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苏秦点头。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苏秦从潭水上收回目光,望向公孙哙:“公孙,你且说说,我们为何合纵?”
“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公孙哙顺口应道。这是苏秦挂在嘴边上的话,他早已熟记于心了。
“你说,此番会同,我们真的能够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吗?”苏秦盯住他。
“当然能。”
“你为何如此有信心?”
“因为……在这天底下,没有苏子做不成的事儿。”
苏秦似是没料到公孙哙会如此应答,愣怔一下,扑哧笑道:“你真的这么想?”
公孙哙郑重点头。
“谢公孙信任了!”苏秦盯住他又看一时,从几案下缓缓摸出四封快报,一字儿摆在几案上,从左至右,是楚、齐、韩、赵、燕五个信函。
公孙哙看一会儿,仍是不解:“苏子?”
苏秦指着快报:“你看,这些快报,报的无一不是军情。楚王亲来,引军八万;齐王亲来,引军五万;韩侯、赵侯亲来,各引军三万;还有你爷爷,引军两万;剩下大魏,在下这也得到消息,庞将军正在四处调兵遣将,磨刀霍霍。各路烟尘,都在朝孟津滚哪!”
公孙哙越发不解:“这说明天下列国重视合纵呀!合纵旨在制秦,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
“是啊,”苏秦轻叹一声,连声重复,“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极了!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可……这么多兵马聚在一处,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会同,哪一家都是剑拔弩张啊!”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孙哙不假思索,“依我看,干脆借此机缘,将暴秦灭掉。灭掉暴秦,一劳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吗?”
“你呀,”苏秦连连摇头,苦笑道,“看的只是表层。真要灭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难太平了!”
公孙哙大怔。
翌日晨起,苏秦正在允水岸边散步,屈平造访,说是盟誓拟好了。
苏秦甚是震惊,接过他呈送的竹简,连看数遍,细细品味良久,两道目光不可置信地射向他。
“苏子?”屈平的心忐忑直跳,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个奇才。”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更是个急才。仅此一夜,你就写出这般誓约来,实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平以为苏秦是在奚落他,面红耳赤,“在下是急性子,回去后一宵未睡,方才拟出这份草稿,自觉不好,却又不好给他人审看,一大早就……就……就拿过来了。苏子若是觉得不妥,在下可以重写。”
“为何要重写呢?”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还求不到呢?”
屈平眼睛瞪大。
“不过,也并不是完璧无瑕。”
“请苏子指正!”
苏秦指着中间两句:“请看这两句。”
屈平打眼一看,写的是:“肌肤润于锋镝,骸骨难入丘冢。”
苏秦缓缓说道:“六国纵亲,当整齐划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处却是六言,变化虽有,却失齐整。就好比两军作战,对方未冲,先乱阵脚,不妥。可否改作‘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好!”屈平脱口而出。
“还有下面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腾’,可以改为‘鬼神震怒,民怨沸腾’。以‘震怒’对‘沸腾’,顺口不说,对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来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苏子改的是,在下叹服!”
“该叹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苏秦。”苏秦由衷赞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气呵成,滴水不漏,朴实无华,外契天下大义,内含纵亲要旨,由首至尾,字字珠玑啊!”
“谢苏子夸奖!”屈平腼腆地笑了。
最先到达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庞涓、惠施和朱威等,全都陪他来了,只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帮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苏秦,到轵后不顾旅途劳顿,即派王辇接苏秦入行宫。苏秦赶到时,惠王跣足迎至宫外,携苏秦之手,与他并肩步入宫中,促膝谈至深夜。
在惠王与苏秦谈心时,魏国三军逾十万众,包括庞涓的虎贲之师,分路开至河东,依庞涓指令屯扎于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国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后是齐王。因会同地点在魏国境内,列国军队均需接受魏国指令。在庞涓部署下,楚军七万屯扎于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仅带人马一万赶至孟津,住进早已搭好的楚国行辕。齐威王引兵五千,余众屯于宋、卫境内。再后是赵肃侯和韩昭侯,各带兵三千。燕人一则距离远,二则燕公老迈,只能日行五十里,来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逦赶到。
此番会同,魏惠王如同换了个人,再没有上次他在孟津齐诸侯朝王时的不可一世。作为东道主,他甚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谦恭和殷勤,无论哪家君主赶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亲迎数里,把盏接风。
见六国君主均已光临,苏秦于秋分前一日,以六国特使身份,在会同台东侧不远处的一片山林里,设便宴招待。
这片山林位于河水北岸,鹤鸣山下。鹤鸣山顶有一巨石突兀而出,状似鸣鹤之首,因而得名。此处依山傍水,视野开阔,风景极佳,堪为风水宝地。
为示公允,苏秦如法炮制,将六个几案摆成圆圈,使所有几案没有正向,不定方位,因而也就没有上下主客,首席末席。六位君主赶到,先是一怔,继而一笑,嘻嘻哈哈地各选席次,围作圆圈坐了。苏秦虽是东道主,身份却是臣子,因而没给自己设席,恭身侍立,待侍者端上饭菜,他就接过,按年岁大小呈予每位君主,博得众口称颂。
席宴更是特别,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鱼肉腥荤,没有美酒佳酿,只有素菜、鲜果、稀粥和窝窝头,全是此地百姓吃的。虽是粗茶淡饭,却是宫墙之内不曾见到的,加之苏秦特请厨师精工细作,味道别具一格,众王侯无不狼吞虎咽,津津有味,连赞好吃。
见诸侯吃饱喝足了,苏秦这才走到靠近河水的地方,北面而立,正襟跪地,奏道:“诸位君上,明日即为秋分日。一年四季,日升日落三百六十日,月圆月缺十二度,唯有两日最是公允,一是春分日,一是秋分日,是以鲁人仲尼撰史,名之以《春秋》。今六国纵亲,天下会同,诸位君上以天下百姓安乐为念,抛却前嫌,不畏劳苦,长途远涉,会聚于此,求同存异,盟誓纵亲,足令天地动容。苏秦谨代天下百姓,向诸位君上致敬!”
言讫,苏秦站起,正正衣襟,行三拜九叩大礼。
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齐站起,共同走到苏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别伸手,一人扯住苏秦一只胳膊,笑吟吟地将他拉起。众人簇拥苏秦走到圈内,韩昭侯亲自动手,将自己与紧挨的赵肃侯几案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招呼侍者抬来一张几案,魏惠王、楚威王将苏秦按坐在几案后面,这才各回席位。
苏秦拱手一周,再次致辞:“周人苏秦谢诸位君上抬爱!”微微一笑,直入主题,“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微臣有一事启奏,还请诸君定夺!”
众位君上齐望苏秦。
“诸位君上,会盟诸事,主要参照旧时会同规制,其中仪礼、程式、规制、乐舞、仪仗、盟书等具体细节,微臣与列国副使各具奏本奏报,诸位君上也分别降旨允准,因而,大体上可以确定。迄今为止,坎已掘就,牲已备好,会盟物器均已备齐,只待良辰吉时。微臣所奏之事是——”苏秦顿住话头,挨个扫过诸位王侯,“按照旧制,诸侯会同,歃血盟誓,须有执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该由何人执牛耳,微臣奏请诸位君上公议!”
自古迄今,执牛耳者即为盟主。因而,苏秦一语说出,在座六人尽皆敛神,面面相觑之后,各自正襟端坐,闭合双目。
苏秦又扫众君主一圈,亦将眼皮微微闭合。
场面静寂,唯有河水的惊涛拍岸声和林中小鸟的唱和声隐约传来。
过有许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扑哧笑道:“我说诸位,养啥神哩?不就是推举执牛耳之人吗?依魏罃看来,有一人最是合适!”
众人纷纷睁眼,目光尽皆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连晃几下肥硕的脑袋,手指苏秦,一字一顿:“他,周人苏秦!”
话音落处,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纷纷附和:“好,当由苏相国执此牛耳!”
没等两个威王表态,苏秦已是叩首于地:“诸位君上,此事万万不可!”
魏惠王大是诧异,圆睁两眼:“请问苏子,有何不可?”
苏秦再拜:“天下会同,歃血盟誓,此乃明于天地鬼神,非身贵言重者莫能为也。苏秦出身草野,身贱言轻,何堪当此重任?苏秦再请诸位君上收回贵言,另推人选!”
魏惠王略显失望,身子朝后微微一仰:“依苏子之见,何人可执牛耳?”
“此事关系纵亲大业,微臣不敢建言,还请诸位君上共议!”
场上再现冷静。
韩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诸位共执牛耳,如何?”
“成何体统?”楚威王陡然发话,“苏子一直强调古时成制。按照成制,何时有共执牛耳之说?”
韩昭侯遭此抢白,不无尴尬,嘴唇巴咂几下,半带讥讽道:“本侯说错了,该由楚王陛下执掌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长笑一声,“熊商世居蛮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执掌牛耳?不过,熊商倒想推举一人,请诸位公议!”
楚威王公然推脱不说,反而推举他人,大出众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缓缓转向齐威王,朝他微微点头。就在众人皆以为他推举的是齐威王时,楚威王陡然转向魏惠王,指他呵呵笑道:“就是他,魏兄!”
“田因齐也举魏兄!”齐威王的大手也指过来,朗声附和。
魏惠王做梦也没料到两个老对手会共同推举他,顿时蒙了,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韩、赵、燕三君无不记挂当年魏罃在此朝王时的嚣张旧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齐竟然联袂推举,一时竟也语塞。苏秦心里一横,由不得打个寒战,睁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这才反应过来,爆出长笑,“哈哈哈哈”的声音比楚威王发出的还要响亮,笑毕方道:“我说熊兄,还有田兄,前番孟津之会,是魏罃不自量力,执牛耳了。魏罃何以敢执牛耳?因为两位仁兄大驾未至!此番两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敢再逞狂?”转向其他诸侯,“以魏罃之见,这只牛耳由熊兄执掌,诸位意下如何?”
不待众人接腔,楚威王连连摇头,拱手推辞:“魏兄不必过谦!前番孟津之会,熊商身体欠安,未能赴会,一直引以为憾。槐儿回去,熊商再三向他征询大会盛况,对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触。此番我等又在孟津会同,执此牛耳,自是非魏兄莫属!”
“是啊,”齐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齐也未到会,此番算是将功补过!魏兄不必推辞,田因齐实意推举,并无半点虚假。”扫向众公侯,语气诚恳,“也请诸位听因齐一言。因齐之所以推举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处中国,为天下中枢,当执牛耳;其二是,我等会同合纵,意在摒秦,魏西接强秦,抗秦首当其冲,因而魏兄当执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内实仓廪,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数合诸侯,堪为天下典范。及至魏兄,内善治国,外善治兵,足当此任!”
齐威王连说一二三,真真假假,听得魏惠王耳根发热,脸颊热烫,双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没此德望,不敢再执牛耳矣!”
楚威王望向苏秦:“苏子,群龙不可无首!合纵是你倡导的,牛耳你又坚辞不执。熊商与田兄实意举荐魏王,他又不肯,你来说句公道话,由谁执掌合适,我等尽皆听命!”
众人齐望苏秦。
平心而论,六国纵亲,实力最强的是楚,称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执牛耳不说,这又力荐魏惠王,实出苏秦所料。见他此时将球推过来,苏秦只好接招,笑道:“六国纵亲,即为一家,自应不分主次,不论大小。因而,谁执牛耳皆可,不过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苏秦建议,纵约长之位,可由诸位君上轮流担当,每君轮值一年。”
如此大的难题,苏秦轻轻一句就化解了。六国君主一听,皆是振奋。尤其是韩、赵、燕三个小国公侯,见苏秦此言一如所摆圆席,丝毫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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