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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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宁-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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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实告诉她了。

“嗯,”她说,“不算太多。可我猜想你照样能攒点钱吧——论你的需要,你那非常微薄的需要,这笔钱还是够多的,铁莫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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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她那黑裙子下面围着紧身褡的肚子起伏了两三次,带着无声、恬适、温厚而让人怀旧的讽刺味儿——这当儿,普宁一边擤鼻子,一边摇晃脑袋,显出色迷迷、欢天喜地的神情。

“听我念一首最近写的诗,”她说,仰面躺着,两只手放在身旁,用一种拖长的深沉声调,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ya nadela tyomnoe plat’e, i monashenki ya skromney; iz slonovoy kosti raspyat’e nad holodnoy postel’yu naoey。

no ogni neb?val?h orgiy prozhigayut moyo zab?tyo i shepchu ya imya georgiy—— zolotoe imya tvoyo!

① (我穿上一套黑衣服, 比一个尼姑还朴素; 一个象牙的十字架 挂在我冰凉的床上方。

①  全诗均系俄文,括号内系译文。

但是狂欢歌舞的火花 在我那淡忘中复燃, 我便轻声呼唤乔治—— 你那金光闪闪的名字!)

“他是个很有趣的人,”她停也没停就接着往下说。“事实上,他差不多象个英国人。大战期间,他驾驶一架轰炸机,如今在几位经纪人合伙开的一家商行里干活儿,他们一点也不同情他,也不了解他。他出身在一个古老的家庭里。

爹是个幻想家,在佛罗里达州海面上开过一家漂动的游乐场,你知道,就是那种赌场一类的玩意儿,可是让一些犹太歹徒给毁了,而且他还自愿代另外一个人坐牢。一家人个个是英雄好汉。”

她顿住了。小屋里的寂静与其说被那粉刷过的暖气管里的抽搐声和丁当声打破,倒不如说更给加强了。

“我给埃里克打了份完整的报告,”丽莎叹口气,又接碴儿说。“现在他一个劲儿向我保证,如果我肯合作的话,他就能治好我的病。遗憾的是我也正跟乔治合作呐。”

乔治这个名字她是照俄语发音念出来的——两个“g”

字母发重音,两个“e”字母发长音。

“嗯,正如埃里克所说的那样,c’est la vie①。唷,天花板上吊着好多蜘蛛网呐,你怎么居然能在这下面睡觉①  法语: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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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啊?”她瞧瞧手表。“哎哟,我得赶四点三十分那班公共汽车回去。劳驾马上给我叫辆出租汽车吧。我还有点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谈谈。”

终于说出口了——真够迟的。

她要求铁莫菲每月攒点钱留给那个男孩用——因为她现在没法张嘴向贝纳德?梅乌德要——她没准儿会死掉咧——出了什么事,埃里克都不管——至少应该有人时不时给孩子寄点钱去,就好象是他妈寄给他的——你知道,零用钱什么的——他就要跟阔人家孩子一块儿念书啦。她会写信给铁莫菲的,把地址和其他一些细节告诉他。是啊——铁莫菲是个宝贝儿,这一点她可从来没怀疑过(“nu kakoy zhe t? dushka”

①)。还有,哦,洗澡间在哪儿?可不可以请他这就打电话叫辆出租汽车?

“顺便提一下,”她说,这当儿他正帮她穿大衣,她象往常那样皱着眉头,瞎摸乱抓地搜寻那两个闪来闪去的袖孔,“你知道,铁莫菲,你这身棕色衣服可实在不象样儿:绅士从来不穿棕色的。”

他送走了她,便穿过公园往回走。留住她,供养她——她还是老样子——她的残忍啦,庸俗啦,迷人的蓝眼睛啦,糟糕的诗作啦,胖乎乎的脚啦,肮脏、下贱、枯竭而幼稚的灵魂啦。他蓦地想到:人如果在天堂会重新相聚(这我并不信,不过姑且这么说罢了),我又怎能不让那枯萎无助、有缺点①  系俄语。

的玩意儿——她的灵魂在我身上到处乱爬呢?但是,这是人间,我居然还活着,真也是怪事,生活和我都有点东西—— 他好象豁然开朗,十分出乎意料地(因为悲观失望很难导致伟大的真理)快要把宇宙之谜简单解答出来了,可是这时他却被一个紧急的要求打断了思路。有一只松鼠在树下看见普宁走过来,这个聪明的小动物就来了个植物卷须的蜿蜒动作,爬上一个饮水喷泉,呆在边缘上,普宁一走近,它就冲他努出椭圆的脸,鼓起腮帮,嘴里发出一阵粗里粗气的哔哔声。普宁懂得它的意思,便走过去摸索一阵,找到了那个一按就出水的开关。那个干渴的啮齿动物一边蔑视地瞧着他,一边尝那冒泡的粗水柱,喝了好长一阵子。“它别是发烧啦,”普宁心里想,暗自落泪,手一直有礼貌地按住那个奇妙的开关,尽量避免自己的目光跟那盯着他的不愉快的眼睛相遇。那只松鼠解了渴,也没向他表示一星半点感激的样儿就撒腿跑了。

这位水上的爸爸继续向前走,来到那条路的尽头,又转入旁边一条街,那儿有一家安着石榴红色玻璃窗户、小木屋式样的小酒馆。

午后五点一刻,琼拎着满满一包食物,夹着两本杂志和三个小包回到家门口,发现门廊邮箱里有一封女儿寄来的航空快信。自从伊莎贝尔前次给父母寄来一封短信,说她 5 

5在亚利桑那州度完蜜月之后已经安抵丈夫的家乡,至今又过去三个多星期了。琼夹着七歪八扭的小包,连忙把信拆开。这是一封充满欢乐幸福的信,她一口气把它看完,心中感到宽慰而欣喜,好象样样东西都在她眼前欢舞似的。她摸到大门上挂着一样东西,仔细一看不免吃一惊,原来是普宁一向当成自己一点心肝似的那串钥匙,连带小皮夹子挂在门锁上。她就用它把门打开,刚一走进去就听见从食品室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食橱挨个儿给打开,又给关上。

她把大包小包放在厨房的餐具柜上,冲着食品室问道:“你在找什么呐,铁莫菲?”

他从里面走出来,气咻咻的,满脸通红,她惊讶地发现他的脸上还一塌糊涂地沾着没拭去的泪痕呐。

“蒋(琼),我在找威士枯斯和苏大斯特①,”他凄凉地说。

“我怕没有苏打水,”她带着盎格鲁…撒克逊人那种清醒的克制力回答道。“餐厅那个柜橱里倒有的是威士忌。不过,我建议咱俩还是弄点好热茶喝喝吧。”

他比划了一个俄罗斯式表示“放弃”的手势。

“不啦,我其实什么也不想喝,”他在厨房里那张桌子旁边坐下,长叹一声,说道。

她在他身旁坐下,翻开她买回来的一本杂志。

①  普宁找的是威士忌苏打,但是他发音不对,念成“viscous and sawdust”,变成“粘胶和锯末儿”的意思了。

“那咱们来看看图片吧,铁莫菲。”

“不想看,蒋。你知道我一向闹不清里面什么是广告,什么不是广告。”

“你歇着,铁莫菲,让我来讲给你听。瞧,我喜欢这一幅。

哎呀,妙极了,这儿把两种概念结合起来啦——沙漠孤岛和烟雾里的女郎。你瞧,铁莫菲——看一眼嘛,”——他无可奈何,只好戴上自己那副看书用的眼镜——“这是一座只有一棵棕榈树的沙漠孤岛,这是一节撞碎了的木筏,这是一名失事船只上的水手,这是他救活那条船上的一只小猫,再瞧这儿,那块岩石上——”

“不可能,”普宁说。“不丁点的小岛,再加上棕榈树,不可能存在于那样大的海里。”

“可是它确实就存在这儿呐。”

“叫人没法忍受的孤独啊,”普宁说。

“对,但是——真格的,你不公道,铁莫菲。你明明知道自己同意劳尔的观点:思想领域是建立在一种与逻辑相协调的基础上的。”

“我对这有保留的看法,”普宁说。“首先,逻辑本身——”

“好啦,咱们未免扯得太远了,离开咱们这个好玩的正题了。偌,你看这张画儿。这是那个水手,这是那只猫咪,这是一条闲荡而挺愁闷的美人鱼;再瞧水手和猫咪上方的腾腾烟雾。”

“原子弹爆炸吧,”普宁哀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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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是,完全不是。比那可要有趣得多。你看,人把这些滚圆的烟雾看成是他们思想的投影。现在咱们终于接触到有趣的地方啦。水手想象美人鱼长着两条腿,那只猫却想象她彻头彻尾是条鱼。”

“莱蒙托夫①,”普宁伸出两个手指头说,“只用两首诗就把美人鱼描绘得琳漓尽致了。我即使高兴的时候也受不了美国人的幽默,我应当说——”他用颤悠悠的手摘下眼镜,用胳膊肘推开那本杂志,脑袋趴在胳膊上,瓮声瓮气地呜咽起来。

她听见大门口有人在开门关门。不大一会儿工夫,劳仑斯装出一副滑稽样儿,朝厨房里鬼鬼祟祟地窥探。琼摆摆右手叫他走开,左手把放在大包小包上的那个彩色花边信封指给他看。她脸上闪现的会心微笑简单地反映出伊莎贝尔那封信的内容;他伸手抄了那封信就不再开玩笑地踮起脚尖朝外走。

普宁那强壮得多余的肩膀还在抽动。她合上那本杂志,看了看封面:玩意儿似的欢蹦乱跳的小学生、伊莎贝尔和哈根家的孩子、光秃秃的遮荫树、一个白色的塔尖、温代尔的钟楼。

“她不想回来吗?”琼温柔地问。

普宁,脑袋还伏在胳膊上,用他那捏得不太紧的拳头擂起桌子来了。

①  米哈伊尔?莱蒙托夫(1814-1841):俄国浪漫派诗人、作家。

“我什佛(么)也没由(有),”普宁流着鼻涕的鼻子挺响地吸着气,恸哭道,“我什佛,什佛,什佛也没由剩下啊!”

m。



第三章

[。小^说)网)
普宁在温代尔学院任教那八个年头里,几乎每一学期——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原因,主要是声音的原故——都要换一换住所。如今在他的记忆里,那些房间累积起来,就象是在一个家具店里,不顾时间和空间的差别,在柔和的灯光下,把那些家具胡乱搀合在一起展览,一批扶手椅啦,床啦,灯啦,壁炉旁边的摆设啦,花样繁多,而店外则在下雪,暮色苍茫,人们一谁也不真正爱谁。他在温代尔住过的一些房间比起他当年在纽约住宅区住的那间房间看起来整洁多了,纽约那间房间座落在肿(中)央公园和黑(河)滨道之间的一个街区里,叫人难以忘怀的是路边遍地的废纸啊,那堆有人已经不留神踩了一脚的、锃亮的狗屎啊,还有一个个使劲儿朝又高又黑的门廊台阶扔球玩的、不知疲倦的男孩;甚至这间房间在普宁的脑海里(一个小球还在弹跳回去)都比他当年在中欧只拿“南森”护照时住的那个如今已经记不大清楚的老住所确实要干净得多。

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普宁变得爱挑剔了,光有漂亮的摆设已经不够了。温代尔是个安静的小城镇,而温代尔村 

座落在山洼里则显得更加清静;可是普宁却觉得住在哪儿都嫌不够静谧。他在这儿开始生活时,住在学院为单身教师准备的、考虑得很周到的、备有家具的宿舍里,自己有一套很不错的房间,尽管有些由于群居而带来的缺点(“普宁,来一盘乒乓球怎么样?”“我可不再玩小娃娃玩的玩意儿啦”),一直住到一些工人来到这条街——普宁格勒,脑壳街——开始在路面上钻洞时为止,因为他们钻了又填,填了又钻,一阵拉锯似的邪恶的颤动,又是一阵令人惊奇的停顿,一连干了好几个星期,而且他们好象再也找不到那件错埋了的宝贵工具似的。他又搬到温代尔村那个著名的与世隔绝的公爵公寓里去住(为了把这儿那儿那些特殊的冒犯者挑出来罢了),租了一间讨人喜欢的小房间,然而每天夜里楼上浴室里都有瀑布一般哗哗放水的响声和砰砰的关门声,其间还有两个长着雕像那种粗石腿的怪物会用重得叫人讨厌的脚步走来走去——这种想象中的体态跟楼上实际住着的两位邻居苗条的身躯很难对得上号,他俩原来是艺术系的斯塔尔夫妇(“我叫克里斯托弗,这位是内人路易丝”),一对天使般温柔的夫妇,都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和肖斯塔科维奇极感兴趣。他又搬到一间更舒适的卧室兼书房的房子里去住——还是出租单个房间的公寓——没人会撞进来要求免费上一堂俄语课,然而可怕的温代尔冬天一开始,锋利的无孔不入的风就从窗缝甩爬吹进来,甚至也从厕所抽水马桶里窜出来,于是那间舒适的小屋就出现一连串疯狂或邪门的事儿——普宁那个刷过银漆的暖气片会发出一 6 

6种没完没了嗡嗡的音乐声,或多或少还算是古典音乐。他想法用一块毛毯把它蒙住,就好象它是个笼中的鸣鸟,可是歌声说什么也不肯停下来,直到赛耶太太的老娘被送进医院,在那儿归了西之后,暖气片才转而发出加拿大人说的那种法国话。

他还试过别种类型的住所:私人家出租的房间,这类房间尽管在许多方面不尽相同(譬如说,不是所有的都带护墙板;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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