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枪刺透了他的心脏,若非他强悍异常,早就死在当场。他虽能再走两步,但终究抵抗不了那致命的打击。
他身后的牛皮大帐上,留着一个圆孔,有光线透进,依稀见到帐外天蓝云卷,满是肃杀。
是谁刺出的这一枪?
难道真是柳如眉出的手?
不然有谁能在周军层层戒备中潜进来,一枪刺杀了宇文护?
帐中瞬间慌乱,随风掀开了被罩的衣衫,云翳也早落在地上,月影脸上满是阴霾,而日照也从高台废墟中翻身跳起。
他们眼中都有分讶异,更多的却是震骇。
宇文护死了?在他们四大护卫的守卫下死了?他们难以相信,但不能不信。
宇文护扑倒那一刻,他们就冲了过来,连同寇祭司、裴矩一起冲了过来。
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杀了孙思邈!
宇文护虽死,但命令还有效,孙思邈绝不能活着出了这中军大帐。
六人几乎不分先后地冲来,这六人合力出手,天底下没有人能是他们的对手,孙思邈也绝对不能!
孙思邈立在日光烟尘下,只在望着牛皮帐上的那个洞,沉吟不语,似未将六人联手放在眼中。
帐中军士均是诧异的神色,不信他这时能会如此镇静。
难道说他从昆仑复出,就为了和柳如眉一起复仇,他杀了宇文护后,再无牵挂,因此连生死都没有放在心上?
可所有人的诧异几乎全变成了震撼,因为战局几乎在片刻就出了结果。
孙思邈未出手时,战局就有了结果。
随风才要挥手发出暗器时,背心突然挨了一掌。
那一掌如博浪之锤,力重千钧地落在随风背上,随风饶是轻功高明,但也禁不起这要命的一掌,不待怒吼时,一口鲜血喷了出去,整个人也如断线的风筝飞了出去,落地的时候,一口一口的鲜血在呕,显然活不成了。
不等随风落地的时候,月影已拔刀。
他如银月的弯刀被孙思邈击飞,但他身上还有刀。
刀如眉,小巧尖锐,就算没有那银月的弯刀,凭这把刀,他自信还可和孙思邈一较长短。
可随风的异样让他扭头一瞥。
他瞥见裴矩收掌,随风飞了出去,他立即明白了一点,裴矩击杀了随风!
裴矩击杀了随风?为什么?
困惑不过是转瞬之间,裴矩收掌出掌,第二掌就向月影击来。
他疯了?他难道要杀光四大护卫?
月影念头一闪,当然不肯坐以待毙,他立即挥刀,一刀划向裴矩的掌心。生死关头,无论如何,当以自保为第一要义。
云翳立即撒网,向裴矩罩去。
四大护卫本是一体,一个有难,当然会齐心协力。
月影心中一喜,可转瞬一惊,因为那天蚕罗网空中一转,竟将月影罩在网中。
月影顿时浑身发麻,那一刀击在半空就已凝滞,裴矩手掌一绕,避过那小巧的银刀,一掌击在月影的胸口之上。
“嗖”的一声响,裴矩凌空翻了出去,那点银刀如流星划过,擦他肩头而过。
裴矩轻伤,月影毙命。
被裴矩一掌击中胸口,比被一枪刺中胸口还可怕!
可他临死前还是发出了一刀,他倒下的时候,五官溢血,牙关紧闭,不看杀他的裴矩,却看着云翳。
他死也不明白云翳为何会对他出手?
日照怔了下,他的目标本是孙思邈,可不想变生肘腋,只是刹那的工夫,四大护卫就死了两个。
死在裴矩和云翳的手上。
他武功高,但头脑未见得转得快,只知道要暗杀宇文护的人,他就一个不留。可宇文护死了,为何裴矩、云翳并不联手对抗孙思邈,反倒向自己人下手?
网一收又张,霍然向日照撒来。
云翳几乎毫不停留向日照出手,日照大怒,嗄声道:“为什么?”他喝问声中,竟不躲避,霍然冲上,双掌一分,那天蚕罗网虽是刀砍不断,但竟被他硬生生地撕了两半。
日照的一双手,犀利之处更胜利刃。
云翳脸色灰败,立即爆退,日照或许想不明白,但武功之高,他难望项背。云翳退,可裴矩转瞬冲了过来,掌势轻飘如鸿毛,掌力却如泰山般向日照击来。
一阵爆豆般的响动,在那一瞬的工夫,日照、裴矩不知对了多少掌。
二人一合即分,裴矩再次倒飞出去,落地时身形一晃,竟然吐出口鲜血。
日照却是怒吼一声,一掌向身后击了过去。
他全力击退裴矩,却不想一人轻飘地到了他身后,然后他背脊一麻,全身暖洋洋地发软。
有人偷袭,他中了暗算!
他一掌击出,击在空处,一颗心坠入了深渊之中。
他以为偷袭他的人是孙思邈,可他回头时才发现,出手的竟是寇祭司。
寇祭司一击得手,闪身远远地退后,只说了一句:“日照,你完了。”
他只发出了一针,那针刺在日照的脊背上,不但破了日照的罩门,还下了一种蛊,日照就算是金刚转世,也绝对抵挡不住。
日照未动,脸上淡金之色却已黯淡,就算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也再激发不出他的一点光芒。
他目光缓缓地望过去,一脸茫然,见到孙思邈望着他的眼中似有悲哀,见到寇祭司依旧黑着脸,见到云翳似乎脸有愧色,又见到裴矩虽嘴角还有些血,但也带着笑。
“为什么?”
日照长吸一口气,只感觉天旋地转。
月影、随风死了,他也中了寇祭司的暗算,本来联手对抗孙思邈的六人,如今倒下了半数。
可是为什么?他不明白。
其实何止他不明白,帐中的周兵,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明白。
大多人在宇文护死后,都和无头苍蝇一样,只有一个人例外,他一直留在那精巧的箱子旁。
斛律琴心奇异地消失不见,但他却如亘古就立在那里一样。
他话并不多,做的事情也不多,他似乎只是去了陈国建康一次,然后抓住了斛律琴心,逼陈国交出孙思邈。中军大帐中天翻地覆,或死或伤,局面百转,但他却在局外。
或许……他并非局外,但这局他异常地了然,因为局本是他布下的,所有人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
他未看日照,只是看着孙思邈,突然淡淡一笑,眼中又现出逸飞的大志。有这种大志的人,当然绝不会因为儿女私情就不顾大局。
孙思邈却未笑,他身在局中,可显然比所有人都最先了解到关键所在,因此他在六个高手围来的时候,甚至没有动手。
大局已定——从那一枪刺杀宇文护的时候,就不会再有变化。
剩下的不过是大局后起的余波,虽对一些人来说,还是生死攸关,但早在开局的时候,就已定下了答案。
他望着那箱子旁的普六茹坚,脑海中又闪回到在昆仑的情景。
那时候,他虽孤独,但并非一个人。
普六茹坚也在静静地望着孙思邈,不知在想着什么,他想的是不是怎么除去孙思邈?
帐中六大高手转瞬死伤惨烈,孙思邈还安然无恙,但这是周营——周国的天下,宇文护死了,普六茹坚可算是这里的第一人,他开口的一句话,可定任何人的生死。
普六茹坚终于开口:“师兄,我们终于又见了。”
他没定别人的生死,开口不过是寒暄,他说话的对象是孙思邈,他说话的时候,带着分淡淡的笑,如同老友许久不见的一声寒暄。
可所有人几乎难信自己耳朵!
师兄?
普六茹坚叫孙思邈师兄,为什么?他们怎会是师兄弟?这十三年前的情敌,怎么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有什么感情方面的牵绊?
孙思邈看了普六茹坚很久,这才道:“不错,我们又见了。杨坚……你我都知道,我们总有见面的那一天。”
他更喜欢叫眼前这人为杨坚。
普六茹坚笑了,喃喃道:“不错,我们总有相见的一天。”
他叫普六茹坚,但他本姓杨,就叫做杨坚,其父杨忠在关中排不入八大柱国之列,但颇有战功,因此被赐鲜卑姓普六茹。
在北朝诸国中,虽说早有汉人参与朝堂之事,但得鲜卑赐姓还是荣光的事情,也是提高门第荣耀的事情。
一些人恨不得整天将赐姓挂在嘴边,可他也喜欢孙思邈叫他杨坚。
他一直都认为,荣光本不是需要别人赐予的,所有的一切,他都是在靠自己的双手获取。
他唯一有些依靠别人赐予的是,独孤信当年在孙思邈失踪后,将女儿嫁给了他。
那时候独孤家荣耀显赫,在八大柱国家,仅次于宇文家族,谁都认为他攀上了高枝。
可随后独孤信就死了——被宇文护逼死。
宇文护虽说心狠手辣,但独孤家族在关中毕竟根深蒂固,和八大柱国家均有联系,宇文护若是将独孤家族连根拔起,只怕其余几大柱国人人自危,关中政权转瞬就要陷入混乱。
因此宇文护似网开一面,并未再对独孤家下手,可显然只要宇文护在的一天,独孤家的人就不会得到重用。
不但独孤家族的人得不到重用,和独孤家有关系的也不行!
杨坚是独孤家的女婿,因此所有本来有些嫉妒他的人,转瞬同情他,认为他不是攀上高枝,而是掉入了地狱。可杨坚宠辱不惊,闭门不出。
偶尔传出来的消息,不过是他闭门念念佛经。
可就是这个一直闭门念佛经的人,后来还是得到宇文护的启用,却在宇文护死的时候,没有震惊,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任何意外,他甚至还向引发宇文护之死的仇敌孙思邈打了个招呼,叫他一声师兄?
日照虽不是绝顶聪明,但也明白了什么,嗄声道:“普六茹坚,你竟敢勾结外人,刺杀大冢宰?”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中军大帐内微有骚动。
宇文护虽死,但帐内帐外显然都还是他的亲兵,听闻杨坚居然如此作为,立即握紧手中兵刃,似乎只要日照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将杨坚斩成肉酱!
这时候,些许骚动说不定就会酿成新一轮的血腥屠杀。
杨坚立在那里,冷静得有如冰山:“你错了,我未勾结外人。”
伸手入怀中,他竟取出道圣旨,展开念道:“天子有旨,宇文护倒行逆施,图谋篡位,当诛杀无赦!若有附逆,当斩不饶!”
众人微哗,眼中多露惊惧之意。
天子?哪个天子?
如今的大周多只知道宇文护,也多听宇文护的命令,却忘记大周本有个天子,叫做宇文邕。
宇文泰死后,诸子年幼,宇文护逼死独孤信、赵贵后,大权独揽。先后立宇文泰之子宇文觉、宇文毓为帝,又杀了这二人,再立宇文泰第四子宇文邕为如今大周天子。
从宇文邕登基到如今,转瞬过了十二年。
在所有人眼中,宇文邕无非是个傀儡,十二年来一直战战兢兢地活着,众人却没想到宇文邕也会反抗。
不但反抗,而且一出手就让杨坚杀了大冢宰宇文护。
日照眼眸红赤,摇摇欲坠,还能嘶声道:“你撒谎,大冢宰一直对天子忠心耿耿,你伪造圣旨,才是真正的图谋不轨。”
手一指,喝道:“杀了杨坚,官升三级,若有差错,我到天子面前领罪。”
他这一声呼喝颇有蛊惑之力,众人又是犹豫。
杨坚只是笑笑道:“天子传旨,只诛首恶,不追究从众,只是从众若反,那结果就难说了。日照,你早该死了,何必让这些人陪着送死呢?”
性命攸关,帐中兵卫难免摇摆不定。
日照嗄声道:“他们用的是各个击破的法子,杀了我后,只怕就要轮到你们。只有杀了杨坚,我等才有活命的机会!”
众人一凛,围在杨坚周边的兵士已蠢蠢欲动。
就在这时,帐外突然有人道:“你们杀了杨大人,才是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话声未落,一人大踏步走了进来。
那人发丝斑白,看起来年纪苍老,但一双眼眸顾盼生辉,给他带来不尽的儒雅风流之意。
帐中兵卫一见那人,脸色诧异。
那人向孙思邈看了眼,眼眸中精光闪动,但转瞬望向日照道:“日照,大局已定,何必负隅顽抗?放弃反抗,韦孝宽和杨大人可保尔等不死!”
孙思邈一直默然,他本是局中关键,这刻看起来竟置身局外一样。但听到韦孝宽三字时,还是略有吃惊。
他当然听过韦孝宽之名,也知道周国能和齐国抗衡多年,韦孝宽在其中实在功不可没,此人身为周国名将,不想今日竟到了这里。
“当啷”声响,一兵卫已松开了手中的兵刃,紧接着“叮叮当当”声不绝于耳,帐中兵卫尽数放弃了兵刃,纷纷跪倒道:“多谢韦将军。”
他们可不信杨坚,但实在无法不信韦孝宽。
韦孝宽自北魏年间,就领兵作战,身先士卒,与兵士同甘共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