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波兰…立陶宛联邦(rzecpospolita)的记忆,使波兰的地主权贵具有更强烈的民族主义思想,但是他们之中最有影响力的准民族主义派别——恰尔托雷斯基集团,当时正对寓居巴黎朗贝尔饭店(hotel lambert)的奢华移民,进行活动,他们总是赞成与俄国联合,而且喜欢外交活动更甚于起义。从经济上看,如果不太浪费的话,他们也富裕得足以支付所需;而且,如果他们喜欢的话,甚至有财力投人足够的资金来改善其土地,以从该时代的经济发展中获得好处。塞切尼伯爵(count szechenyi)是这个阶级的少数温和自由派和经济进步倡导者,他曾将约6万弗林(florins)的年收入赠予新成立的匈牙利科学院。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的生活水准曾因这笔无私的慷慨捐赠而受到影响。另一方面,只因出身不同而使其有别于其他贫困农民的小乡绅(匈牙利人口中约八分之一据称拥有乡绅地位),既没有钱财能使其持有的土地有利可图,也没有与日耳曼人或犹太人竞争中产阶级财富的意向。如果他们无法靠其地租体面生活,而且衰败的年代又剥夺他们投身军队的机遇,如果文化程度不算太差的话,他们或许会考虑选择法律、行政或一些知识性职业,但是不会从事资产阶级活动。这类乡绅长期以来已成为本国专制主义、外族以及巨富统治的反对堡垒,隐藏在(像在匈牙利的)加尔文派和县级机构的双重支持背后。很自然的,他们的反对、不满,以及希望获得更多工作机会的愿望,如今将引燃民族主义。
自相矛盾的是,在这个时期兴起的民族商业阶级,竟是个较小的民族主义因素。众所公认,在四分五裂的德国和意大利,一个统一的民族大市场,其优势是非常明显的。《联合下的德意志》(deutschland uber alles)的作者呼唤:
火腿和剪刀,靴子和吊袜带,
羊毛和肥皂,纱线和啤酒。
民族精神所无法促成的民族统一意识,德国已藉由关税同盟达成了。然而,却没有什么证据可以显示,比如说,(日后将为加里波底提供许多财政支持的)热内亚的船运商对意大利民族市场的喜爱,会更甚于远较繁荣的地中海贸易。而在多民族的大帝国中,在特定省份内发展出来的工业和贸易核心,当然会对现存的歧视表示不满,但是在他们心底真正喜爱的,显然是此刻对他们开放的帝国大市场,而不是未来独立的民族小市场。因此,波兰工业家既然有整个俄国可资利用,自然少有人会去支持波兰民族主义。当帕拉茨基(palacky)代表捷克人宣称“如果奥地利不存在,那就必须造一个出来”时,他不仅是在吁请君主反对德国,而且也表达了一个庞大却很落后的帝国经济核心地区的合理心声。然而,商业利益有时也领导着民族主义,例如像比利时,该地一支强大的工业先驱社群,基于十分奇怪的理由,认为处在荷兰商业集团的有力统治下,他们的地位将非常不利。比利时是在1815年陷入荷兰手中的。不过这是个特殊例子。
在这个阶段,中产阶级民族主义的强大支持者,是下层和中层的专业、行政和知识阶层,换句话说,即受过教育的阶层。(当然,这些人与商业阶级并无明显区别,尤其是在落后国家,那里的土地行政人员、公证人和律师等等,通常即等于农村财富的主要积聚者。)确切地说,中产阶级民族主义的先锋,是沿着教育进步的路线进行战斗,而教育进步,则显现在大批“新人”进入当时仍被少数精英占据的领域。学校和大学的成长显示出民族主义的进展,因为学校尤其是大学,正是其自觉的斗士:德国与丹麦之间,曾为了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schleswig…holstein)问题,先后于1848年和1864年爆发过两场冲突,但在此之前,基尔大学和哥本哈根大学,便曾为了这个问题在19世纪40年代中期引发过激烈争执。
教育的进展十分明显,虽然“受教育者”的总数仍然很小。法国国立学校的学生人数在1809-1842年间增加了一倍,而且在七月王朝统治之下,增长得特别迅速,但是即使如此,及至1842年,也只不过1.9万人(那时所有受过中等教育的孩子,总数是7万人)。俄国于1850年左右,在6800万总人口中只有大约2万名中学生。大学生的人数尽管不断增加,但其总数却很少。很难想象,1806年后那么受解放思想煽动的普鲁士大学青年,据说在1805年时竟不超过 1500人;后1815年的波旁王朝毁灭者,巴黎综合工艺学校,在1815-1830年间,共训练了1581名青年,即每年仅招收约100人。学生在 1848年革命中的突出表现,使我们很容易忘记下述事实:整个欧洲大陆,包括未进行革命的不列颠群岛,可能总共只有4万名大学生,虽然数目仍在上升之中。俄国的大学生人数便从1825年的1700人,上升到1848年的4600人。而且即使人数没有增长,社会和大学的变化(参见第十五章),也为学生赋予了一种社会团体的新意识。谁也不记得在1789年巴黎大学有大约6000名学生,因为他们在大革命中没有发挥过独立作用。但是到1830年,任谁也不能忽视这群年轻大学生的重要性。
少数精英可利用外国语言活动;而一旦受过教育的干部变得足够多时,民族语言就会自行产生影响(如自19世纪40年代起,印度各邦为争取承认其语言而作的抗争)。因此,当开始用民族语言出版教科书、报纸,或进行某些官方活动时,都代表着民族发展迈出了关键一步。19世纪30年代,欧洲许多地区都跨出了这一步。于是有关天文学、化学、人类学、矿物学和植物学的第一批重要的捷克文著作,便是在这10年中写作或完成的;而在罗马尼亚,用罗马尼亚文代替以前流行的希腊文的第一批学校教科书,也是如此。1840年,匈牙利文取代拉丁文作为匈牙利议会的官方语言,虽然受维也纳控制的布达佩斯大学,直到1844年才停授拉丁语课程。(可是,为争取使用匈牙利语为官方语言的抗争,从1790年起一直断断续续地进行。)在萨格勒布(zagreb),盖伊(gai)1835年起便用迄今仍是方言综合体的第一种书面语言,出版了他的《克罗地亚报》(croatian gazette,后来改名《伊利里亚民族报》〔illyrian national gazette〕)。在很早就拥有官方民族语言的国家,这种变化是不太容易衡量出来的。可是有趣的是,1830年后用德语(而不是拉丁语和法语)出版的书籍,首次持续超过90%,法语书籍的数量,则在1820年后降到4%以下。(18世纪早期,德国的全部书籍中,只有60%是用德语出版的,自那之后,这一比例平稳上升。)此外,出版物的普遍大增,也给予我们一个可资比较的指标。例如,德国出版的书籍数量,在1821年和1800年大致相同,一年大约 4000种;但1841年却上升到1.2万种。
当然,大多数欧洲人和非欧洲人仍是未受过教育的。的确,除日耳曼人、荷兰人、斯堪的纳维亚人、瑞士人和美国公民外,没有一个民族能在1841年被形容成是有文化的。有几个民族可说几乎是文盲,像南部斯拉夫人,他们在1827年只有不到1.5%的识字率(甚至在更晚的时候招募到奥地利军队中的达尔马提亚人,也只有1%能够读写),或者像只有2%识字率(1840年)的俄国人,像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半岛战争后,似乎总共仅有8000名儿童在校)以及除伦巴底和皮德蒙特之外的意大利人。19世纪40年代,甚至英国、法国和比利时,也有40%-50%的人是文盲。文盲绝非政治意识的障碍,但事实上没有证据指出,除了已受双元革命改变的国家——法国、英国、美国以及(政治和经济上依附于英国的)爱尔兰——那种近代式的民族主义是股强大的群众力量。
把民族主义等同于识字阶层,并不是说,以俄国大众为例,当他们碰到非俄国的人事物时,不会产生“俄国人”的自觉。然而,对一般群众而言,民族性的检验物仍然是宗教:西班牙人是以是否为天主教徒来确定,俄国人则依据是否是东正教徒。然而,与外国文化直接接触的情形虽日渐增多,但仍属罕见,而某些民族感情(例如意大利人的),对广大群众而言仍是全然陌生。他们甚至不使用共同的民族书写语言,而且说着彼此几乎不能明白的方言。甚至在德国,爱国主义神话也极端夸大了反拿破仑民族情感的程度。在德国西部,尤其是法国自由征召的战士中,法国仍极受欢迎。隶属于教皇或皇帝的人民,或许表现出对碰巧也是德国的敌人法国人的不满,但这其中几乎不带有任何民族情感,更不用说建立一个民族国家的任何愿望。此外,民族主义是以中产阶级和乡绅为主干的事实,就足以使穷人们秉持怀疑立场(像南意大利烧炭党中比较先进的分子和其他密谋派所表现的那样)。波兰激进民主革命派急切地试图动员农民,甚至到了提出进行土地改革的程度,但他们还是几乎彻底失败。即使这些革命派实际上宣布废除农奴制度,加利西亚的农民在1846年还是会反对波兰革命者,他们更愿意屠杀乡绅并相信皇室官吏。
民族的远离家园,也许是19世纪最重要的一个现象,它瓦解了深厚、古老而且地方化的传统主义。直到19世纪20年代,世上大多数地区都几乎没有什么移民或出迁者,除非是在军队和饥饿的强制下,或在传统上经常迁移的社会中,例如在北方从事季节性建筑工作的法国中部农民,或者德国的流动手工业者。远离家园还意味着一种思乡病,但不是即将成为19世纪特殊心理病的那种温和形式的思乡病(反映在无数多愁善感的流行歌曲中),而是医生于临床上最早用来描述旅居国外的旧式瑞士雇佣军,那种强烈得足以致命的心理疾病。在法国大革命战争的征兵中,便可发现这种疾病,特别是在布列塔尼人身上。遥远北部森林的吸引力非常强大,它可以使一个爱沙尼亚女仆离开她那位极其仁慈的萨克森库吉尔根(kugelgen)雇主,在萨克森她是自由的,而回到家乡却将沦为农奴。迁居和移居国外(其中移居美国的数据最方便查找)的人数,在19世纪20年代以后显著增加,虽然直到19世纪40年代才达到很大的比例,那时有175万人越过北大西洋(将近是19世纪30年代数字的三倍)。即使如此,英国之外惟一的主要移民民族仍是日耳曼人,长期以来,他们一直都遣送子孙到东欧和美国做定居农民,到欧洲大陆做流动手工业者,并到各国充任雇佣兵。
实际上我们可以说,1848年真正以群众为基础且具有严密组织形式的西方民族运动,只有一次,而且即使这次,也因为与教会这个强大的传统支撑者保持一致的态度,而获致巨大好处。那就是奥康内尔(daniel o’connell,1785-1847)领导下的爱尔兰取消联合运动(译注:19世纪初,爱尔兰反对与英国组成联合王国的民族主义运动)。奥康内尔是农民出身、嗓音宏亮的律师鼓动家,也是第一位(直到1848年是惟一的一位)普受欢迎的奇里斯玛型领导人,他带动了当时犹属落后群众的政治意识觉醒。(1848年前,惟一可与奥康内尔相比的人物是另一位爱尔兰人奥康纳[feargus o’connor,1794-1855],他已成为英国宪章运动的象征;或许还有匈牙利的科苏斯。科苏斯可能在1848年革命之前已获得某些群众声望,虽然在19世纪40年代,其威望实际上是因身为乡绅拥护者而获致的,由于他后来被历史学家奉为圣人,因此很难完全看清楚他的早期经历。)奥康内尔的天主教联合会(catholicassociation),在争取天主教徒解放(1829年)的成功抗争中,赢得了群众支持和教士们的信任(这点未获完全证实)。这个联合会在任何情况下,都绝不与新教徒乡绅和英裔爱尔兰乡绅发生关系。它是农民和那个贫困大岛上的爱尔兰下层中产阶级的运动。被一次又一次的农民暴动浪潮推上领导地位的“解放者”,是贯穿爱尔兰政治史上那个令人震惊的世纪的首要推动力。这个力量在秘密恐怖会社中被组织起来,而这些会社本身,则有助于打破爱尔兰的地方主义。然而,奥康内尔的目标既不是革命也不是民族独立,而是通过与英国辉格党达成协议或谈判,来实现温和中产阶级的爱尔兰自治。事实上,他并不是民族主义者,更不是农民革命家,而是温和中产阶级的自治主义者。的确,后来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对他提出的主要批评(很像更为激进的印度民族主义者批评在其国家历史上占有类似地位的甘地),便是他本来能够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