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沉默许久:“不会。”
“我也不会!”裴矩说的每个字都代表他的决心。
“因此你和李八百处心积虑做的事情,并非是建立太平大道,而是寻找帮手来对付斛律明月?”孙思邈缓缓道,“因此你们挑拨王远知和陈顼的关系,只为了王远知加入你们?你投奔杨坚,或许认为他才能帮你复仇?你们开始暗算我,本想得到如意,现在让我当宗主,只不过是给我一个诱饵,让我和斛律明月交手?”
孙思邈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去,裴矩一个都没答,他只是喃喃道:“这世上本没有如意——或者说,没有我们想要的那种如意,是不是?”
孙思邈心中突然有分怪异的感觉,他在想李八百当初向他追要阿那律一事。可不待多想,就听裴矩又道:“如今天下,能胜过斛律明月的只有你。”
“阁下未免太高估我了。”孙思邈涩然道。
“绝非高估。”裴矩疾声道,“凭你连过宇文护四大高手的拦阻,我就知道你本事绝不在斛律明月之下。”
“无论我和斛律明月谁强谁弱,我绝不会出手。”孙思邈道,“我向来觉得出手并非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
裴矩放声长笑:“那你认为怎么来解决问题?让我们一个个送上门去,让斛律明月屠戮吗?”
孙思邈缓缓道:“当然不是如此。我在尝试解决,只希望你们都能给我一些时间。”
裴矩突然顿住了笑,像在思考孙思邈的回答,可不过片刻,他就摇头道:“没有时间了,你可以慢慢来,我们却不行。”
孙思邈道:“你们没试过,怎知不行?”
“有些事情,不用试,也会知道结果。”裴矩冷然道。
孙思邈轻叹一声,记得斛律明月当初对他的答复也是如此。
或许很多事情,无论如何努力,注定只有一个结果?
裴矩又道:“如此看来,你也不准备当太平大道的宗主了?”
“我从未想过当什么宗主。”孙思邈道。
裴矩眼中厉芒一闪,看起来要立即出手的样子,油灯倏暗。
孙思邈坐在那里,头发丝都没动一根。
良久,裴矩突然笑了,他笑容一起,又恢复了洒脱:“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既然如此,告辞了。”
他站起来施施然一礼,转身出了房门,居然不再勉强孙思邈,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孙思邈扭头望向了窗外,夜深沉,风萧萧,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迷雾——他渐渐接触到当年谜案的核心症结,但渐渐地又发现,这根本就是死结!
长夜漫漫,可终究有天亮的时候,斛律琴心一直在望着窗外。
她目光透不过窗纸,可思绪却早飘过窗纸高墙……
东方欲晓时,她眼眸中却有几根血丝,显然一夜未眠。
等见到窗纸发白那一刻,她这才缓缓站起,秀眉蹙着,依旧想着心事。
她一个晚上,只想着三句话。
高长恭后天就要到邺城了……
婚事不容改变,除非高长恭反悔!
我该怎么办?
她不知怎么办,她前所未有的犹豫,她当初在周营的时候,毅然地离开孙思邈,本决定去做一件事情的。
悔婚!
她那时候前所未有地坚定,心情和在破釜塘时的完全两样。可在破釜塘时,她向孙思邈提及愿望,是不想孙思邈进入一个早就埋伏好的圈套,这次她要悔婚,还是为了孙思邈。
她心情或许不一样,但心意始终未变。
但她回转邺城见到义父的那一刻,事情又完全变了样。
和每次完成任务一样,她将一路所见所闻向斛律明月详述,但有意无意地隐瞒了斛律雨泪的事情。
她只强调孙思邈的确和太平道有关,但绝不会对齐国造成威胁,甚至孙思邈所为,对齐国有利。
她说得问心无愧,斛律明月听过了却没什么表情。当时她就想提及悔婚一事,她一直否认自己是为了孙思邈,但否认并不代表不存在。
她一直没有机会向斛律明月提及悔婚一事。
这些年来,斛律明月对她着实不错,她不习惯说,也不忍说,可在昨夜再见孙思邈时,她冷漠的外表难浇灭心中的火热,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将心事说出来,却不想得到个难以改变的结果。
几个月前,这个结果或许让她沉醉,但到如今,却变成了一种折磨。
她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感觉阳光透窗而过的时候,才发现已到了午时。
明日的这时候,兰陵王就会回转邺城了。
她想到这里的时候,再也按捺不住,悄然出了将军府,上马向城南奔去。
兰陵王从衡州回转,必经城南十数里外三台山附近的官路,她就在那里等候兰陵王——只要兰陵王反悔,她还有机会。
斛律琴心策马经过一条长街的时候,微停了片刻。
她抬头望了下路旁的四通客栈,她知道孙思邈就在这客栈里休息,要不要去见见他?
只是转念间,她就催马奔过了那客栈,她决定见了兰陵王后,再去见孙思邈。
北风如刀,心中却是火热,斛律琴心一路到了城南,终于稍喘了口气,平复下激动的情绪,从城门缓缓而过,突然蹙了下眉头。
虽是冬日,但正值午时,客商百姓出入城门的人很多。她目光掠远,蹙眉只因为在人潮中看到一个人——一个身着蓝衣的人。
那是裴矩!
裴矩也在邺城,他出城做什么?
斛律琴心转念之间,裴矩已消失不见,她牵马出了城,举目远眺,很快发现裴矩向东南方行去。
他人虽走远,但蓝衣一点在雪地上颇为显眼。
斛律琴心上了马,向南方行了几步,又勒住了马,抬头看了下天。
天色尚早,兰陵王如果是明天到达邺城,这时候还远在路中,要不要跟过去看看裴矩的行踪?
只是转念间,她已打定了主意,翻身下马,亦向东南方行去。
谶语一事是否和裴矩有关?昨夜刺客是否就是裴矩?她一念及此,心中火热。
昨夜她主动向斛律明月提出要查此事,不过是想为悔婚一事争取筹码,她感觉有些对不起义父的一片苦心。
一个人往往是一个不经意的决定,就能改变一生,她却没有想到过,这个决定引发的剧烈变故,让她亦是难以想象!
她弃了马,等裴矩蓝色的身影消失不见时才开始追踪,她毕竟是斛律明月培养出来的亲信,追踪本事亦是一流。
方才她留意了裴矩鞋子的样式,向东南走去的人不少,但也绝不算多,雪地上足迹凌乱,她很快发现裴矩的脚印,摸了下腰间的软剑,悄然跟了过去。
当初她被张裕擒住,暴雨梨花暗器虽然失去,但软剑一直还在。
她知道裴矩身手极高,不会比李八百弱,她此行败露,也是极为凶险,但一想到揭穿裴矩阴谋的结果,忍不住心热,咬牙追了下去。
裴矩的脚印一路向东南行去,前方有山丘起伏,那脚印就向那山丘行去。
斛律琴心发现这点,心中微动,她知道那有谶语的血石就在这附近的山中出现,难道说,这谶语出现,真的和裴矩有关?
留意下地势,斛律琴心不敢跟着那脚印径直入山,只因裴矩若是上山,只要回头一望,就可能发现她的影踪。
立即迂回兜了个大圈,从旁侧的荒山过去,等入了山里,天色已暗,山风凛冽,吹得人的心都冷了下去。
斛律琴心暗自蹙眉,举目望去,却再发现不了裴矩的行踪,甚至脚印都发现不了一个。
她心中叫苦,却不想就此放弃,在山中行了许久,只感觉荒山凄冷,要在这里找个人,希望极为渺茫。
正犹豫时,突然见到远处山腰有火光一闪,她心中微凛,立即向那里去。
越近火光处,她越是心惊,不知道那里是谜底还是陷阱?
转念之间,为求保险,斛律琴心依旧迂回从山侧上了山,再从山上反下近了那火光,远远望见,裴矩坐在一处背风的山壁前,生了一堆大火,正在火上烤着什么。
有香气随风传来,斛律琴心咽了下唾沫,心中微有失落。
难道说裴矩来到这里,不过是打猎烤些野味?
转瞬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斛律琴心知道这个裴矩和李八百一样,所到之处,定有算计。她伏在远处悄然看着,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时,只见裴矩吃饱了伸了个懒腰,好像要休息的样子,不由暗自叫苦,几乎怀疑她的判断。
就在这时,就听裴矩笑道:“既然来了,还藏着做什么?”
斛律琴心一惊,以为自己行踪暴露,未待决定的时候,就听裴矩对面暗处有人道:“裴矩,就你一人到了吗?”
声音才落,一人到了火堆旁。
那人虬髯满面,身材魁梧,斛律琴心见了,差点叫了出来。
那人正是张仲坚!
裴矩见张仲坚蓦地前来,龙行虎步,气势威猛,眼眸中有精光闪动,微笑道:“张大侠近日似又有奇遇,早非昔日帐下阿蒙了。”
其实不但裴矩诧异,斛律琴心见张仲坚蓦地出现,也是惊诧万分。她不但惊奇张仲坚会和裴矩一起,更吃惊张仲坚身上的一股气势。
她当然知道张仲坚得张裕以醍醐之法传授龙虎秘术,早就今非昔比。
可张裕给人的印象是鬼气森森,张仲坚给人的感觉却是蕴藏着一种悲壮沉郁!
若论威猛,张仲坚当然还远不及斛律明月,可不知为何,斛律琴心只感觉,只要给张仲坚十年的时间,他甚至可望赶超斛律明月。
究竟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让他有如此巨大的改变?
张仲坚不但气势改变,说话的口气也非往日的嬉笑戏谑,他凝望裴矩,冷漠道:“我来不是听你废话的。”
裴矩眉一挑,似有怒意,可不知为何,心中对这以前轻蔑的小人物竟有了分忌惮。
“张大侠只是需要等,我等却需要谋划联络的。”
裴矩道:“八百兄竭尽心力,还在联络帮手……”看了眼天色,笑道,“此刻只怕也快要到了。”
他话未落,张仲坚闪身回头望过去,就见山脚有人影数点,正向这里奔来,哼了一声。
裴矩在张仲坚闪身时,眼中突露杀机。
他本自负之人,素少服人,眼见张仲坚武技如此精进,看起来竟不差张裕,难免生起除去之心,不然他当初也不会对孙思邈数次下手。
但他见张仲坚虽向山下望去,但无论手足之势,均是隐而不发,如龙隐云雾、虎盘山川,并无破绽,知道张仲坚再非以前的毛头小子,对他很是提防,终于放弃出手的打算。
斛律琴心见二人均是留意山下,悄然又向前走了几步,躲在大石旁,一颗心怦怦大跳。
她见山脚下那几点人影脚步迅疾,来势极快,不但诧异这几人究竟是哪里的高手?同时又在担忧这些人汇聚在此的用意。
不到片刻,那几点人影已到了火堆旁不远,零散分开而立。
天虽冷,斛律琴心见了那几人,手心却微冒冷汗,来的四个人中,她竟认识三个——这三人她都在通天殿内见过。
这三人都是六姓之家的人物,李八百、葛道人,还有楼观道的郑道人。
第四人气度从容,葛衣羽冠,斛律琴心虽从未见过此人,但已猜到这人是哪个。
果不其然,就听裴矩笑道:“八百兄果然好本事,竟然把王道长都请到了邺城,这些年来,茅山宗除了桑洞真能带人到了江北,再无人敢如此接近邺城了!”
斛律琴心立即想到,这人果然就是王远知!裴矩看似感慨,实则用的是激将法。
王远知冷哼一声道:“裴矩,你当初乔装魏登隐陷害我,我还没有跟你算账!”
他说话间,上前一步,神色不善。
当初李八百曾鼓动桑洞真加入六姓之家反叛一事,害桑洞真身死,而早在这之前,就曾联系裴矩离间陈叔宝、陈叔陵兄弟,此事不但让这两兄弟势如水火,更让茅山宗百口莫辩。
此事如今看起来虽平息,但王远知对裴矩、李八百所作所为显然颇为不满。
斛律琴心微喜,她虽不明白这几人之间详细的恩怨,但感觉这几人并不齐心。
裴矩神色不变,淡淡道:“难道说八百兄辛辛苦苦找寻王兄来此,就是为了和我算账吗?”
李八百哈哈一笑,突然上前一步,向王远知深施一礼。
他本倨傲不羁之人,向来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中,这会突对王远知如此恭敬,倒让所有人出乎意料。
王远知侧身不受他的大礼,皱眉道:“做什么?”
李八百道:“还请王兄原谅小弟一时心切,这才做了错事。”
王远知冷哼一声,却不言语。
李八百目光闪烁,突笑道:“王兄可曾记得孟子曾说过一句话——‘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