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孙思邈说,你拼命刺探到李八百他们行刺我的消息,不顾毒伤,赶来告诉我,这才变得如此虚弱。”兰陵王轻叹一口气,“你如此为我,我当然要谢谢你。”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低沉深情,若是三年前,斛律琴心只怕早就热泪盈眶,感觉到朝朝暮暮,不枉韶华倾负。
可斛律琴心只是闭上眼眸,许久,这才挣扎坐起,喘息良久。
兰陵王似想上前相扶,却只是手指间动了下。
他儒雅倜傥,虽说和斛律琴心有了婚约,但却能守礼克制。
斛律琴心望了他许久,苦涩一笑道:“孙思邈说错了,我如此奔波,并非为了你。”
“哦?”兰陵王目光微闪,却没问下去。
有些话,还是不问的好。
斛律琴心却下定了决心——决心将话说下去:“我是为了自己。”
兰陵王连“哦”都没有了一声,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斛律琴心,多情的眼眸中似有分困惑。
“我以为救了你,就能让你感激我。”
顿了片刻,她终于说出那萦绕心中许久的话来:“你若感激我,说不定会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兰陵王问,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沉得如水。
斛律琴心只感觉周身乏力,但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她凝望着兰陵王,思绪却到了远方——那里有流星,有心愿。
“答应不再娶我。”
室中静寂,静得连檀香轻燃的声音都听得见。
斛律琴心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勇气说出这句话来,但她无怨无悔,她不敢再看兰陵王的表情,望向窗外梅开。
她这才留意到斜阳又至。
时光一去不可能再来,她昏迷的时候,已将入夜,难道说她昏迷了一日一夜?
她坠马的时候,又是孙思邈救了她,送她回来?
兰陵王也未望斛律琴心,他转身望向了窗外雪冷。良久,他才问道:“为什么?”
斛律琴心默默摇摇头,她无话可讲。
兰陵王还是望着雪,突然道:“你难道……已爱上了孙思邈?”
斛律琴心身躯陡僵,脸色苍白如雪,她目光倏转,望向兰陵王的背影。
她目光中没有歉然,没有羞涩,亦没有心事被揭穿的惶然,那其中只有一种困惑——困惑中还夹杂着浓浓的惊惧不安!
孙思邈亦在望着窗外的雪,目光中如带了一重雾。
他眼下在四通客栈。
昨夜送斛律琴心回转将军府后,他回到四通客栈,就一直坐在窗前,看日头初起,又感日头西落。
又过了一天。
他就那么坐着,似乎入了定,可他心中怎能安宁,他有太多太多的困惑,却不知询问何人?他一直太过孤单。
这本是孤独的代价。
直到夜幕低垂时,他才轻叹一口气,缓缓站起,心中在想,或许所有的一切,只有在一人身上才能得到肯定的答案,关键的是,那人会不会给他答案?
才待走出房间,孙思邈突听身后“咯”的一声响。
孙思邈霍然回头,就见茫茫夜色中,一只手突在窗外显现,又敲了窗棂一下,缓缓地缩了回去。
这是客栈的二楼,如此夜色,突然有一只手孤零零地出现在窗外,如同鬼魅现身,让人实在毛骨悚然。
孙思邈却是波澜不惊,只是走到窗前,微向上看,就见屋顶有一黑影,正在向他招手。那黑影蒙着脸,夜色下显得颇为诡异。
孙思邈略有犹豫,闪身上了屋顶。
那黑影见状,脚尖一点,已沿屋顶重脊奔去,如同一条黑线。
那人身材魁梧,可脚下却如狸猫一样轻盈。
孙思邈皱了下眉头,不急不缓地跟着,那黑影过了十数条街,这才稍微停步,回头望了眼,一闪身,从屋顶入了一间房。
房中燃着油灯,却朦朦胧胧,有如陷阱。
孙思邈几乎没有停留,跟着闪身从窗而进,就见房中灯前,端坐一人,沉如山岳,乍一看,竟和斛律明月有点相似。
见孙思邈入房,那人立即除了蒙面黑巾道:“先生,事态紧迫,这么请你来,请勿见怪。”
孙思邈脸上终有分笑容,缓缓坐了下来:“你功夫好了很多。”
那人虬髯满面,双眸炯炯,赫然就是张仲坚!
孙思邈本有困惑,但转念一想就明白张仲坚为何这么神秘,昨日长街李八百身死,王远知、葛聪被擒,眼下邺城风声鹤唳,张仲坚还敢留在邺城,已算是胆大包天。
可张仲坚虽胆大,亦不能不小心从事,他要找孙思邈交谈,却不敢留在四通客栈。
一念及此,想到初到邺城时张仲坚的无忧无虑,孙思邈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张仲坚变成今日的模样,是不是因为遇到他孙思邈?
张仲坚眼中有分暖意,笑容却有分苦涩:“我以为我功夫好了很多,可经过昨日,才知道不但不如斛律明月,也比不上兰陵王。”
他说到这里,神色惆怅地望向窗外,不为日后的雪色夜落,只为往昔的蝶舞花谢。
孙思邈默然。
昨日长街血战,道中三名绝顶高手刺杀兰陵王,却功败垂成,虽说李八百击王远知那一掌坏了大事,可兰陵王毕竟还是面对面将李八百刺杀。
李八百之能,孙思邈清楚知晓,张仲坚当然也明白。
可李八百死了——死在兰陵王处于不利的情况下。
蓦地想到个问题,孙思邈问:“你昨天也在街上?”
张仲坚点点头,他避开五行卫的追杀后,听《兰陵王入阵曲》时,立即赶赴长街,看到了所有的一切。
结果让他心惊,也让他困惑。
孙思邈见状,突道:“有时候,武功并不代表一切。”
他没有说的是,两人比较,并不一定看武功高下的。
张仲坚怔了下,咀嚼着孙思邈的这句话,终于露出分笑容,又叹了口气。摇摇头,岔开话题道:“可昨天的事情,让我发现一个蹊跷的问题。”
“蹊跷?”孙思邈扬了下眉。
“昨日刺杀一事,肯定被人泄了密。”张仲坚肯定道。
孙思邈微震:“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亲眼看到葛聪要逃时,被一人抓住。若非斛律明月他们早有埋伏,葛聪绝不会被擒!”张仲坚咬牙道。
孙思邈半晌才道:“会是谁泄密呢?”
张仲坚立即道:“只怕是那个郑玄!”
“郑玄?你确定?”孙思邈反问道。
张仲坚道:“当初先生和斛律琴心离去的时候,郑玄找过我,但我们却被五行卫伏击。”将当初的事情简略说了下,张仲坚推测道,“我只怕郑玄已被斛律明月收买,因此带我进入陷阱,他同时将李八百行刺的消息泄露了出去,这才导致行刺一事功败垂成。”
顿了片刻,张仲坚又道:“当初帛道人就被斛律明月收买,说不定郑玄也早被斛律明月买通了。”
孙思邈喃喃道:“你这么想,倒也有几分道理。”他说话时,目光突向窗外望去。
张仲坚心中微惊,立即察觉到屋脊上竟有极为细微的呼吸之声。
这时会有谁到这里?
难道说,是斛律明月发现他的行踪,这才来赶尽杀绝?
张仲坚一念及此,心中热血沸腾,他虽知远不是斛律明月的对手,但一腔悲愤,却不惧和斛律明月相见。
他才要冲出窗外,却被孙思邈一把按住。
就在这时,一人突道:“绝对没有道理!”
话音才落,有寒风涌入,一人穿窗而入到了房内,那人一身灰衣,儒生打扮,却是郑玄。
张仲坚霍然站起,喝道:“你还敢来见我们?”他微微吸气,烛火立暗。
郑玄退后一步,连忙摆手道:“张大侠,有话好好说。你怀疑我,我还怀疑是你泄漏的秘密呢。孙先生肯定会有别的想法。”
张仲坚脑中念闪,微微一笑,缓缓坐下来道:“你说的不错,你若心中有鬼,也不敢前来了。”
心中却想,这个郑玄的底细让人一直琢磨不透,如今事败,我为找斛律明月复仇,不甘离去,他为何还留在邺城?
他早非当初那懵懂鲁莽的冉刻求,一刹那闪过许多疑问,却并不发问,只向孙思邈望去,蓦地发现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
孙思邈鼻翼似乎轻动了下,转头望了眼油灯,回过头时,缓缓道:“仲坚说的不错,郑道长若是心中有鬼,也不敢来见我们的,可不知郑道长这时候前来是为了什么呢?”
郑玄见二人没了敌意,叹口气坐了下来,缓缓道:“因为我昨日也在街头,对刺杀结果也绝对意料不到,我想不明白,这才来找两位商议。”
他有些灰心道:“除了两位,我实在找不到别人了。”
张仲坚心有戚戚,昨日长街一战,道中损失惨重,几尽全军覆没,难道说,二十年的齐国和道中的纷争,终究还是齐国胜出?
孙思邈望着郑玄,眼中似乎藏着什么,缓缓道:“可郑道长当然也有点判断了?”
“不错,我的确有点结论,但无法自圆其说。”郑玄神色有分畏惧,也有些苦恼道,“张大侠有一点说的不错,昨天之事,肯定有人提前泄密,不然葛聪不会被刘桃枝所擒。”
孙思邈神色微动,“刘桃枝?”
“此人是斛律明月的手下,不过一直行踪神秘,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但他显然是斛律明月的心腹。”张仲坚搜索记忆道。
他当时离葛聪很远,只见到葛聪倒下,倒不知葛聪被何人所抓。
“是呀。”郑玄有些惊惧道,“昨日我和张大侠失散后,听到兰陵王入城,也赶到长街,藏身街头百姓中,离葛聪不远,亲眼见葛聪要逃,却被刘桃枝拿下。”
张仲坚冷哼道:“然后你就无动于衷?”
郑玄苦涩一笑,“张大侠,你也知道我的底细,绝强不过葛聪,怎敢出手?若我当时出手,现在也没机会坐到你的面前了。”
孙思邈岔开话题道:“刘桃枝身为斛律明月的心腹,和五行卫素来被斛律明月依仗,这次五行卫对你们下手,刘桃枝针对葛聪下手,可见他们是有备而来。”
顿了下,缓缓道:“可知道你们计划的人并不多。”
郑玄轻拍桌案,赞道:“先生说到点子上了,知道计划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先生、斛律琴心,张大侠你之外,还有葛聪、王远知、裴矩和我了。”
张仲坚接道:“但我、斛律琴心和先生都不知道李八百计划的全部。”
郑玄点头道:“因此泄漏秘密的绝不是你们。”苦涩一笑,“实不相瞒,李八百对在下也不器重,只让在下跑跑腿,真正行刺的地点,他也一直没对在下说。”
“王远知重伤、葛聪被抓,泄漏秘密的也不应该是他们两个。”张仲坚沉吟道。
室内沉寂了片刻,三人互望,似乎已得出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沉默良久,张仲坚才道:“裴矩知道计划,却一直未出现过。”
郑玄缓缓点头道:“因此在下怀疑,泄漏秘密的,就是裴矩!”
室内温暖如春,斛律琴心却感觉置身冰窟。她在那一刻,似想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惊得忘记了思维。
许久后,兰陵王这才又问:“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他仍旧望着窗外的雪,脸上又如带上了面具——虽不狰狞,但无人能看出他的心意。
“你都知道了?”斛律琴心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兰陵王身躯似有僵硬,半晌才道:“我知道你一直奉将军之令跟着孙思邈,我也听将军说,你当初在建康时,曾抗命回转,想必是为了他?”
斛律琴心微震,望着兰陵王的背影,眼中突露出极为古怪之意。
室中静谧又很是尴尬。
许久,斛律琴心轻咬红唇,缓缓道:“我三年前就见过你。”
“哦?”
“三年前,我入宫中就是为了去见你。”斛律琴心神色复杂,“但我那时离你很远,看你总如雾里看花……”
“我始终看不清你长的样子,但你的影子,一直在我心头徘徊……之后我就喜欢上了你。”
斛律琴心说到这里,夹杂着淡淡的苦涩。檀香正燃,朦胧得如同当初美妙的梦。
兰陵王静静地听着,身影也如烟雾一样,朦朦胧胧。
“或者说,去皇宫前,我就爱上了你。”斛律琴心又道,可眼眸中却没有半分朦胧,“义父看出我的心事,终究为我提亲,我比太多人幸运,因为我知道,喜欢你的女子很多。”
兰陵王终道:“喜欢不是错。”
斛律琴心点点头道:“当然,爱一个人不是错,可我却始终不知道你的心意。”
兰陵王霍然回身,目光中仿佛燃着一团火:“你不知道?”他本是温文尔雅,那一刻炽热的感情却像要把铁都融化。
斛律琴心一怔,望了他很久才道:“你当然也喜欢我?不然你当初就不会冒险来张家救我?”
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