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将军不信他,将军当初见到冼夫人那幅画像,其实就应该明白孙先生的用意,他却故意派你南下。”
兰陵王神色惘然,如果当初他就随孙思邈离开,结果会不会早已不同?
没有重来,结果注定。
“孙先生是个宽容的人,他对这世上存在的,都有分宽容。”穆提婆眼中钦佩,神色苦涩,“可将军不行,圣上觉得时日无多,他不想要什么天下一统,想要的只是开开心心地再活几年,和心爱的人在一起。”顿了下,冷漠道,“可将军在一天,圣上这简单的目的也无法实现。”
这世上本有太多的人,一定要别人也走自己要走的路!
斛律明月要一统天下,可高纬不想,高纬想走自己的路,他无法走,纷争就起,杀机终成。
兰陵王沉默,他如今这种做法,是不是也在走自己的路?
“和将军一条路的人,和圣上就不是一条路。”穆提婆说得冷,也说得决绝,“只要兰陵王你置身事外,自然就可撇清和将军之间的关系。你如果再刻意收敛光环,也能减少些天子的猜忌。你还可以留在邺城,毕竟这是你的根基所在。任何人离开自己的根基,都是一个痛苦的抉择。”
穆提婆说到这里,满是惋惜:“奴家希望你走的是第一条路,但你自己服毒,拦孙思邈去见将军,已经说明你在走第二条路。以孙思邈的聪明,将军若死,事后如何会不怀疑你的用意?你走了第二条路,本就应该一直走下去,你杀了孙思邈,或许能够做个了断。”
穆提婆温温婉婉地说,说的亦是事实。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地方,涉及到生死存亡,做什么事情,看起来都情有可原。
“但你却没有下手,奴家就不明白为什么了。”穆提婆缓缓道,“兰陵王可以告诉我缘由吗?”
红袖刀舞,回到了袖中,迷离如难测的心思。
“我下不了手。”
他简简单单地回了这几个字,移开了目光,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眼中别的什么东西。
他是兰陵王,荣耀万千,可透过那耀眼的光环,有谁能看清他内心的苦楚?
或许在清领宫的时候,他能下得了手,那时候孙思邈不过是个信使,而他还是想要证明自己的兰陵王。
他想不到会有大水——一场大水将孙思邈带到了他的身旁,自此悄然地改变着他的一切……
孙思邈能够不顾生死地来救他,他难道能因为生死缘由而杀了孙思邈?
他下不了手。
可他没有下手,难道只是因为这个缘由?
斛律琴心明白的事情,他当然也明白,可斛律琴心不明白的事情,他也清楚地记在心头,他仍是兰陵王,有如那绚丽多姿的熊熊焰火,虽飞蛾已非飞蛾,但孙思邈还是孙思邈。
孙思邈早知道一切,早透过那璀璨夺目的烟火,看到烟火内心的寂寞和软弱。
可他什么也没说,他看似什么也没做。没有鄙夷,没有轻视,没有舍弃,有的只是无边的期待和等待。
红袖刀出,本要断绝彼此的一切,但情如双丝网,内有千千结。
所有的心结,只化作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我下不了手。
兰陵王并没有多说什么,但知道穆提婆明白。
穆提婆眼中露出分惆怅:“那你本不该出刀。”说完后,叹了口气,他也什么都明白。
沉默许久,兰陵王才道:“方才若非孙思邈,我已死在斛律琴心的剑下。”
穆提婆眉头蹙得更紧,思索着兰陵王的用意。
选择不只有两种,死也是一种选择。
“一个人濒临死亡时,总能想通一些事情。”兰陵王突然举步,从穆提婆身边擦身而过,“我要做些自己要做的事情。”
他说得虽平静,但脚步坚决,已向房外走去。
穆提婆眼中露出分困惑,突然叫道:“长恭……”
见兰陵王止步,穆提婆脸上突有分古怪的神色,缓缓道:“你不肯选择第一条路,是不是……因为你怕寂寞?”
没有回答,有些问题,或许根本没有答案。
兰陵王大踏步地走出了房间,穆提婆却缓缓地坐了下来。
冷风倒卷,房中和长街一样的冷,他浑然未觉。
嘴角蓦地露出分哂笑,穆提婆喃喃道:“不该拥有的东西,本不应该去奢求,只希望你能够明白。”顿了片刻,神色和寒风一样地冷漠,“可本来是我们的东西,谁都抢不走。这本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也是我们的根,就算如何寂寞,也只能这样活。”
风吹云卷,天边终又现月,只是月已西斜,更显黯淡。
笑声风声交织在山坳中,良久不歇。
斛律明月立在树下,眼中悲哀之意更浓,突望向刘桃枝,“桃枝,你跟我已有十七年。”
“是。”刘桃枝面无表情。
“这十七年来,老夫待你如何?”
“很好。”刘桃枝冷冷道,“当年若不是你,我和五行卫早就死了。”
斛律明月喃喃道:“不错,老夫还记得当年救你和五行卫的情形,当年你们受北天师道门下围攻。”
“可将军为何不说我们因何受到围攻?”刘桃枝淡漠道。
斛律明月沉默下来,眼眸中寒光闪烁。
他不想重提旧事,但很多人却无法忘怀。
“北天师道上榜本有一百零八人,北魏土崩瓦解成东西两魏后,北天师道留存在东魏。”
刘桃枝突说起陈年往事,多少突兀,斛律明月却仍沉默,因为他早清楚,这些往事正是症结的关键。
“北天师道被齐国灭道之前,经过了两次分裂。第一次分裂是双子出走,榜单由一百零八人变成一百零六。寇谦之门下双子一走苗疆,另外一养子跟随寇谦之的夫人郑氏去了草原。”说到这里,刘桃枝向郑玄看了眼,“这位郑玄,就是郑氏收养的义子。”
斛律明月冷哼一声。
他不意外,因为他知道刘桃枝应该知道这些事情,刘桃枝一直没有查出郑玄的底细,已让他起疑。
郑玄微微一笑,只是道:“往事如烟,贫道都不记得了,不想刘大人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刘桃枝满是伤疤的脸上带分怆然,“因为我也是北天师道的人,上榜的一百零六人中的一个。”
他极为平静地说出此事,但可说结论惊人,郑玄没有丝毫意外。
斛律明月也没有诧异的神色。
他纵横天下三十余年,灭道二十载,对道中之事可说是了如指掌,如果刘桃枝是北天师道的人,他怎会不知?
北天师道共有一百零六人上榜,他当然清楚明白,他也对孙思邈说过,并未将北天师道斩杀殆尽,是不是除了李八百、裴矩外,他知道残余的还有刘桃枝?
可他若知道,为何还要留刘桃枝在身边?
山坳外寒风呼啸,反倒让山坳中显得极静。
众人一时沉默。
“不但我是北天师道的人,五行卫也是。”刘桃枝转望金火土三卫。
三卫并不反驳,更不解释,因为到这时候,掩饰和解释都已多余。他们若非道中之人,怎么会对道中之术如此精熟?
斛律明月亲口说过,榜中的一百零六人,如今已死了一百。
当时李八百已亡,水卫方死,除裴矩、刘桃枝加上五行卫那时剩下的四人,不正好凑足一百零六之数?
“北天师道的第二次分裂,是在高澄死后不久。”刘桃枝静静地说,说得越来越平静,神色越来越坚决,“高澄身死,都说是被北天师道高手刺杀,可当时除了文宣帝高洋和慕容绍宗几人外,根本无人知道当初的真相,将军也不知道。”
斛律明月神色有分惆怅。
他是后来才知道的真相,但似乎有些晚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很难挽回,有些路走了下去,只能一直走到路的尽头。
“北天师道知高澄身死后,立即分为两派,一派要和朝廷解释,我和五行卫在这派之中;另外一派,却认为这是朝廷灭道的迹象,准备投靠永安王,拥护他登基。”
高欢十五子,永安王排行第三。
高欢十五子中,有四子做了或被追封为皇帝,可说是当时的奇迹,可更多的儿子却不过像浪花一朵,死无葬身之地。
“结果是,我和五行卫随即遭到了劫杀,生死关头,是你救了我们。”刘桃枝目光益发地冷峻,其中无半点感激之情,“然后你告诉我们,北天师道有人不但刺杀了高澄,还想拥护永安王登基,已经准备下手,先行杀掉北天师道中一些人,一方面敷衍文宣帝,一方面却是以防泄密。那时候我和五行卫奄奄一息,蒙你相救,自然感恩。
“随即是永安王被抓,死在狱中。而北天师道中,除了我们六个,尽数在叛逆名单之中。”
“之后的事情不用多说,我们感激你的恩德,同时痛恨同门之人的无情,和你追杀了道中人十七年,不但北天师道的叛逆被杀死近百人,还将天师六姓之家也列入绞杀名单中。”
刘桃枝眼中现出分怨毒:“那时我们也一腔恨意,并未多想。”突然仰天大笑,“可是后来我们才发现,我们错了!”
他声音中带着难言的怨毒,斛律明月目光更冷。
“哪里错了?”问话的是郑玄。
他一直都清楚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从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刘桃枝嘶声道,“就算局外人孙思邈都已看出,当初高澄身死,是文宣帝想要篡位罢了,高澄身死,本和北天师道没有半分关系。”上前一步,刘桃枝咬牙道,“斛律明月,你敢不敢摸着良心说话,当年救我等说的那些话,不是骗我们的?”
见斛律明月不语,刘桃枝一字一顿道:“你救我和五行卫,本身就是个圈套,你只是想利用我们,做你的六把杀人的刀!”
有风吹,月更黯淡。
斛律明月衣袂抖动,双眸中凌厉渐减,终于叹口气道:“老夫敢摸着良心说话,我救你等,并非欺骗,当时北天师道中的确有人这么设想。”
刘桃枝一怔,郑玄一旁笑道:“将军武功是高的,可良心有没有,贫道就不清楚了。先不说天师六姓中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将军手下,将军敢数数,所杀北天师道百人中,有几个不是枉杀?”
不闻斛律明月的回答,郑玄微微一笑,又道:“或许北天师道真的有人想拥立永安王,可毕竟只是少数人的主意,大多数人还在观望。将军奉文宣帝旨意,行的却是将北天师道斩草除根的打算。”
斛律明月拳头一紧,浑身骨节“咯咯”作响。
他不能答复郑玄的质疑,他也不屑说。
杀了就杀了,历来朝廷为了维护皇权,其中的血腥,不足向外人道。
可错了呢,难道就这么一直错下去?
山风更冷,刘桃枝涩然一笑:“灭道这件事,我和五行卫也有错,我们所杀的道中之人,并不下于将军。因为那时候北天师道的人都认为是我们六个出卖了道中之人。”
仇恨一起,杀红了眼睛,有时候只能以杀止杀,再无头脑去考虑其他。
“可十七年了,足足十七年……”刘桃枝声音哽咽,“近年来我没有一日不在想,不在后悔,我错了——我毕竟错了,或许当年我死了,事情会有不同。”
“你就算死,事情也不会变成两样。”斛律明月终于开口,“桃枝,这件事或许我等做错了,但毕竟还有改过的余地。”
他少有这种苦口婆心的时候,因为他已在改。
若非他在改,或许不到这里,他就已将刘桃枝和五行卫毙在将军府。
密室血字看起来迷离难测,但在他眼中,早亮如明镜。
“怎么改?杀的人能活转吗?”郑玄忍不住冷嘲。
刘桃枝脸上蓦地露出极为怪异的神色,他脸上本伤痕累累,再加上那种表情,竟是极为地狰狞。
“是的,有改过的余地。”刘桃枝牙缝中似乎都透着冷,“将军你当年承诺,只要事了,你就会恢复北天师道的名声,你会向天下人承认,当年你杀错了!这句话,你可说过?”
郑玄微惊,望向斛律明月的眼神已大不一样。
他虽然对当年往事所知极多,显然也不知道斛律明月有这种承诺。
风萧萧雪落,空中弯月挣扎,但给天地间,已带不来多少亮色。
斛律明月如僵硬在树下,许久,这才点头道:“没错,这句话老夫说过。”上前一步,凝声道,“直到现在,这句话仍旧有效。”
“你撒谎,你以为我们还会信你?”刘桃枝嗄声道,“我就是信了你的话,才去联系李八百,李八百就是信了我的承诺,才会帮你灭天师六姓。可是,他却死在你的手上!”
郑玄目光游转,喃喃道:“原来八百兄如此奔波,是为了重振北天师道?”
斛律明月突然望来,眼眸中带着箭矢般的光芒。
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