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真的发生了。”郑玄立即道。
斛律明月眼中精光更盛:“不错,事情真的发生了。这人若不是鬼,除非这人会隐形,但隐形的人,老夫也从未见过。”
“但世上还有另外一种隐形,那就是身份隐形!”
盯着土卫,斛律明月缓缓道:“因为他们的进入,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目,也根本不会让人觉得他们是刺客。”
郑玄向土卫望了眼,叹口气道:“将军果然聪明。”
斛律明月还在望着土卫,凝声道:“因此老夫断定,是你们留血字在石壁之上,除此之外,再无第二种可能。”
土卫不语,脸上也如同罩了一层面具。
沉默有时候,也是默认。
事情诡异非常,但只有这种可能。
本没有谁能过了铜雀台上的守卫,留血字后安然离去,而不引发这些守卫的示警,但五行卫能。
没有谁能杀了第七、第九密道的守卫,飘然远遁,可五行卫能。
五行卫有种特殊的身份——他们是将军的膀臂,可在铜雀台上下出入自如,行事本是遵将军之令,根本没有人会怀疑他们。
因此他们才做了这件看似匪夷所思、难以理解的事情。
可更难理解的是,他们为何要背叛斛律明月?
郑玄叹了口气:“斛律将军果然名不虚传,这都想得到,看来将军对五行卫和刘桃枝的信任,也是有限。”沉默片刻,“不过在下还是有个疑点难明。”
不见斛律明月回答,郑玄缓缓道:“若是五行卫所为,可水卫为何会死呢?”
斛律明月脸上蓦地现出分悲哀。
土卫一旁突道:“这点我知道。”
风萧萧雪冷,土卫说的话比雪还要冷:“因为他在死前,就已经决定,要用死来布局,换取另外一人的性命。”
他霍然望向斛律明月,眼中燃着不尽的怒火。
他背叛斛律明月,本来应有愧在心,可看起来,他觉得有愧的反倒是斛律明月。
斛律明月却未再望他,喃喃道:“孙思邈医术高明,活人无数,老夫一辈子也看过死人无数。”
他突然说出这句话来,没头没尾。郑玄有些讶然:“那又如何?”
“活人的表情都少有人留意,留意死人表情的当然更少。”
斛律明月抬头望天,月隐云端,晦暗不明。
“老夫看到水卫尸体的第一眼,就判断出他不是遇袭死的,他其实和木卫死得很像,他们脸上没有惊慌。”他杀人无数,当然见过死人的各种表情。
被偷袭的惊恐表情,并未出现在水卫的脸上。
郑玄皱了下眉头:“将军的意思是……”
“老夫当初一见水卫的尸体就有了怀疑——怀疑他是自愿赴死的,孙思邈肯定也怀疑的。”
“将军是说,孙思邈也知道密室内情?”郑玄眉头皱起,哂然又笑,“他也会知道?他若知道,早对将军说了,将军若早知道,今日怎会来到这里?”
“我来这里,本是因为他说的一个故事。”斛律明月心中在想,故事究竟是故事,老夫究竟不能什么都不做。
郑玄更奇:“什么故事?”
“一个父子拉车的故事。”斛律明月脸上悲哀之意更浓,“他什么都知道,因此讲个父子拉车的故事,想让老夫给一些人一个机会。”
转望土卫,斛律明月缓缓道:“他希望老夫也给你们个机会。”
郑玄悚然动容,不信孙思邈明了如斯,土卫却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都要流出了眼泪。
寒风中,笑声有如杜鹃啼血。
不知许久,他才止住了笑,眼中满是红赤,嗄声道:“斛律明月,从水卫自愿身死引你上钩时,你和我们之间,再没有什么机会!”
第十章
挑战
月隐云端,客栈内狼藉一片,只有兰陵王孤零零地提刀而立。
暗室中,红袖刀闪着淡淡的光芒,除此之外,再看不到别的光亮。
兰陵王的眼眸黯淡无光。
有脚步声响,一人如幽灵般走进来,带入一股幽香气息,却冲不去房中的血腥。
“这本来是你最好的一个机会。”
来人声音本细,但这刻听起来,却异常地低沉有力,还有分遗憾。
透过刀光,可见那人脸上的胭脂,眼眸中的幽怨,那人正是穆提婆。
祖珽、高阿那肱既然来到这里,穆提婆自然没理由不到,他们三人,本就是站在一条线上——也只能站在一条线上。
或许他们不是朋友,但有时候为了生存,就一定要在一起。
红袖刀闪,似有所回应,又似无话可说。
穆提婆的声音再次响起:“最近邺城看似歌舞升平,其实很不安宁。
“孙思邈两次来到邺城,给邺城更添了无尽的变数。他的确是个好人,但他绝不适合留在邺城,任何人最好生活在适合他的地方,脱离了合适的地方,就和脱离水的鱼,难免会窒息,也就难免会死去。”
“孙思邈没有窒息。”兰陵王终道。
“可这世上能有几个孙思邈?大多人不过如你我,挣扎地活着。”
穆提婆说的并不恭敬,但也没有什么奚落,他说的是个事实。
“前些日子,谶语出现,说什么‘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谁都看出那谶语说的是将军想要登基。”
“我却看出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作祟。”兰陵王声无感情。
他看得出来,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想做的几件事,都以失败而告终。
风筝断了线,就失去了它本来的作用,可风筝还是尽力随风挣扎……只为了那从未有过的自由,宁可摔得粉身碎骨。
“你看得出来并没有什么作用,关键是,圣上看不出来,圣上很焦虑,他甚至白了许多头发。”
穆提婆说得很平静,说的仍旧是个事实。
事实就在那里,但不同的人,看的就是不同的结果,这也是个事实。
“长街李八百行刺……被……”顿了片刻,穆提婆缓缓道,“被兰陵王你所杀……”
红袖刀鸣,似带分申述不甘——有些荣耀并非某些人一定想要。
“也有人说李八百是被斛律将军所杀。”穆提婆叹口气,继续道,“李八百死活其实也无关紧要,最要命的是他临死前说的话。”
你不愧是斛律明月——之子!
好一招定军枪!
红袖刀动,其中泛着淡淡的红光,红光虽竭力挣扎,但仍冲不破无边的黑暗。
刀身上的光芒,本是要借助月色。
“所有人都在议论,原来兰陵王竟是斛律将军的儿子,怪不得斛律将军这么扶持他。”
“他们在胡说。”兰陵王声音已哑。
“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胡说,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奴家是信兰陵王的,可奴家信有什么用?关键是圣上信不信?”
怀疑的种子一旦埋下,遇到适当的机会,就会生根发芽。
如今这种子不再是种子,已成了一棵大树,成见的根早就根深蒂固。
“圣上焦虑,我们也就焦虑,全邺城唯一不焦虑的只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将军,一个是孙思邈。
“孙思邈不焦虑,因为他如昆仑般,任何风雨对他而言,不过如过眼云烟。将军不焦虑,却是因为他把所有的焦虑都给了别人。”
红袖刀又在低声呻吟,似也在述说它的焦虑。
“其实圣上、奴家,全邺城的百姓,都念着兰陵王的好。当年洛阳被围,要非兰陵王入阵,说不定周国已杀到邺城下,说不定奴家也不能好好地和你在这里说话。你从那时候开始荣光,一直到如今,每次回转邺城,声势浩大,连天子都比不上。”
红袖刀一颤,泛着寒气。功高若是盖主,无论是中流砥柱的将军,还是威名赫赫的王爷,始终要被天子忌讳。
“当初你解洛阳之围,回转邺城后,天子曾对你说过一句话:‘入阵太深,失利悔无所及。’”
这句话三年前曾说过,今日高纬也提及,可见高纬对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一直念念不忘。
可他念念不忘的难道仅仅是这句话?
“圣上对我的兄弟之情,我一直难忘。”兰陵王忍不住回了句,似感触,似辩解,虽然听起来软弱无力。
“奴家知道兰陵王对圣上的兄弟情深,奴家也知道兰陵王从未有过什么野心。”轻轻叹口气,穆提婆缓缓又道:“可圣上是否这么认为呢?兰陵王当初错就错在,不该回了那句话。”
“哪句话?”兰陵王略有错愕。
“家事亲切,不觉遂然。”穆提婆缓缓道。
“这有什么问题?”兰陵王很是讶异。
穆提婆眸子一转,目光落在兰陵王的身上:“国事家事,岂能混为一谈呢?兰陵王以国事当家事,奴家倒不觉得什么,但天子难免会想,兰陵王有染指家事之心。”
红袖剧烈颤动,淡红光芒流转,宛若难测的心事。
兰陵王沉默许久,这才缓缓道:“原来如此。”
“很多事情,不过都是小事,但汇聚起来,事情就大了。”穆提婆深切叹息,满是无奈,“如今齐国上下,只知将军和兰陵王,不知道天子,兰陵王和将军若将国事变家事,天子怎能不愁?”
兰陵王嘴唇动动,还想再说什么,却只是笑笑——只是笑容中带着无尽的落寞和无奈。
“奴家和兰陵王素来交好,处境和兰陵王类似。”
穆提婆说到这里,满是感慨,他们一个是宫中的红人,一个是齐国的英雄,都有无边的荣耀和权利。
可他们的处境的确很像,他们内心都很不安,因为他们的一切,本握在别人的手上。
“奴家其实也知道兰陵王的用心,你本无意于皇位,也无意于荣耀。当年洛阳危机,你扛起了危难,也担下了荣耀,如今看起来更像是个包袱。时间会冲淡一切,也可以改变一切,或许从前记得你好的人,总有一天会将你忘掉。其实你也累,你也想证明改变自己,但后来看看,不过是徒自挣扎。今天本是你改变的最好的机会。”
穆提婆重提旧话,缓缓道,“你本有两个选择。”
兰陵王不语,他当然清楚穆提婆要说什么,今日的事,看似突然,但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
“你第一个选择就是跟孙思邈去岭南,自此再不回中原。”顿了片刻,穆提婆缓缓道,“这本来也是你最好的选择,奴家方才说过,什么人,都有他自己习惯生活的地方。羊永远难活在狼的世界,就像狼的世界一定要吃羊一样。”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是一种悲哀。
“岭南虽陌生,虽遥远,但是个新鲜的世界。”
新鲜的总让人陌生好奇,或许还让人有些不适应。
不闻兰陵王回答,穆提婆蹙眉道:“当然,你还有第二个选择——继续留在这里。将军如果今晚死了……”
穆提婆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带了分颤栗,可也带着分热切。
“你想将军死,难道是因为他拒绝了你的提亲?”兰陵王突道。
穆提婆笑笑:“兰陵王说笑了,奴家此举,不过是为了兰陵王。奴家知道,兰陵王要娶斛律琴心,绝非是因为爱。将军的决定,兰陵王也不能拒绝。就像天子要娶妻,也要问问将军一样。”
穆妃是高纬的爱妃,但齐国的皇后却姓斛律!
斛律皇后本是斛律明月的女儿。
穆妃有病,有的是心病,这点当初孙思邈早就有所提醒。可心病却一直没有心药来治愈,从这点来看,高纬也像个木偶。
“奴家不想兰陵王为难,因此主动向将军提亲。”穆提婆嘴角带分淡漠,“可将军不知奴家的用意,断然拒绝了奴家。”
或许这本是一次修补关系的机会,但机会错过,再无挽回的可能。
“奴家想将军死,只因再无法忍受如今的生活。邺城上下,本不是为了将军而活。他眼中只有大业,天下一统,要所有人按照他的心意生活。可我们也是人,是不是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
脸上蓦地带着分激动,穆提婆突有分哽咽:“天子有种病,他怀疑高家上下都有这种病,他怀疑自己和先帝一样,都活不了多久。”
兰陵王神色木然,不但天子怀疑,他也怀疑,可孙思邈却说他没有病。
或许这不过是种疑心病——疑心病有时也能要了命。
高纬向孙思邈索要如意,是不是也因为要治自己想出来的病?
“孙先生说过,没有如意。”穆提婆长叹一口气,恢复了平静,“我们信他,这天底下能让我等信任的,只有先生。”
兰陵王默然,他是不是也赞同这个观点?
“可将军不信他,将军当初见到冼夫人那幅画像,其实就应该明白孙先生的用意,他却故意派你南下。”
兰陵王神色惘然,如果当初他就随孙思邈离开,结果会不会早已不同?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