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珽木然立在那里,突然笑了下。
他本两鬓斑白,容颜苍老,更兼双眸死灰,这一笑,有着难言的诡异。
“我是个瞎子,孙先生却是明眼人,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那也应该知道一件事,瞎子不过是奉旨行事。”
“奉旨行事?”孙思邈眉头更紧,突然道,“难道说今晚……”
“不错。”祖珽截断道,“孙先生是聪明人,只要在这安心地等今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你还是齐国的朋友。”
孙思邈想到了未说出的答案,忍不住地心悸:“祖大人错了,如果等过了今晚,只怕一切都后悔莫及!”
“我是瞎子。”祖珽淡淡道,“瞎子不过是烂命一条,奉旨行事,就算死也没什么。”凝顿片刻,又补充道,“谁的命都只有一条,谁死了都不会让明天的太阳不升起。”
孙思邈眼中露出分焦灼,立即道:“可斛律将军若死了,只怕齐国转瞬就倒!”
斛律琴心蓦地感觉头脑发晕,身形晃了下,一把拉住了孙思邈,焦灼道:“你们说什么?”不闻回话,斛律琴心不信道,“难道说……朝廷要对我义父下手?”
她实在难信这个答案。
斛律明月是齐国的中流砥柱,齐国天子高纬竟要杀了他?而且就在今晚下手?
为什么?
难道只为了个谶语预言?
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这谶语一出的时候,谁都知道是针对斛律明月,谶语说斛律明月想当天子。
这当然会引发齐国天子高纬的猜忌,可斛律琴心一直并不认为高纬会因此对斛律明月下手:这三十年来,斛律明月已成为齐国的定海神针,根基所在,谁都不会怀疑斛律明月的忠心,高纬也不应该会。
可孙思邈怎么会无的放矢?
天上月隐,长街风冷。
孙思邈素来从容,就算遭遇生死追杀时亦能保持冷静,可这时的他终于有分焦急。
“斛律将军本是齐国的长城,祖大人、昌国侯如此明睿,焉知此举不是自毁长城?”
高阿那肱淡淡道:“并非每人都需要长城。”眼中终露怨毒,凝声又道,“有时候本侯宁愿没有长城,独自在风雨中飘零。”
祖珽亦是淡漠:“我眼睛瞎了,也看不到长城。”
斛律琴心回过神来,终忍不住叫道:“你们眼睛瞎了,难道心也瞎了?大齐这些年若无我义父,早已被周国所灭。”
她虽亦不满斛律明月,也在斛律明月的控制下挣扎徘徊,但这刻却只记得义父的好。
没有斛律明月,本就没有她斛律琴心。
无论如何,她都难眼睁睁地看着斛律明月去死。
高纬让人动手就在今晚?他究竟安排了什么陷阱?
祖珽空洞的双眸望向了斛律琴心,突咧嘴笑笑:“你是斛律明月的义女。”
他突然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斛律琴心不明所以:“什么?”
“老夫也有义女。”祖珽淡漠道,“她叫蝶舞。”
斛律琴心微震:“蝶舞身死……是……是……”
“是你义父的决定。”祖珽声音中不带半分感情,“他既然出卖了张季龄,就应该知道让蝶舞去张家,本是送死的事情,可他不在乎的。”
斛律琴心浑身发冷,已知道祖珽要说什么,斛律明月为了成事,从不会将感情因素放在前面。
祖珽什么都没说,有些话不说并不代表不想,只要在想,就有感情在内,无法遏制,等到不想说出来的时候,就一定要用行动来解决。
高阿那肱一旁道:“蝶舞出生入死,为将军查明茅山宗的动静,可将军让她去送死,眉头都不皱一下。”
“可是……”斛律琴心还想辩解,蓦地觉得浑身无力。
“可是他还在乎你?”高阿那肱冷冷道,“你错了,你也不过是将军的一枚棋子,孤独迷情蛊不但下在蝶舞身上,你身上也有,这本是将军的命令。”
斛律琴心又感觉浑身发冷。
“他让蝶舞去建康,算定了蝶舞会死。蝶舞若死,他就成功了。”
斛律琴心哑声道:“怎么算是成功呢?”
“他成功地在陈叔宝和陈顼的心中,埋下一根刺。张丽华死了,陈叔宝心中却永远都有个张丽华,日后他若攻江南,就可从此入手。”
斛律琴心说不出话来。
她实在没想那么远,但她知道斛律明月能想到。伐南大业若成,在斛律明月心目中,死多少人都是值得的。
“不但你和蝶舞是他的棋子……”说到这里,高阿那肱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襟,寒风中露出了胸膛。
胸膛上有个伤疤,止在心脏处。
无论谁胸口有这么一个凄厉的伤疤,能活转显然是奇迹,高阿那肱就是这个奇迹。
“本侯也是他的棋子。”
高阿那肱手摸在伤疤上,没有愤怒,只有冷漠:“现在早已风传,他和李八百也有关系。”
斛律琴心向孙思邈望去,她知道这并非空穴来风,她当初亲耳听孙思邈和斛律明月谈起过。
孙思邈只是轻叹一口气。
“当初响水集那一箭,应该是李八百所射。”高阿那肱冷淡道,“本侯若非心脏反向,那一箭已要了本侯的命。”
孙思邈一阵心悸,他知道一个愤怒的人并不可怕,愤怒的人,还在寻求问题的解决。
可怕的是冷漠之人所做的决定!
冷漠,因为心灰若死,心灰若死,就没什么不能做。
“可是斛律将军已在改变。”孙思邈并不想放弃,诚挚道,“近日来,你们难道没有发现他的改变?我只希望你们还能给他一些时间。”
“我是个瞎子,看不见他的改变。”祖珽笑容中带着难言的讥诮。
“但总有别的解决方法。”孙思邈缓缓道,“祖大人本是不世奇才,应该能想到别的方法?”
祖珽又沉默下来,沉默有时候也代表一种坚决。
“别的方法?”高阿那肱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长街中满是讽刺,“有什么别的方法?二十多年了,孙思邈,二十多年了。”
他霍然一步,从轿子中跨出,立在了孙思邈面前,嗄声道:“孙思邈,我们和你不同。你逍遥自在,可来可走,但我们不能走!”
孙思邈本想说什么,见到他的表情,终于住口。
“我们不能走,就只能一直这么活下去,蝶舞之死和射本侯的那一箭,不过是这二十多年中的一件小事。你和斛律明月相处几天,你比我们了解他?”
孙思邈能反驳,但不想反驳,因为反驳只会加剧愤怒之人的抗拒。
高阿那肱不再冷漠,前所未有地愤怒:“在齐国,他是不倒的长城,可你知道这长城下埋了多少的累累白骨?谁都是他的棋子,为了长城不倒,牺牲再多人他也在所不惜。
“本侯自称是侯爷,可在他面前,屁也不是。本侯征战多年,击突厥、破蠕蠕,也算是战功赫赫,可斛律明月何曾正眼看过本侯?
“当初你初到邺城,被他识穿身份,我等为你说话,穆大人更是早知道你是为了兰陵王而来,可他一意孤行,认定你必有阴谋,若非你武功好,说不定已死在他的箭下。
“祖大人一心为国,兢兢业业,可他何曾听过祖大人的建议?在他眼中,祖大人不过是个瞎子罢了,你知道祖大人为何会瞎?”
孙思邈本想问不是因为何士开吗?可终究只是摇摇头。
“不是因为何十开。”高阿那肱嗄声道,“孙思邈,你不要认为天底下只有你这个奇才。”
他蓦地说出这句话来,多少有些奇怪。
孙思邈神色苦涩,暗想我从未这么说过,一切都是你们在说,但他不愿反驳。望了眼沉默的祖珽,突然想到什么,他一股寒意从脚跟蹿起。
“你做的事情,当年祖大人也做过!”高阿那肱冷冷道,“他也怀疑齐国灭道的问题,因此一直在查当年的真相,企图纠正些事情,他查到了,可也因此瞎了眼。”
祖珽幽幽一笑,笑容中带着无尽的落寞。
“你胡说,祖大人的眼睛是被何士开陷害才盲的。”斛律琴心忍不住反驳。
高阿那肱嘿然冷笑:“祖大人天纵奇才,早看出齐国弊端所在,可他错就错在太过心急,不该一边查旧案的时候,一边得罪了何士开。何士开是个佞臣,祖大人弹劾他有何不对,当初斛律明月如日中天,他只要一句话,祖大人就可免除牢狱之灾,也不会眼瞎,可斛律明月什么都没做。”
斛律琴心蓦地心寒,寒到脚底。
这的确是个蹊跷的地方,斛律明月为何什么都没做,任由祖珽被关在牢狱,难道说,他不想祖珽接手此案?
联想到在将军府时,孙思邈翻案时,祖珽的畏惧,斛律琴心几乎有了肯定的结论。
结论却让人心冷。
祖珽畏惧是因为同样的事情发生过一次,他怕一切不过是重蹈覆辙。
“在他眼中,只有一个段韶,段韶一死,谁在他眼中,都是狗屁不如,祖大人如此,本侯如此,穆大人如此,就算兰陵王,也不过是他的一个傀儡!”
孙思邈静静地倾听,眼中终也有了分无奈。
“他既然什么都能做,那他去做好了,何须我等插手?”
高阿那肱说到这里,突然长吸一口气,恢复了冷漠。
可冷漠更让人心寒。
孙思邈终于开口:“然后呢?你们想怎么做?”
高阿那肱笑了,笑容中竟带着无尽的无奈:“我们想怎么做?我们还能怎么做?我们也是人,我们不想再当木偶,我们只想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目光陡厉,望定了孙思邈,高阿那肱缓缓道:“今晚之事,绝对不会再变,总有人要死,这结局已是注定,谁都不可能改变。”
沉默了片刻,补充了一句,冷漠而决然。
“你孙思邈也不能!”
一个愤怒的决定,还可以更改,但一个心死的决定,就是路的尽头。
寒风更冷,心呢?是否已凝结成冰?
明月隐入了云层,山坳中的雪失去光泽,带分凄凉的白色。
无话可说时,只余无边的沉默。
斛律明月问了三个字后,就再没说一句话,没有人回答,刘桃枝和金火土三卫也保持沉默。
他们本是斛律明月的亲信,可以说和斛律明月是无话不说。
但他们到如今却背叛了斛律明月,不但背叛,还出手暗算,为什么?
郑玄突笑,笑容中满是虚假的钦佩:“斛律明月果然是斛律明月,这等暗算,居然还能躲过。”
“小人之箭,老夫见的多了。”斛律明月缓缓移过目光,“郑玄,老夫小瞧了你。”
“将军没有小瞧我,将军只是从未把我等放在眼中罢了。”
郑玄还在笑,但眼中也有寒光。
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当初清领宫众人相聚时,谁都难以注意到这种小人物。
可狂傲阴冷的张裕早亡,翻云覆雨的李八百也死在斛律明月的枪下,就算江南一代宗主,最有希望赶超寇谦之的王远知,也下落不明。
谁都难想,最后和斛律明月对抗的居然是郑玄。
这本是生死存亡的一场角逐游戏,还能站着的,才算最强。
“不过将军显然也早有戒心了,是不是?”郑玄缓缓道,“将军早就防备了刘桃枝,是不是?”
刘桃枝沉默,五行卫亦如此,所有人身上都散发着比雪还凉的寒意。
“没什么借尸还魂,也没什么天衣无缝的计划。”斛律明月淡漠道。
“将军早知道李八百不会复活了?”郑玄故作惊诧。
“死在老夫枪下的人,鬼都做不成!若真有鬼,这些年来,怎会不来找老夫?”斛律明月眼中杀机隐现。
寒风冷,刘桃枝望着天,衣袂被风吹的猎猎抖动,他的眼眸中,突也现出一分寒光。
郑玄笑道:“原来当初在长街上,果然是将军乔装成兰陵王,刺死了李八百!”
顿了会,恍悟道:“将军就因为确定李八百必死无疑,因此认定铜雀台下密室的血字,是有人在做文章?”
不闻斛律明月回答,郑玄皱眉道:“可除了鬼魂,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在密室内留字呢?”
见斛律明月冷冷望来,郑玄笑道:“将军总不会以为是在下吧?”他眼中有了分不安,是不是因为他到现在才发现,斛律明月还是斛律明月,任何事情,在斛律明月面前,本是无可遁形。
“不是你,也不是孙思邈。”斛律明月扭头望向了三卫和刘桃枝,“事到如今,事情再清楚不过。”
他早就清楚,但一直并不想说,他也有犹豫的时候。
“当初土卫和刘桃枝向老夫汇报,说有人在不惊动铜雀台守卫的情况下,竟能潜入第七入口,杀死里面的守卫,留下血字,老夫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感觉就是,绝无可能。”
“但事情真的发生了。”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