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中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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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中的将军-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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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地时期,圣克鲁斯德蒙波克斯曾是哥伦比亚加勒比海沿岸与内地商业往来的桥梁,这也是它生活一度富足的原因。当自由的狂飙开始刮起时,这个拉丁美洲出身的贵族阶级的堡垒,第一个宣告自由。当再次被西班牙人征服后,将军又亲自把它解放了出来。城里只有三条与河道平行的大街,街道宽阔、平直、满是尘土,两旁的建筑部是平房,配以宽大的窗户。曾有两位伯爵和三位侯爵在这里发了大财。它的巧夺天工的金银手工艺的名气,历经共和国的沧桑事变而钦誉不衰。

这一次,将军怀着视荣耀如敝履和与世无争的心请来到这里.令他惊讶的是.港口上竟有大群的人在迎候他。他赶紧穿好平绒裤,登上高筒靴,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把毯子披在身上,另外,头上戴的睡帽换成了他离别洪达时戴的那顶宽沿礼帽。

圣母受孕教堂的上面竖着举行葬礼用的高大十字架。民政当局和宗教界的首脑人物全聚集在里面,教会团体和学校的主要人物都戴着隆重的黑纱来参加为待安葬者举行的弥撒,这时乱响一气的钟声使他们一个个失去了谨慎的常态,都以为是火警告急.跑得气喘吁吁的警官走进了教堂,他刚在市长耳边低语完了要说的话,就高声向大家喊道:“总统到港口了!”

很多人还不知道他已经不是总统了。星期一,一位路经这里的信差。给沿河的村镇播散了不少有关洪达的传闻,但没有任何一点说得很明确。这样,模棱两可的消息使这次意外的迎接早得更加热情洋溢.连服丧的那一家人也弄清楚了正在发生的事情,原来,大部分吊唁者离开教堂赶到喧闹的人群那边去。丧仪只举行了一半,剩下少数至亲好友在钟声和鞭炮的轰鸣声中把灵柩护送到了墓地。

由于五月雨水不多河水变得很浅,因此得翻过一道瓦砾组成的高坡才能到达港口。有人做了个手势想背他,被将军拒绝了,在伊瓦拉的搀扶下,他一步一晃地往上移动,勉强直着身子,但终于不失尊严地走到了岸上。

在码头上,他与地方当局的有关人士一个个有力地握手,表示问候;就他那样状况的身体和瘦小的双手,很难使人相信他握手时有那样大的劲儿。那些最后一次曾在这儿见到过他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他是这样苍老,象是他们的父亲,但就是他仅有的这点精力,也足以使他不允许任何人显他作出安排。他拒绝了为他备好的耶稣受难日抬神像的架子,而是同意步行去圣母受孕教堂。最后,不得不骑上市长的母骡,那是登岸时,市长看到他身体异常虚弱,才让人赶忙备好的。

码头上,何塞?帕拉西奥斯看到很多因使用龙胆汁涂点天花而满是斑点的面孔。在马格达莱纳河下游一带,天花是一种顽固的地方病,自从马格达莱纳河战役期间天花给解放者部队士兵造成了死亡后,同胞们惧怕天花甚于惧怕西班牙人。从那时起,考虑到天花仍在继续流行,将军争取到让一位路经这里的德国博物学家稍作停留,请他用在人体上接种牛的天花痘里流出的浆液的方法,使这里的居民获得免疫能力。但是,由于天花引起的死亡人数如此之多,最后谁也不想知道人们呼之为牛药的这种药是什么东西了,很多母亲宁愿承受自己孩子传染上这种病的危险.而不愿冒采取预防措施可能产生的危险。但将军接到的那些官方报告使也以为天花之灾已正在被降服。所以当何塞?帕拉西奥斯提醒他人群里那么多人脸上都涂着紫药水时,他的反应是厌恶多于惊讶。

“只要下级为了讨好我而继续撒谎,事情将永远是如此。”他说。

他没有在码头上迎接他的人面前流露出他内心的痛苦,而是向他们扼要地介绍了有关他辞职的风波和圣菲的混乱状况,他再三强调要一致支持新政府。“没有别的出路”,他说,“要么团结一致,要么无政府主义”。他表示走了就不再回来了,这倒不是为他那人所周知的虚弱多病的身体寻求好转的可能,而是因为别人的不幸给他造成了这么多痛苦,他需要休息。但他没有说什么时候动身.也没有说去什么地方,而是文不对题地重复说他还没有接到政府发给的出国护照。对于蒙波克斯 20 年来给予他的荣誉,他向他们表示感谢,并请求他们除了“市民”以外,不要再授予他别的称号。

当人群蜂拥般涌进教堂时,圣母受孕教堂仍然披着治丧的黑纱,空气里还散发着葬礼上所用鲜花和烛芯的气息。坐在随从席上的何塞?帕拉西奥斯发觉将军在座位里不太好受,相反,长着漂亮的狮子般卷发的混血儿市长,紧挨着他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怡然自在。费尔南达这位以其美洲土生土长的女性风姿给西班牙宫廷造成巨大麻烦的本胡梅亚的遗孀,借给了将军一把檀香扇,以帮他抵御仪式过程中困倦的侵袭。他无望地摇动着扇子,勉强感受到一丝令人宽慰的气息,直至后来热得使他连呼吸也觉得困难起来,他才附在市长耳边低声说道:“请相信我,我不配受此折磨。”

“人民的爱是有代价的,阁下。”市长答道。

“不幸得很,这不是爱,而是猎奇”,他说。

感恩诗似的仪式结束后,他深深一鞠躬向本胡梅亚的遗孀道别,并把扇子还给了她。后者试图把扇子再给他。“请给我点面子,作为一个如此爱您的人的心意留作纪念吧,〃她对他这样说。

“可悲的是,夫人,留给我回忆的时间己不多了。”他说。

在由圣母受孕教堂去使徒圣佩德罗学校的这段路上,教堂神甫坚持以圣周用的华盖为他遮热避署。学校是座两层楼的宅第,寺院式的回廊里挂满了蕨类植物,房子的后面,是座阳光灿烂的果园。带有拱门的回廊,在那几个月里,即使在夜间,也不能住人,因为河面上吹来的阵阵微风有害于人体的健康。紧挨着大厅的那几个房间,由于厚厚的墙壁系用灰石砌成,整天都被保持在一种秋日的凉荫之中。

为了把一切预先准备好,何塞?帕拉西奥斯提前来到了这里。给将军预备的卧室,墙壁是刚刚用扫把蘸石灰水粉刷的,显得粗糙不平,房间的光线很暗,因为只有一个朝着果园的绿色百叶窗。何塞?帕拉西奥斯让把床调了个位置,让对果园的窗子靠近床的尾部而不是床头,这样将军可以看见金黄色的番石榴树并享受着扑鼻的芳香。

将军由费尔南多扶着,在圣母受孕教堂神甫的陪同下来到了圣徒佩德罗学校,神甫同时也是该校的校长。他一走进卧室门,就把背靠在墙上,窗沿上放着一个加拉巴木瓢,里面的番石榴散发出的香味使他感到意外,这种诱人上当的芳香充满了整个房间。他就这样倚在那里,两眼紧闭,呼吸着使他忆起心碎往昔经历的异香,直到精疲力竭。接着,认真细致地察看了房间的各个角落,好似每件东西对他来说都是个新发现.卧室里除了一张带天棚的床外,一个桃花心木的衣柜,一个同样木质、台面为大理石的床头柜,还有一张红天鹅绒护面的安乐椅。靠窗的墙壁上,挂着一个有着罗马数字的八角形壁钟,指针停在一点零七分上。

“终于还有点东西仍和过去一样!”将军说道。

神甫甚为惊讶。“请原谅,阁下,”他说,“就鄙人所知,以前您没有在这儿呆过。”

何塞帕拉西奥斯也颇感意外,因为他从没有来过这里,但是将军在执著地谈他对往昔的回忆时列举了如此丰富而确凿的细节,使在场的人都感到困惑不解。然而,最后,将军试图以他惯常的嘲讽给大家以安慰。“也许是我过去的化身来过,”他说,这儿我们刚刚看到一个被逐出教会的人在圣周的华盖下漫步。总之,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

过了一会儿,突然雷声大作,下了一场暴雨.使城里积水成灾。将军利用这一机会摆脱了纷至杳来的问候,他把脸朝上躺在床上,一面装作睡觉,一面享受着番石榴的芳香,脱下的衣服被放在荫凉处。一会儿,在暴雨过后宜于恢复体力的寂静中,他真的睡着了。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他已经入睡,因为听见他在以年轻时的清楚发音和纯洁音色在说话,而这种能力只有在睡梦中他才能恢复。他说到加拉加斯,一座已成废墟而业已不属于他的城市,墙璧上贴满了反对他的侮辱性的标语,街道上到处流淌着人类的滚滚浊流。何塞?帕拉西奥斯坐在房间一角的安乐椅上值班,儿乎不易被人发现,他守在这里是为了不让任何非随从人员听到将军梦吃中讲的秘密。他从虚掩的房门缝里向威尔逊上校打了个手势,上校立即让在花园里走动的卫队士兵离开了那儿。

“这里谁也不喜欢我们,而在加拉加斯,谁也不服从我们”,将军在梦中说,“哪儿都一样。”

接着他背诵了一首痛苦而悲凄的圣诗,这是一种正被死亡之风一块块地刮走的残剩而破碎荣誉的写照。在将近-个小时的梦呓之后,走廊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一个傲慢的金属般的嗓音把他惊醒了。随着一声刺耳的鼾声,他眼睛也没有睁开,就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发生什么鸡巴事情了?”

原来是洛伦索卡卡莫将军,一位脾气暴躁,勇猛得近乎发狂的解放战争的老成士,他试图在规定接待客人的时间之前强行进人将军的卧室。他先用马刀抽打了一位掷弹兵中尉,然后越过威尔逊上校,只是在神甫为永恒权力面前他才弯腰俯首了。神甫把他引到卧室隔壁的办公室里。将军听了威尔逊的报告后,怒不可遏地叫道: “告诉片卡莫,我死了!没有别的话,我死了!”

威尔逊上校到办公室去见这位吵吵嚷嚷的军人。为了来这里,他穿上了检阅时的军服并佩带了一枚军功勋章。但他那傲慢自负的神气此时顿然烟消云散!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威尔逊,别给我重复那样的话了,”他说,“我已经听见了”。

当将军睁开眼时,看到钟仍然停在一点零七分上。何塞?帕拉西奥斯给钟上了弦,并凭记忆拨了拨指针,接着看了一下他的两块怀表,证实时间准确无误。过了一会儿,费尔南达?巴里加进来了,想让他吃点辣椒炒茄子,他不愿意,尽管从昨夭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但是他让把做好的菜拿到办公室去,以便一面接待客人一面吃。与此同时,经不住诱惑,他从装满了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里拿了一个。刹时间,果香使他如痴如醉,他贪婪地咬了一口,象孩子似地津津有味咀嚼着果肉,在把番石榴嘬了个遍后,怀着对往昔的回忆,长叹一声,一口一口地吞食而尽。接着,他坐到吊床上,两腿中间搁着放番石榴的加拉巴木瓢,把所有的番石榴全部吃了下去,几乎连喘气都没有来得及。当他吃到最后两个时,被何塞?帕拉西奥斯撞进来看见了。

“我们会死的。”他对将军说。

将军诙谐地截住他的话.“那不会比我们现在的处境更坏”。

正如预先安排的那样,三点整时,将军让来访的人们两个两个地到办公室里来,这样当其中的一个人看到还有另一人等着接待时,可以花最少的时间把他打发走。尼卡西奥?德尔巴列大夫是头几批进去的人之一,他看到将军背朝着窗户坐着,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所有的田间农舍以及更远一些冒着热气的沼泽地。他手里端着费尔南达?巴里加给拿进来的辣椒炒茄子,可是他一口也没有尝,因为他已经感到番石榴在胃里积食了。德尔巴列大夫后来在讲述那次拜访他的印象时,心直口快地用地方话说道:“皮瓜鸟(14)已在对他叫了。”虽然各人说的方式不一,但所有受到接见的人印象都是一致的。然而,甚至那些最为他的虚弱体质所感动的人,也不冷悯他,而是固执地要求他到附近的村镇上主持接收孩子为教子的仪式,或者为一些公益建筑设施剪彩,或者让他去亲眼看看由于政府的漠不关心人们艰难的处境。

一个小时后,番石榴引起的恶心和肠绞痛使大家惊慌不安,尽管他希望使所有从早晨起就一直在等候的人都能满意,但还是不得不中断正在进行中的接见。人们给他送来牛犊,山羊、母鸡及各种各样的山兽,摆得院子里无处可放了。为避免可能出现混乱,卫队的掷弹兵们不得不进行干预,直到傍晚,院子里才平静了下来,因为老天爷又下了第二场暴雨,空气清新了,喧闹声也随之消失了。

尽管将军明确地表示了谢绝之意,当地人士还是决定于下午四点在附近的一座住所里举行晚宴以表示对他的敬意。晚宴举行了,但主宾没有出席,因为食了番石榴后不断排气,情况甚令人担忧,直到夜间十一点后,险情才逐渐缓解。他躺在吊床上,窜动的剧痛和连续不断的放屁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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