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句「我姓罗」。「罗」字与「多」字同属下平五歌韵,于是……看来这个敌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底细,故意设置了与「罗」字同韵的诗,一问姓名,罗中夏就上了当。
「……你是谁?」
「在这个境界里,我们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随着声音的震动,黑暗中远远浮现出另外一个光团,光团中隐约裹着一枝毛笔,与罗中夏化成的青莲笔遥相呼应。
声音说:「你我如今置身于纯粹精神构成的领域,与物理世界完全相反。你可以把这里理解为一种『思想境界』的实体化。这里唯一的实体,就只有笔灵——现实里笔灵寄寓于你,在这里你的精神则被笔灵包容。」
「好吧,那你是什么笔?」
「沧浪笔。」
这个名字不能给罗中夏任何触动,他简单地「哦」了一声,还想继续问些什么。不过还没等他开口,远处的沧浪笔忽然精光大盛,从笔毫中挤出一片光片,状如羽毛,尖锐如剑。光羽一脱离沧浪笔立刻刺向罗中夏,沉沉黑色中如一枚通体发光的鱼雷。
罗中夏慌忙划动手臂,企图躲开,已经化为青莲笔的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只好眼睁睁看着那片光羽削到自己面前,「砰」的一声炸了个正着。他脑子一晕,身体倒不觉得疼痛,只是精神一阵涣散,犹如短暂失神。
「想躲闪是没用的,在这个『境界』里,一切都只有精神层面上的意义。我所能战你的武器,是意识;你所能抵挡的盾牌,只有才能。」
又是两片光羽飞来。
「别因为如此就可以心存侥幸,我杀不得你,却可以在这个境界把你打至精神崩溃。」
罗中夏被对方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激怒了,他好歹也曾经打败过秦宜的麟角笔,跟欧子龙的凌云笔也战了个平手。
「那就让你看看,到底谁会精神崩溃!」
没用多想,他立刻开始发动了〈望庐山瀑布〉,这首诗屡试不爽,实在是罗中夏手里最趁手的武器。
可是,这四句诗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幻化出诗歌的意象来,而是变成四缕青烟,从自己身体里飘出,在黑暗中缥缥缈缈,他甚至能依稀从青烟的脉络分辨出诗中文字。
「愚蠢。」声音冷冷地评论道:「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思想的境界,唯有精神是具体的。你所能依靠的,只有诗句本身的意境和你的领悟。以前你可以靠『诗意具象』唬人,今天可没那么讨巧了。」
罗中夏没回答,而是拼命驱使着这四缕青色诗烟朝着那两片光羽飘去。〈望庐山瀑布〉诗句奇绝,蕴意却很浅显,以罗中夏的国学修为,也能勉强如臂使指。
眼见诗烟与光羽相接,罗中夏猛然一凝神识,诗烟登时凝结如锁链,把光羽牢牢缚住。声音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揶揄道:「倒好,看来你多少识些字。可惜背得熟练,却未必能领悟诗中妙处。」
话音刚落,光羽上下纷飞,把这四柱青烟斩得七零八落,化作丝丝缕缕的残片飘散在黑暗中。罗中夏受此打击,又是一阵眩晕,险些意识涣散,就连青莲笔本身都为之一震。
「在沧浪笔面前卖弄这些,实在可笑。」
「沧浪笔……」
「不错,严羽沧浪,诗析千家,你今日就遇着克星了。」
罗中夏对诗歌的了解,只限于几个名人,尚未到评诗论道的境界,自然对严羽这人不熟。如果是彼得和尚或者韦小榕,就会立刻猜到这笔的来历是炼自南宋严羽。严羽此人诗才不高,却善于分辟析理,提纲挈领,曾著《沧浪诗话》品评历代诗家,被后世尊为诗评之祖。
所以他炼出的这枝沧浪笔,在现实中无甚能为,却能依靠本身能力营造出一个纯精神的境界,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凭借解诗析韵的能力,专破诗家笔灵。
那些光羽名叫「哪吒」。严羽论诗,颇为自得,曾说:「吾论诗若哪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亏得罗中夏用的是李白诗,青莲本身精奇无匹;如果是其他寻常诗句,只怕早被「哪吒」光羽批了个魂飞魄散、一笔两断。
饶是如此,罗中夏还是连连被「哪吒」打中。青莲笔就好像是饱受美军轰炸的大和号日舰,在黑暗中承受着许多光羽的攻击,相对巨大的身躯不时震动,让罗中夏的意识时醒时昏。
罗中夏又试着放出几首在火车上背的诗,结果只是临时抱佛脚,自己尚不能体会诗中深意,反被连连斩杀,被沧浪笔批了个痛快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攻击戛然而止。罗中夏喘息未定,几乎快疯了,而声音又再度响起,语带轻蔑:「不妨最后给你个机会。」
罗中夏勉强打起精神,看到眼前的光羽纷纷飞到一起,在自己四周汇成一面层层叠叠的帷幕,帷幕之上隐隐约约写着许多汉字,长短不一。
「这叫炼幕,每一重幕便是一条诗句。这些字都是历代诗家穷竭心血炼出来的,字字精当,唯一的破法便是窥破幕中所炼之字。你若能打得中,便能击破炼幕,我放你一条生路。」
罗中夏听得稀里糊涂,只知道自己要找出字来,才能打破壁垒,逃出生天。他赶紧精神一振,凝神去看。果然这炼幕每一重帏上的诗字不用细看,句句分明。
距离罗中夏最近的一重帷幕款款飘过,上面飘动着一行字迹:
「梦魂欲度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
他不知诗中「炼字」之妙,心想这个「度」字也许用得好吧。灵识一动,青莲笔飞身而出,笔毫轻轻点中幕上「度」字。整个炼幕一阵剧震,轰的一声,生生把青莲笔震了回去。
那一片原本柔媚如丝的帷幕顿时凝成了铅灰颜色,阴沉坚硬如同铁幕。
「可恶,这和买彩票没什么区别啊!」
罗中夏暗暗咬了咬牙,又选中一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这句短一些,猜中的机率或许会高。「花」字看着鲜艳,想来是诗眼所在。
青莲笔点中「花」字,啪的一下立刻又被震回。声音冷笑:「俗不可耐。」
罗中夏连连点选,却没一次点对。眼见这重重炼幕已经有一半都变了颜色,自己却已经被震得没有退路。万般无奈,他只得再选一句更短的「月入歌扇,花承节鼓」。一共八个字,概率是百分之十二点五,已经很高了。罗中夏已经对自己的鉴赏能力丧失了信心,心中一横,把选择权让渡给了直觉。
就第二个吧。
笔毫触到「入」字,帷幕发出清脆的裂帛之声,化作片片丝缕消逝在黑暗中。
成功了!
罗中夏一阵狂喜,声音却道:「不过是凑巧,你能走运多久?」经他提醒,罗中夏才想起来炼幕越收越紧,已经逼到了鼻尖前,再无余裕了。他慌忙乱点一通,希望还能故技重演。只是这回再没有刚才的运气了,他的努力也只是让炼幕变色变得更快。
几番挣扎下来,铁幕已然成形,重重无比沉重的黑影遮天蔽日,朝着化成了青莲笔的罗中夏挟卷而去。罗中夏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如同被一条巨蟒缠住。他双手下意识地去伸开支撑,却欲振乏力。只听到轰然一声巨响,青莲的光芒终于被这片铁幕卷灭,在黑暗中啪的一声熄灭……
……啊!!
罗中夏从座位上惊起大叫,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对面颜政奇怪道:「人家问你姓名,你干吗尖叫?」罗中夏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火车上,离刚才失神跌入「境界」那一瞬间,只过了一秒不到。
「……呃呃。」罗中夏浑身冷汗淋漓,不知该说什么好,转头去看,恰好与那个问自己姓名的年轻人四目相接。
年轻人嘴角微撇,白皙的脸上浮出几丝不屑。他轻轻抚了抚白眉,看也不看罗中夏,盯着二柱子开口道:「我道青莲笔的笔冢吏能是何等人物,原来只是个不学无术的俗人。咱们韦家书香门第,岂能跟他为伍。」
第三章 愁客思归坐晓寒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八卷·李白〈观博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图〉
韦庄内庄,祠堂小室。
彼得和尚这一声「父亲」喊得无烟无火,淡薄之至,也不知是佛性澄净,还是心中存了愤懑。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轮椅上的韦定邦脸上的表情被蚯蚓般的深色瘢痕掩盖,看不出喜怒,只能从声音分辨出几丝苍凉的叹息。彼得和尚淡淡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他身处密室仍旧执佛家礼,态度已经表得很明确了。韦定邦见他不愿叙旧,也没强逼,又恢复成了威严的族长模样,很快转入正题:「关于青莲现世,究竟是怎么回事?」
彼得和尚把前因后果详细一说,这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韦定邦听罢,闭上眼睛半天不曾作声。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这么说,青莲遗笔本是势然他找到的?」
「不错,此人老谋深算,他这一次重新出现,必然是有所图谋。」
提到这个名字,两个人的表情都为之一凛,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场轩然大波。彼得和尚只是听说,尚且心有余悸;韦定邦亲身经历,自然更加刻骨铭心。
韦定邦道:「青莲不必说,咏絮笔也是罕有之物。想不到韦家经营这么多年,还不及势然一人之力。」他神情有些黯然,又抬头道:「那个韦小榕,是何等人物?」
彼得和尚摇摇头:「我没有见过,只是听罗中夏转述而已,不好妄下判断。罗中夏还是个年轻人,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不足为凭。」
韦定邦又道:「既然退笔冢的事是韦小榕所传,那必然是出自于韦势然的主使。罗中夏此去凶多吉少,你们只让二柱子跟着,有欠考虑——何况老李既然知道青莲的事,诸葛家一定会闻风而动。」
彼得和尚道:「不妨,咱们撒出去寻找秦宜的人还没回来,我已经通知了他们在沿途支援,相信不会有什么闪失。」
韦定邦「嗯」了一声,忽而叹道:「这么多年,势然他都已经有自己的儿子、孙女啦。」言语间竟有些羡慕。彼得和尚心中一动,知道父亲所说不是自己,而是另有所指。韦定邦一直对自己儿子的离开耿耿于怀,所以当秦宜自称是韦情刚的女儿,他才不疑有诈。他已经不是全盛时期那个刚毅果决的族长,和所有的老人一样,亲情要强过其他一切。
彼得和尚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过多,他开口道:「关于诸葛家,我倒是另外有看法。」
「哦?」
「在法源寺的一战,我发现欧子龙和诸葛淳两个人言谈之间,似乎是背着诸葛家来做这件事的——即使是诸葛家,也绝不会容忍杀人取笔这种大逆之事——我总觉得背后另有波澜,搞不好诸葛家也被蒙在鼓里。」
「老李那个人,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蒙蔽的——这事你我知道就好,暂且先不要说出去……」韦定邦顿了顿,「那枝笔就是罗中夏体内的点睛笔吧?」
「正是。」
「……点睛、五色、凌云、麟角、画眉、咏絮,以往几十年都不会出一枝,现在却如此频繁,难道真应了那句『青莲现世,万笔应和』的谶言……」老人的指头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钝钝的声音。
「这是山雨欲来之势啊,我总有不祥的预感……」
「青莲只是个开始,管城七侯只怕都会陆续复苏,无论是诸葛家还是韦家,只怕都将进入多事之秋。」韦定邦皱起眉头,「这件事已经牵扯进了太多人,不得不慎重,看来有必要把族里的房长和长老都召集过来开个会。」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场谈话消耗了太多体力,让这位老人有些衰弱。他虚弱地挥了挥手,示意谈话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屋外门屏响动,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