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静寂得落叶的声音都能听得到。
孙思邈没有怨恨,眼中只带分怜惜——怜惜世人的挣扎。
他缓缓起身,未望百姓,不看那母子,也不去瞧近在咫尺的裴矩,只是缓步上了大车,钻入笼中,“喀嚓”声响,自己给笼子上了锁。
然后他望着淳于量道:“淳于将军,多谢你放我出来。”他说得真心真意,其中没有半点嘲讽。
淳于量又咳,握着衣襟的手,“咯咯”响动。
许久后,他才用自己难信的平静声音道:“不谢。”
再没有声讨的声音,那跪地的几个老者望见这一幕,瞠目结舌,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孙思邈平静道:“将军下令吧。”不闻淳于量回答,孙思邈笑了,“将军难道真的会因为一时意气,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吗?”
这话裴矩也说过,只是裴矩说时,有说不出的辛辣威胁之意,但经孙思邈之口说出,其中只有浓浓的诚恳。
淳于量目光复杂,长叹一口气,摆手道:“送孙先生出城!”
那萧思归本想说些什么,可见许多百姓已露出欢欣之意,终于一咬牙,喝道:“出城!”
长街百姓舒了口气,终究没有再欢呼出来,只是纷纷退到长街两侧,默然地看着大车沿着长街行远,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百姓散了,低声地不停议论着孙思邈送到周营后,周军是否会撤兵?
日头高高升起,撒下的光线似乎都是冷的,照在淳于量的身上,孤单单地拉出长长的影子。
淳于量不动不语,只是坐在轮椅上,望着孙思邈消失的方向。
不多时,马蹄声再起,萧思归冲了回来,见淳于量未走,飞身下马单膝跪地。
淳于量冷冷地望着他,却没有问他是否送孙思邈出了城,他知道江陵城的大小,知道这时候孙思邈还应该在出城的路上。
那萧思归为何不听他的号令?
“淳于将军,孙思邈有何过错?”萧思归急问。
不闻淳于量回答,萧思归叫道:“孙思邈现在还未出城,将军尚可改变主意。”
还是不见淳于量答复,萧思归忍不住道:“将军,末将不知孙思邈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有什么错,可末将知道他是个好人。他这种时候,还只想着救人。”
他说得慷慨激昂,却没有留意到淳于量眼中满是痛苦之意,握着木把的手已青筋暴起。
“孙思邈会有什么错,他就算有错,也早就该被谅解。宇文护要他过营,他根本不会再有任何活路,将军怎么能眼睁睁地让他送死?”
咽口唾沫,萧思归又道:“周军虎狼之心,如此倾兵南下,就算杀了孙思邈,也未见得饶了江陵的百姓。他们要战,就算城破,末将也会让他们付出十倍的代价,既然如此,为何不留下孙思邈添分气力……”
他本血气方刚,若不是这等人物,也不会在陈国衰颓的时候,敢过江镇守江陵孤城,但他显然考虑得太少太少,他并不知道,这一切早就命中注定。
可他也有眼力,终于看到淳于量脸上秋霜般的冷。
“如今这世上,本非是以是非对错称雄,称雄的只是强者。”淳于量落寞道。
“我……”萧思归还想反驳。
淳于量打断了他的下文,咬牙道:“你是否真的因为一时意气,会置全城百姓的性命于不顾?”
萧思归愣住。
这话裴矩说过,孙思邈说过,他不想淳于量也会提起,只是淳于量提起时,满是无奈之意。他举目望去,只见长街静寂,但早不知有多少百姓悄然地望来,满是惶惶之意。
生死之下,得偷生且偷生,若非逼不得已,怎会拼死抗争?
这本来就是人的本性,也是人的悲哀所在。
萧思归虽明白这点,还是话语哽咽,忍不住道:“可将军就任由孙思邈去送死?”
寒风吹着那残叶,淳于量又是剧烈地咳,用丝巾艰难地捂住了嘴,不等放下时,丝巾已染尽了血色。
他没有说什么,也不必再说,因为他早就知道,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不由一个人的意志而改变!
城门开了又关,隔断了大车和城池的距离。
孙思邈孤零零地坐在笼中,望向前方,脸上沧桑之意更浓。
前方有千军万马,前方有刀山陷阱,前方有他的宿敌,前方可能就是他生命的尽头。
可他只是道:“你们把我推过护城河后,就回去吧。”
他是向推车的人说的。
推车的有五名陈国兵士,闻言互望一眼,为首一人瘦削的脸颊,似弱不禁风,却昂起头道:“将军有令,无论如何,总要送你到周营的。”
他是淳于量身边的亲兵,看起来胆气竟然也壮,居然敢陪孙思邈前往周营。
剩余四人并无言语,衣袂在猎猎寒风中抖动个不停。
裴矩笑道:“孙思邈,我知道你执意要去周营,也是想救江陵城的百姓!”
孙思邈淡淡道:“哦,你又知道?”他目光掠过那几个推车的兵士,轻蹙下眉头。
那瘦削的兵卫却已一摆手,吊桥放下,大车咯吱吱地过了护城河,那五名陈兵并未停住脚步,推车向周营行去。
裴矩看了那推车的兵士一眼,转瞬笑道:“我当然知道,我若不知道,怎么会把消息传出来呢?”
孙思邈眼中突现悲哀之意,可并不言语。
“你是在救人,你孤身前往周营是为了江陵百姓,可好笑的是,他们不知,他们只想你送死。你在救他们,他们却只想要了你的命,你说这件事好笑不好笑?”
裴矩笑得极为开心,可目光中却似藏着根毒针,一直想要刺入孙思邈心中。
他一直在打击孙思邈,他真不知道孙思邈的信心是从何而来,可他从不放弃打击孙思邈的信心。
孙思邈突然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道理。”
裴矩双眉一挑,不怒反笑道:“孙先生请说。”他态度谦恭,但内心倨傲,从不认为有什么道理是需要别人来告诉他的。
“你有期望,必定也会有失望的。”孙思邈淡淡道。
“你说什么?”裴矩微愣,一时间感觉这平淡的一句话意义极多。
“我只说了一个道理而已。”孙思邈并未回答。
裴矩又怔,只感觉孙思邈言语平和,对他来说,却是锋利非常,大笑道:“如此玄虚,就是先生的大道?”
见孙思邈微微一笑,并不置辩。裴矩自感落入下风,却不甘下风,冷笑道:“眼下先生身在囹圄,前往周营形同赴死,准备这大道理,难道可以逃生?”
“朝闻道,夕死可矣。”孙思邈微微一笑,“既得道,何惧生死?阁下也为高人,为何在此如此执迷?”
裴矩又滞,冷哼一声,前方周营已见。
只见旌旗招展,号角长鸣,这一夜的工夫,周军竟用鹿角、大木和树栅在江陵城北搭起了一座巨大的木城。
木城中,有万马千军,杀意凛然。木城正中,有无数牛皮大帐,一眼望去,几难尽头。
大车到了周营前,居然毫无阻塞地进了军营,在裴矩的指点下,直向最中最大的那个如同宫殿般的牛皮大帐。
一路无阻,可众人均知道,若没有裴矩在旁,只怕他们还未到营前,早就被射成了刺猬,乱刀分尸。
大车在中军大帐前终于止步,那牛皮大帐前一排兵士,个个如开山力士,手持巨斧,见大车前来,一声断喝,有鼓声雷动。
巨斧交错搭接,形成一条惊险肃杀的道路。
推车的陈兵两股都颤,还能在为首那兵士的带领下,将大车推入了军帐。
大帐极为雄伟,一入帐中,就见流彩飞金,灿烂辉煌。有雄壮兵士扼守帐边,有两排金甲力士立于两旁,还有不少护卫守在帐中尽头的高台之前。
帐中肃杀肃穆,人数不少,可无论谁一进帐,都会首先注意到一个人。
那人高居在高台的胡床之上。
他就那么半躺半坐地卧着,看似没什么特别之处,可无论是谁,都很难再去望他第二眼。
因为无论谁第一眼望去,就感觉浑身如坠冰窖,有着说不出的冷。
或许不是冷,而是杀意,也是杀气——那是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后,才会产生的一种杀气。那人脸上蓬松的胡子,胡子竟是血红色,像是被他杀的人鲜血所染。
可他杀的人,实在比他胡须的数量还要多。当年破江陵城池,他就一口气杀了数万人之多。
平常人若被他看上一眼,魂魄都散。
他正在望着孙思邈。
孙思邈也在望着他,只一眼,并未移开。
那人突然大笑,笑如洪钟,一挥手,脚下的一个蜷缩如猫的妖艳女子就被摔在台下。
那女人本来是妖艳风华,摔到高台下,转瞬变得鼻青脸肿,可那女子哼都不敢哼上一声,因为她知道摔她的人很冷,没有感情,视身边的女人,还不如衣物!
她摔得虽重,但毕竟还能活命,若是流露出些许不满之意,只怕转瞬就会没命。
她有些好奇地望着笼中的孙思邈,实在想不出这人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高台上那人默默地望着孙思邈,终于开口道:“你来了。”他说得很冷静,可冷静的话语中,不知蕴藏着多少山崩地裂。
孙思邈平静道:“我来了。”他说得很平静,可那平静的几个字中,却不知包含多少唏嘘沧桑。
“你说我当年最好杀了你,不然……你一定会回来。”那人的双眸中突然现出咄咄杀机。
笼中的孙思邈,有着难尽的孤寂之意,他笑了下,轻声道:“不错,我一定会回来。”顿了下,补充了一句。
“十三年了,我回来了!”
第九章
刺秦
相对秦月汉关来说,十三年更像浪花一朵。可一个人的生命中,实在没有几个十三年。
往事流转,清晰眼前。
十三年前,孙思邈还是个意气风发的热血少年,可十三年前,高台上那人已是大权在握,当时的天底下只有寥寥数人可在他的头上。
十三年后,孙思邈情怀未老,心已沧桑,高台那人还是大权在握,只是如今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坐在他的头上。
天子都不能!
当年他还会畏惧宇文泰,可宇文泰死了,他数年之间连屠三位天子,掌控了周国的绝对权威,他当然就是周国的大冢宰——权倾天下的宇文护。
宇文护笑了,可他笑容中始终带着无尽的冷,“是呀,十三年了,足足十三年,孙思邈,你很了不起。”
帐中人多少都带分诧异的脸色。
当年宇文护杀人如麻,但如今天下,能让宇文护杀的人已不多,能让宇文护赞的没几个,但能让宇文护说声了不起的人,天底下已经绝无仅有!
孙思邈居然还很平静,只是“哦”了声。
“十三年了,能让我牵挂十三年的人只有你一个。十三年来,能让我追查十三年的人也只有你一个。”宇文护喃喃道,“这十三年来,我有空的时候,一直在想你,想你会去了哪里?”
大帐静寂,日头高升,只能照在帐外,却照不入帐中。
帐中四处都缀着拳头大的夜明珠,发着幽幽的光芒,将大帐内照的流金奇彩闪耀,如梦如幻。
这本是很美妙的情景,可无人去留意,甚至没人敢沉重地呼吸。
宇文护说话的时候,大帐内静得吓人。
“我一直在想你的尸体怎么会不见?可惜抬你尸体的两个奴才竟然都死了,让我问不出什么。当年负责看护你的所有奴才,全部都被我处死,他们连个尸体都找不到,活着还有什么用?孙思邈,你说是不是?”
孙思邈蹙了下眉头,没有回话。
“他们全都是为你死的,全都是!”宇文护一字字都像是诅咒,“事到如今,孙思邈,你难道没有半分内疚之意?”
众人听了,心中忍不住都有些滑稽之感,可均是肃然而立,没有笑,也没有表情。
那跌落高台下的女子却忍不住笑了下,她显然也觉得滑稽,笑得很轻很淡,但笑容才现,就凝在了脸上。
因为宇文护望了过来。
“你笑什么?”
那女子突然感觉浑身发冷,强笑道:“大冢宰……妾身……没笑什么……”
“你觉得我说的话很可笑?”宇文护缓缓问,蓦地挥了下手。
那女子大惊,急叫道:“大冢宰饶……”
“命”字还未说出,“嚓”的一声轻响,帐中突然银光一闪,那女子的头已飞了起来,身躯却还缩在地上。
有鲜血将喷未喷之际,有白色棉花状的东西已塞到断头女子的脖颈之上。
“呛”的声响,银光回鞘。
孙思邈目光中似也泛了一点银光,他看清那银光是一把如弯月般的银刀,用刀的人身着银白衣裳,一张脸如同刀一般的颜色。
那人出刀实在太快,不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