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秦再次摇头,微微笑道:“庞兄说出此话,可见并不知秦。在下在秦数月,秦之优劣,可谓是耳闻目睹,不知庞兄愿意闻否?”
“在下愿闻。”
苏秦侃侃言道:“秦行苛法,一人违法,十邻连坐,因而秦人不惧死而惧法。全民惧法,自是上下同欲,举国同仇,皆是死战之士。秦公年轻有为,谋算甚深,心狠手辣,连商君他都敢诛,没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秦国宫廷,无不惧他,因而是一呼百应。此人心胸甚大,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且不说,秦公内得公孙衍、司马错、樗里疾、甘茂诸贤相助,外得函谷、河水之险,几乎就是四塞之国。河水之险自不必说,单是那道函谷关,在下亲自走过,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退一步说,纵使庞兄攻开此关,自函谷至阴晋二百余里,每一步都是险峻,只要秦人步步死守,简直就是铜墙铁壁,插翅难逾啊!”
苏秦之言甚是实际,庞涓缓缓垂下头来,陷入思索。
苏秦更推一步:“还有,方今天下,万事莫过于得民。秦得河西,再得商於,扩地千余里不说,更增民众逾百万口。按十一抽丁,也比此前多出十万。庞兄是带兵的,十万之数是何概念,当比在下明白。”
庞涓陷入深思,有顷,抬起头来:“在下问一句,苏兄倡导合纵,可为制秦?”
苏秦点头道:“知在下者,莫过于庞兄了。”
“再问一句,抛开孙兄之事,苏兄为何对秦人怀此仇恨?”
“唉,”苏秦敛住笑,长叹一声,“说起来都难启齿。不过,庞兄既有此问,在下也只有实说了。在下出山之后,西去投秦,本想做出一番大业,岂料秦公不用不说,更将在下一番羞辱,令在下在天下士子面前丢丑。”哭笑一下,摇头再叹,“唉,那个场面,那种尴尬,在下……在下若是有剑在手,当场真就抹了脖子!”
“苏兄莫要说了,”庞涓摆手止住他,“秦人这脓包,早晚得挤。苏兄的合纵大略,在下琢磨过多次。不瞒苏兄,朝臣对合纵均有抵触,包括陛下。苏兄初衷,在下也是今日方知。这事儿急不得,不过,在下一定尽力,说服朝臣,禀明陛下,全力支持苏兄。”
苏秦微微抱拳:“谢贤兄鼎持!”
庞涓朝外叫道:“来人,上酒菜!”对苏秦微微抱拳,“苏兄,久别重逢,什么话都不要说了,不醉不休!”
“好,不醉不休!”
秋雨落下来。雨势虽已失去两个月前的刚猛,却有后劲,淅淅沥沥连下两日。孙膑是盘地行走,一旦下雨,就无法外出,只能躲在南街口的废弃破庙里。
几个乞儿在庙殿里把玩苏秦赏给的金子,一会儿吹,一会儿弹,爱不释手。孙膑坐在榻上,静静地望着这群乞儿。所谓榻,不过是范厨用土坯为他砌的土炕,很大,横竖可躺五六个人,上面还垫着干草,再上面是几张破席,几床被子散乱地堆在炕里侧。土炕虽是简陋,但对这群乞儿来说,却是天堂。
雨天不好讨饭,最小的乞儿似是饿了,走到门口朝雨幕里张望。
还真让他望到了。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范厨披着蓑衣,提着一个盖了雨布的大篮子,嚓嚓嚓嚓直走过来,在庙门外重重咳嗽一声,直拐进来。乞儿大叫一声:“范伯来喽!”不无欢喜地冲进雨里,帮范厨提那篮子。
范厨让出一边,让他抬上,乐呵呵地走进殿里。
见孩子们全围上来,范厨这才打开篮子,根据饭量大小,将馒头逐个分过,对他们道:“你们都到偏殿里吃,范伯要给孙伯伯换衣服呢!”
几个孩子拿着馒头,赶往偏殿去了。范厨提上篮子,走至孙膑跟前,将几个馒头拿出来,又端出两碟小菜,摆在炕上,将他的内衣脱下,换上洗过的。又拿出两件新衣服,为孙膑穿上。孙膑静静坐着,默默地望着他,由他摆布。
范厨做完这些,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函,递予孙膑,小声道:“方才小人在送饭途中路遇秦爷,秦爷托小人捎给先生一函,请先生拆看。”
孙膑拆开看过,递给范厨:“烧掉吧!”
范厨点头应过,拿出火石、火绳,打着火,开始烧信。孙膑看着他,见信烧得差不多了,淡淡问道:“范兄,庞将军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先生,”范厨点头应道,“前日后晌,合纵特使苏大人到访,晚上吃酒,是小人做的饭菜。庞将军与他边吃边聊,谈笑风生,直到人定时分,皇天落雨,苏大人才辞别回馆。小人昨日听说,庞将军还让家老备下荆条、搓板之物,说是将军跪在搓板上,定要苏大人拿条子抽他,因由是他未能照顾好先生。今日晨起,庞将军见雨仍然在下,亲到厨房,特别关照小人,要多送一些饭菜,还要小人为先生增加几件新衣服,说是天气冷了,莫要冷坏先生。听那语气,庞将军对先生甚是关爱,情真意切。”略顿一下,挠挠头皮,“先生,您与庞将军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小人实在看不明白。”
孙膑未予回答,眼中却是泪出,有顷,抬头望着范厨:“在下装疯之事,庞将军可有察觉?”
范厨摇头:“先生放心,在这大梁城中,此事只有秦爷与小人知晓。为先生诊病的黄先生本也知情,可秦爷出下大钱,让他搬家。小人问过秦爷搬往哪儿,秦爷说,黄先生眼下已在咸阳安下新家,这事儿就算了。再说,自那以后,庞将军再也没有追问此事,似是对先生的疯病深信不疑。”
孙膑微微点头。
范厨凑近,声音更低:“先生,秦爷还说,他想求见先生一面,让小人问问先生之见。”
孙膑思忖有顷,摇头道:“眼下不可。你可转呈秦爷,就说‘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
范厨应道:“小人记下了。先生用餐,小人告退。”
孙膑微微抱拳:“谢范兄了!”
苏秦在列国馆驿等候三日,终于等到殿下召见。
苏秦与三位副使上朝,呈上问聘礼单,备陈三晋纵亲、四国合纵的祈请,同时出具燕、赵、韩三国皆行纵亲的和约副本。太子申接过,客套几句,坦陈自己是代父主政,是否加入纵亲,难以自决,需廷议过后,禀报父王裁定。
见太子申无意再谈下去,苏秦诸人即行告退。
回至驿馆,几位副使,尤其是韩、燕两位公子,皆现躁态。公孙哙首先说道:“看这样儿,魏申是在踢皮球。”
“嗯,”公子章点头附和,“魏人这是成心在磨我们呢。”
“你们说得甚是,”苏秦扫他们一眼,微微笑道,“好事多磨嘛!再说,魏王不在,相国不在,辅国的武安君也未上朝,此等大事,让一个空头太子如何确定?”
公子章急道:“我们总也不能抻着脖子,眼巴巴地坐在这儿傻等吧!”
“若是不想傻等,”苏秦呵呵笑道,“你们可到大梁城里城外转上几转。魏人做事的确了得,从安邑迁都迄今,仅只几年,就将大梁变成天下名都,可追临淄了。”
二人面面相觑,以为苏秦在开玩笑。
“还有,”苏秦接道,“你们亦可前去看看鸿沟,真是一个大工程,利国利民,泽润子孙。几年前在下去过那儿,站在堤边,感慨万千哪!唉,人生在世,莫过于成就一番伟业。别的不说,单此一举,白相国足以永垂不朽了!”
见苏秦说得认真,二人觉得他已胜券在握,松下一口气,转对楼缓道:“走走走,上大夫也去,多个人热闹些。”
楼缓抱拳谢道:“都去看古景,把苏子闷坏了,岂不误大事?你们去吧,在下留下来,陪他聊聊。”
众人皆笑。两位公子稍作准备,有说有笑地出门走了。
苏秦坐下,指着对面的席位对楼缓道:“坐吧,在下真也闷了。”
楼缓坐下,面色忧郁。
苏秦似是陡然想起来:“咦,你昨日不是拜访朱威了吗,他怎么说?”
楼缓轻声叹道:“唉,朱上卿东扯西扯,只不谈正事。在下几番开口,都让他岔过去了。”
“怪道不见他今日上朝。”苏秦苦笑一声,“看来,我们此番来,是热屁股坐到冷席子上了。”
“苏子,”楼缓不无忧虑,“三国特使上朝递交国书,这是何等大事,可魏人呢?朝堂上是空头太子,朝堂下是两个一无用处的中大夫,惠施不说了,庞涓、朱威、白虎等几大权臣也不在朝,这——”打住话头,看苏秦一眼,“苏子,照规矩说,合纵于魏并无坏处,为何他们——”再将话头打住。
苏秦长吸一口气,憋了许久,方才缓缓吐出:“是啊!”将眼睛微微闭上,“在下这也纳闷,庞涓本已承诺在下,今日竟也未见上朝,显然是在故意躲避。”
“堂堂武安君,怎么也是说变就变?”
苏秦思忖有顷,朝外叫道:“邹兄!”不一会儿,飞刀邹急步进来:“主公?”
“这两日可有人去过武安君府?”
“昨日后晌,秦使公孙衍前去拜访。”
“还有何人?”
飞刀邹摇头。
苏秦又吸一口气,闭目再入冥思,有顷,抬头又问:“孙兄的事,可有音讯?”
“孙先生与几个乞儿住在南街口的一个破庙里。”
苏秦从袖中摸出一块丝帛,递过去:“你设法引开乞儿,将此信呈予孙兄。待孙兄看过,你就约他今夜三更,悄悄溜到庙门外面。”转对楼缓,“楼兄在南街口附近寻处偏静、无人房舍,待孙兄出来,就由邹兄背他过去,在下在那儿会他。”
“孙兄?”楼缓惊道,“他不是疯了吗?”
“有时候不疯。”苏秦淡淡说道,“去吧,此事绝对保密。”
二人快步出去。
傍黑时分,依然是商人打扮的公子华见周围无人,快步闪进秦国馆驿,直入公孙衍所住小院。公孙衍听出脚步是他,急迎出来,呵呵笑道:“真是巧了,在下正在想你,你就到了。”携其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连连点头,“嗯,像个大商人。这趟生意可有进展?”
“在下正为此事而来。”公子华亦笑一声,跟着他走进厅中,在客位坐下。
“看这样子,像是发财了。”公孙衍亦坐下来,斟上一杯茶水,“来,喝杯茶水。”
公子华接过茶水,小啜一口:“在下托范厨转呈孙子一道密函,大意是说,庞涓已经懈怠,孙子脱离虎口的机缘已至,在下已安排好救他赴秦,最后又将君上切盼之情一并讲了。”
“哦,孙子作何反应?”
“孙子捎出一句话,‘瓜熟蒂自落,水到渠自成。’听这话音,孙子显然认为机缘未到。”公子华又啜一口,神色犹疑,“信中已经讲明,我们有十足把握救他出去,可孙子仍旧这么说,倒叫在下百思不得其解,特来听听公孙兄释疑。”
公孙衍低头沉思有顷,抬头道:“只有一个解释,孙子不想去秦国。”
“为什么?”
“这得去问孙子。”公孙衍缓缓说道,“按照常理,孙子眼下的境况,只要能脱虎口,莫说是他大可施展抱负的秦国,纵使狼窝,他也不应迟疑。”
“嗯,”公子华频频点头,“他眼下已成废人,活得猪狗不如,装疯卖傻不说,还得处处小心庞涓,万一被那厮得知实情,他就保不住命了。”
“近日可曾有人寻过孙子?”公孙衍突然问道。
公子华摇头。
“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苏秦此来,不会不去救他。孙子这么推托,抑或与此有关。”
“是了!”公子华一拍大腿,“苏子初到那日,当街向他下跪。苏子眼下声势显赫,又是他的故知,孙子自是信他,也必指望苏子救他。”
“公子快去,日夜盯牢孙子,不可轻举妄动。”
是夜,淫雨虽停,乌云却未退去,天色黑漆漆的,如倒扣一只锅盖。
三更时分,庙门悄悄闪开一道细缝,不一会儿,孙膑以手撑地,从门内出来。早已候在附近暗处的飞刀邹飞身闪出,将他背在身上,快步而去。
走有一时,飞刀邹来到一处院落。周围并无人家,显然是座独院。门开着,楼缓迎出,四顾无人,接他们进去,迅速将院门关上。
苏秦闻声迎出厅堂,与楼缓一道将孙膑架下来,搀进厅中。飞刀邹返身退出,在院门外候立。楼缓亦走出去,顺手关上房门。
屋里亮着火烛,但所有的门窗均被密封,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见孙膑已在席上坐好,苏秦也坐下来。二人相视,谁也没有说话。有顷,苏秦首先打破沉默,颤声道:“孙兄,你……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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