良久,斛律明月才道:“本将军只是问你是否知道越狱的罪名,何时说过你越狱了?”
“原来将军没错,是在下错了。既然如此,将军想必不会挡在下离去了?”孙思邈微微一笑,也不分辩。
斛律明月淡淡道:“当然不会,你要走尽管走。既然有天子的旨意,邺城官兵、齐国上下就绝不会对你有丝毫留难!”
他说得言辞灼灼,提及天子两字时,口气中满是尊崇之意,无一人会怀疑他对齐国的忠心。
冉刻求喜从天降,虽愤然斛律明月重创张三,但相对能安然离去,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他知道斛律明月一言九鼎,说过的话绝不会不算,低声道:“先生,那我们走吧。”
孙思邈未动,急得冉刻求几乎跺脚,不知道他这刻是不是又犯了牢中的毛病,有机会走竟还摆摆架子。
碗儿一直沉默无言,眼神在孙思邈和斛律明月身上游走,惊骇之意更浓。
她显然比冉刻求想得更多,也看出了冉刻求看不到的危机。
那孙思邈呢?他是否看到?
孙思邈默然良久,这才缓慢道:“我要走尽可以走了?”见难言的肃杀下,金水河都像燃了起来的样子,孙思邈道,“那他们几个呢?”
火把下,斛律明月山岳般的影子颤颤而动,说出的话却如板上钉钉,“你孙思邈并没有越狱,可他们却有劫狱的罪名。国有国法,法不可废,因此……你可以走,他们却是砍头的罪名!”
冉刻求和王五骇然变色,这才明白孙思邈和斛律明月对答的言下之意。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逃出天字狱后,危机没有结束,反倒刚刚开始。
如此说来,孙思邈说得没错,他们劫狱真的反倒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