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的不符合情理,内在必有缘由。
孙思邈沉吟道:“高洋赶到后,立杀六人,却又不留活口追问究竟,也有点让人诧异……那六人是北天师道门下的结论,本是由高洋做出的,而齐国禁道令,也是高洋颁布……”
疑点重重,孙思邈叙说时,忍不住看了眼祖珽。
祖珽是个神童,也是个天才,他虽瞎了,但这些事他当年亲历过,远比孙思邈要清晰,为何得不出显而易见的结论?
“高澄死后,高洋只用了几天的工夫,就掌控大局,看起来更像是预谋很久……”
说到这里,孙思邈目光灼灼,缓缓道:“这就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件事本是有人策划。策划的人当然要从中得到好处……”
顿了片刻,孙思邈终说出隐藏许久却昭然若揭的一个秘密。
“这里得到最大好处的人是高洋!”
厅外风声呜咽,如冤魂哭泣。
斛律琴心娇躯颤抖,花容失色,孙思邈虽未明说,但谁都听出,他竟说是高洋刺杀了高澄。
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但孙思邈分析得一切丝丝入扣,让人不能不信。
高洋刺杀高澄看起来难以理解,但原因说穿了很是寻常,权欲之下,人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都不足为奇。
同为高欢之子,高洋更是野心勃勃,若大哥坐稳帝位,他要当皇帝只怕就没了指望。
因此他杀了大哥,登上了皇位,却把一切罪责推到北天师道的头上,引发齐国二十年灭道之殇。
所有人都在看着斛律明月,看着齐国的定海神针,等着他的暴怒和反击……
斛律明月竟没有反驳,口气也很平静:“然后呢?”
孙思邈道:“因此我冒昧猜测,就算北天师道参与了此事,但也是奉高洋之命,因此他们并未逃。只可惜他们武功虽高,智谋并不高,不知道这种事情结束后,一定要有人被问罪的。”
结果不言而喻,刺客尽死。
孙思邈眼中突现悲哀之意:“千百年来,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可这件事却远没有在高澄死后结束。高洋为消除别人怀疑,索性将这件事做得轰轰烈烈,路人皆知,将罪责全部推到北天师道的身上,然后下令禁道,命将军剿灭所谓的凶手余孽……”
斛律琴心越听越心惊,可更惊悚的却是斛律明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慕容绍宗离奇投水而死,有另外一种说法是,他和高澄关系极好,当初回转邺城,知晓了高洋的秘密,高洋心中不安,然后命将军除去慕容绍宗……”
孙思邈脸上迷雾又起,但清晰地理清当年繁杂的脉络:“以将军之能,要杀慕容绍宗不难,但慕容绍宗毕竟德高望重,贸然杀之,只怕军心动摇……因此将军杀了慕容绍宗后,传出他投水而死的假象,以安军心……不过朝廷毕竟对此事愧疚,将军只怕也心中不安,因此朝廷重赏了慕容绍宗的后人……可慕容绍宗子女只怕已知道真相,这才不满造反……”
联想到才到邺城时见到的长街血战,孙思邈神色惆怅:“但这件事还没完结,高洋命将军来灭北天师道,可对将军也不放心,因此几次起杀心,要除去将军,若非将军武功盖世,在齐国如日中天,高洋说不定已经下手。”
说到这里,孙思邈忍不住叹息:“不知道我说的这些,将军可有什么补充吗?”
斛律明月突道:“当年文襄帝遇刺时,你不过十多岁吧?”
“是。”孙思邈答道。
“你能对这些事如此了解,当然不是从天师密境中得到的答案,而是别人告诉你的吧?”斛律明月望着墙。
“是。”
斛律明月目光落到墙上冼夫人的画像,淡淡道:“告诉你这些事的人,是冼水清?”他对冼夫人显然也不陌生,竟知道她的闺名。
“是。”孙思邈回道,“当年高澄身死,冼夫人一直怀疑是宇文护收买了北天师道的高手所为,但后来证明,并非如此。”
事情错综复杂,只有冼夫人这样执着的人,才会坚持查下去。
她虽离开了高澄,但她显然要还事情一个真相,也算给曾经挚爱过的人一个交代。
要杀高澄的不是宇文护,而是高洋!
“可你说了这些,当然不是要为文襄帝翻案?”斛律明月头也不回道。
孙思邈摇摇头道:“不是。”
高澄死了,刺杀高澄的兰京和那些北天师道的高手也死了,慕容绍宗死了,而高洋也死了。
高洋虽策划了这惊天谜案,登上开国之君的宝座,却逃不过命数,酗酒而死。这件事似乎尘埃落定,再追究并没什么意义。
“那你为了什么?”斛律明月又道。
孙思邈沉默片刻,缓缓道:“我只是好奇将军在这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他问得慢,但问得坚定执着。他揭开多年前的谜案,直面症结,就是想解决问题。
可他要解开症结,就一定要越过面前的这座山——一座从来没有人敢逾越的高山。
斛律明月不语,他看起来像座冰山,冷而且硬。
孙思邈的话语却如锤子:“以将军之能,就算开始的时候,不知道高洋的计划,但一直追杀北天师道的高手这么久,也应该知道杀错了。”
灭道本是为了掩盖真相——所有的事情,不过是因为高洋。
斛律明月若不知道事实的真相,高洋为何数次想要铲除他?
“可将军一直在杀,不但灭了北天师道,还将天师六姓之家也卷了进来,打压得六姓之家无处藏身。”
孙思邈字字凝重:“高洋死了,可直到如今,事情并没有平息,反倒愈演愈烈,为了当年的一个错事,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死。”眼带悲哀,孙思邈坚定质疑道,“将军对此,难道没有丝毫的愧疚之意吗?”
厅中又静,祖珽额头已经冒汗,刘桃枝、寇祭司都是难以置信地望着孙思邈,就算斛律琴心都是娇躯颤抖,终于看向孙思邈,欲言又止,神情中难掩关切之意。
她表面虽冷,心中却始终有团火。
他们从未想到过,在这世上,还有谁敢当面质疑斛律明月!
那如山的背影动了下,终于缓缓地转了过来,巨大的身影投在孙思邈身上,压力无俦。
“然后呢?”
孙思邈反倒一怔:“然后?”
斛律明月淡淡道:“你说了这些,不过都是推测。”
“是推测。”孙思邈犹豫了下,“若有不对的地方,请将军指正。”
斛律明月凝望孙思邈道:“我没什么要指正的。我只想知道,你说出这些,是不是想要替他们讨回公道?”
他沉凝如岳,言出如山,虽没有枪弓在手,但他本身锐利得就如箭矢枪锋。
秦时明月汉时关,定军枪出定江山。
定军枪能够威震天下,并非因为它是神兵利器,而是因为一个人——一个不会败的人。
只是一个不会败的人,是否永远不会错?
真相大白,但结果却让人心悸,错的并不见得是天师六姓、北天师道门下,高洋、斛律明月、齐国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无人敢说,知道说了也没用,说了后果只怕更加严重,因此祖珽一直那么惶恐。
斛律琴心想到这里的时候,也是心惊。
孙思邈为何说?他虽看似万事不萦于怀,但心中一直火热,别人坚持做的事情,他不见得去随和,但他要坚持做的事情,亦没有人能拦着。
就算他不承认,可所有人都认为他和天师门下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天师门下一直都蒙受着不白之冤,他今日敢当着斛律明月的面说出来,是否要向斛律明月挑战?
寇祭司想到这里的时候,却有了振奋之意。
他突然记起了杨坚和孙思邈的赌注,杨坚曾对孙思邈说过——我赌你再见斛律明月之时,他一定会杀了你,或者因你而死!
杨坚不会无的放矢,杨坚也绝对不能再输,他既然敢赌,就说明他有十足的把握。
难道说杨坚早就明白这段往事,因此算定孙思邈和斛律明月之间,必定要决出生死?
这一战,看似不可避免!
斛律明月枪箭双绝,打遍天下没有敌手,纵横疆场三十年不败。
孙思邈能在周军十万兵马的环绕下,逃出囚笼,连破裴矩、宇文护帐下日月风云四大护卫的拦截,他本身的武功亦是深不可测。
今日若战,谁胜谁负?
风吹寒树,树上白雪不堪压力,轻轻地飘进堂中,化成了水,如同当年冤魂难尽的泪。
孙思邈脸上又有了迷雾,缓缓道:“我一直认为,武功只能分出输赢,但分不出对错的。”
斛律明月眼中露出诧异之意,他打遍天下无敌手,但对这个问题,却从未考虑过。
“我今天说出这猜测,只想对将军说明一个道理,天师门下或许并没有对不起齐国,或许就算有做错的地方,也是迫不得已。”孙思邈眼中满是诚恳,“我请将军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斛律明月冷漠道。
孙思邈不语,他知道让有些人考虑的事情,那些人死也不会去做,他只能希望斛律明月不会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你让我对天师六姓网开一面?”斛律明月终道。
孙思邈沉吟片刻,点点头道:“也可以说是这样。”他说了许多,得出这样一个回复,却并没有失望。
这并非一个让他满意的答复,但他很高兴斛律明月能这样回答。
若是放在以前,这个条件也根本没有人敢在斛律明月面前说的。
斛律明月眼中闪过分讥诮:“可就算我放手,他们也不会放手的,这个问题,只能有一个结果。”
高澄死后二十年来,死在齐国手下的道中高手难以尽数,岂是一个放下能够解决?
“将军没有试过,怎么知道结果呢?”孙思邈诚恳道。
斛律明月凝声道:“有些事,不用试,也会知道结果。”
孙思邈轻叹了口气,难掩失落:“既然这样,那我先行告退,不知将军能否同意?”
众人均想,孙思邈说得未免轻巧,他翻出多年前的旧案,矛头直指斛律明月,更身为如今天师门下第一高手,斛律明月怎会再放过他?
不想斛律明月沉默片刻,却点头道:“好。”
厅堂中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倏然而解,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喘了一口气,一时间琢磨不透斛律明月的真正用意。
孙思邈目光微亮,拱手施礼道:“多谢将军。”
他转身要走,寇祭司慌忙跟上,只怕斛律明月突然改了心意。
这里虽不像宇文护营中那般肃杀肃穆,但在寇祭司心中,危险之处更有过之。
斛律明月见孙思邈将将走出厅堂,突然道:“孙思邈……”
斛律琴心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孙思邈如果就这样离去,她难免失落,可义父若让孙思邈留下,她又难免担心。
“将军有何吩咐?”孙思邈止步,回身微笑道。
斛律明月望着他许久,这才道:“你当然还不会离开邺城了?”
孙思邈道:“不错……将军难道忘记了,我还要见兰陵王,等他给我答复?”心中却想,斛律明月当然早知道这点,他本不是要问这句话的,那他想知道什么?
良久后,斛律明月点点头,转过身去望着冼夫人的画像,再没有言语。
孙思邈也不多言,跟随寇祭司走出了将军府。
日西斜,照得邺城雪色朦胧,寇祭司走出将军府后,又过了几条长街,感觉远离了斛律明月后,发现背心发凉,这才意识到方才一直在冒汗。
他素来冷漠,这刻却忍不住称赞道:“孙先生果然不凡,天底下,只有你敢在斛律明月面前这么说话。”
孙思邈笑道:“为什么?”
寇祭司反倒一怔,不想孙思邈竟刨根问底,半晌才道:“无论谁在斛律明月的威严之下,只怕都难以说出心意。”
孙思邈喃喃道:“这就是症结所在……”
“什么?”寇祭司并未听清,忍不住追问。
“你怕,因为你一直把斛律明月当作是敌人——一个极其危险的敌人。你的畏惧,来自你的本身。”孙思邈缓缓道。
寇祭司揣摩道:“你是说……你把他当作朋友?”他实在很难明白孙思邈的想法。
孙思邈摇摇头道:“暂时来说,他也不是我的朋友,或许在我眼中,他更像是一个病人。”
寇祭司眼珠子差点冒了出来,他听过太多关于斛律明月的评价,却从未想到过,有人对斛律明月有这种看法。
孙思邈犹豫片刻,缓缓道:“世上万法一同,在医者看来,佛家贪嗔痴三毒本也是一种病,一个人若太痴于某件事,他就会迷失,忽略太多别的事情……”
寇祭司显然不太明白,也不想明白,打断道:“先生,我才发现,你对当年高澄遇刺一事见解独特,我有件事想和你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