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牙得统统拔掉。一种挺讨人厌的手术。”
“好吧,请上楼看一看,”琼欢欢喜喜地说。
普宁仔细察看伊莎贝尔那间镶白边的粉红墙卧室。虽然天色纯白,却突然下雪了;慢慢飘下来的雪花在那面没人使用的穿衣镜上映出闪闪亮光。普宁有条不紊地审阅床上那本霍克的大作:《姑娘和一只猫咪》和书架顶上那本亨特的《落后了的孩子》。然后,他在窗户旁边用手试试温度。
“始终保持恒温吗?”
琼朝暖气片奔过去。
“滚烫的,”她声明道。
“我是问——空气流通吗?”
“嗯,非常流通。这儿是洗澡间——小一点,不过全归
3您一人使用。”
“没有淋浴设备吗?”普宁一边抬头看,一边问。“也许这样更好。我的朋友,哥伦比亚大学的沙多教授,有一次洗澡滑倒,不幸摔断了一条腿。现在我得考虑考虑。您打算收多少房租呢?我这样问,是因为我付的钱不会超过一块钱一天——当然不包括山(膳)费。”
“行,”琼爽朗一笑,说道。
当天下午,普宁的一位学生查尔斯?麦克白斯(普宁常说,“根据他的作文来判断,这人必是个疯子。”)热情地用一辆左边没挡泥板、病容一般紫里篙青的汽车把普宁的全部家当都运来了;普宁提前在一家新开张而买卖并不兴隆、字号为“鸡蛋和咱们”的小饭馆里吃了中饭,他经常照顾这家饭馆,纯属怜悯它的失败,然后我们这位朋友便开始带着认真而愉快的心情布置新居,使之普宁化。伊莎贝尔青年时代的痕迹已经随她而去,如若不然,也被她母亲根除了,可是儿童时代的遗迹却不知怎地依然给保存下来了;普宁为了安置好他的东西:那盏精巧的太阳灯啦,一架用玻璃胶纸粘牢的破盒装着的、个儿挺大的俄文打字机啦,五双顶着鞋楦子的、漂亮而奇小的皮鞋啦,一个比去年炸了的那个要差得多的、连磨带煮的咖啡壶啦,两个夜夜进行同样比赛的闹钟啦,和七十四部大都是温代尔学院图书馆收藏的、装订得挺纷实的俄文期刊合订本,他就先周到地把屋里原来的一些东西放逐到楼梯过道里一把椅子上去,这包括六本被遗弃的书,诸如《家庭养鸟》、《在荷兰度过的欢乐日子》和《我的
3启蒙辞典》(“内附六百多幅描绘动物、人体、农场、火焰等方面的插图——均经科学性选择”),另外还有一个孤零零的串孔的木念珠。
琼老爱说“叫人可怜”这个字眼,未免用得太滥了点,这当儿又说她想请那位叫人可怜的学者下楼来跟客人一块儿喝杯酒,她丈夫答道他本人也是一位叫人可怜的学者,设若她非那样干不可,那他本人只好出门去看电影。但是,琼上楼去邀请普宁,他却谢绝了,很简单地说他决计不再喝酒。
九点钟左右,三对夫妇和恩推斯特莅临,到了十点钟,这个小小的聚会进行得十分热闹,琼正跟漂亮的格雯?考克瑞尔聊天,忽然发现普宁穿着绿毛线衫,站在那扇通往楼梯脚的门外,手里高举一个平底无脚酒杯让她看。她连忙奔过去——这当儿她丈夫差点儿跟她撞个满怀,因为他也正匆匆走过去叫英语系主任杰克?考克瑞尔别再表演,杰克背朝普宁,正在用他那著名的表演招哈根太太和布劳伦吉太太乐——校园里有许多人背地里模仿普宁那副模样儿,杰克是学得惟妙惟肖的几位人士之一。他的模特儿这时在跟琼说话,“澡房里这个杯子不干净,还有别的不顺心的事。
地板透风,墙也透风——”哈根博士,一个和颜悦色、长方脸的老头儿,也发现了普宁,便高高兴兴地跟他打招呼;不大一会儿工夫,普宁那个平底杯子就给换了一杯威士忌苏打,他也经人介绍给恩推斯特教授。
“zdrastvuyte kak pozhivaete horosho spasibo①,”恩① 俄语:您好,过得怎么样,好,谢谢。
3推斯特精采地学说一连串俄国话——真格的,他倒有点象一位神情和蔼、穿便服的沙皇时代的上校。“有一天晚上,我在巴黎,”他接着说,一边眨巴着眼睛,“在那家有歌舞表演的‘乌果乐克’①餐馆里也这样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叫一群寻欢作乐的俄国人当真以为我也是他们的同胞而伪装成美国人咧。”
“不出两三年,”普宁有一搭没一搭地插嘴说,“人家也会把我当作美国人啦。”除了布劳伦吉教授,大家都哈哈大笑。
“我们会在澡房里给您加个电炉,”琼一边递给普宁一些橄榄果,一边私下里跟他说。
“温度怎么样?”普宁猜疑地问。
“等着瞧吧。还有别的抱怨吗?”
“还有——声音的干扰,”普宁说。“楼底下什么声音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不过现在讨论这个问题,我想,不大合适吧。”
客人开始散了。普宁拿着一个干净杯子,疲累地爬上楼梯。恩推斯特和他的主人是最后两个走到门廊那儿去的人。茫茫黑夜,湿漉漉的雪花还在空中飞舞。
① 俄语音译,意:旮旯。
3“真遗憾,”恩推斯特教授说,“我们没能说服您永久来戈德温任教。我们有施瓦兹和老克莱特斯,他们都是您最钦佩的人。我们那儿还有一个天然湖。真是样样具备。甚至教员队伍里也有一位普宁教授哩。”
“我知道,我知道,”克莱门茨说,“可是这些连续不断对我的邀请未免来得太迟了。我打算不久就退休啦,在这之前我倒宁愿留在这个发霉而熟悉的洞穴里。您觉得,”他压低嗓门,“布劳伦吉先生怎么样?”
“噢,他给我的印象是个挺好的人。不过在某些方面嘛,我又得说他叫我想起那位传奇似的人物,那位法文系主任,竟然以为夏多勃里昂①是位出名的大师傅哩。”
“小心,”克莱门茨说。“这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讲布劳伦吉呐,而且说得一点也没错。”
翌日清晨,英勇的普宁步行进城,按欧洲人那种派头甩动一根拐棍儿(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尽量以哲人的态度注视周围各种事物,心里想象经过那场磨难之后再看到它们不知会有什么感受,接着又回想起最近一直在等待接受那场治疗,而这些事物那一阵子在他眼里又曾给过他什么感受呢。两个钟头之后,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转回来,用拐棍① 夏多勃里昂(1768-1848):法国浪漫主义作家。
3儿支撑着身子,茫然若失。嘴里经过那一阵可憎的折磨,至今还在发麻,但是正有解冻的迹象,一股暖流渐渐取代麻木现象,使他觉得疼痛了。后来一连多日,他都在痛惜丧失了自己亲密的器官的一部分。他发现他过去那么钟爱自己的牙齿,连自己也感到奇怪。以往舌头就象一个又肥又滑溜的海豹,常常在熟悉的礁石当中翻腾欢扑,察看一个破旧而还安全的王国内部,从洞穴跳到小海岬,攀上这个锯齿峰,挨紧那个凹口,又在那个旧裂缝里找到一丝甜海草;而现在所有界标全都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又黑又大的伤疤,一个牙床的未知领域,恐惧和厌恶又叫人不敢去探察它。一把那副假牙塞进嘴里,就好象一个可怜的化石骸骸在给装上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笑嘻嘻的上下颚似的。
按照原来计划,没有他的课,米勒给他准备的学生测验他也没去监考。十天过去了——他突然欣赏嘴里那副玩意儿啦。真乃一桩叫人意想不到的事,一种旭日东升的景象,一嘴美国制的瓷瓷实实、雪白光滑、有效而人道的玩意儿。
夜间,他把这件宝贝放在一个盛着特殊溶液的专用玻璃杯里,它就在里面自顾自微笑,颜色粉红,颗颗似珍珠,完美得就象某种可爱的深海植物标本一样。十多年来,他一直在痴想完成一部关于古俄罗斯的伟大著作,一种想把民谣、诗歌、社会史和petite histoire①绝妙地搀合在一起的大杂烩,现在头不疼了,似乎终于可以实现了;嘴里这个崭新、半① 法语:稗史。
3透明的塑料圆形剧场也仿佛暗指一个舞台,一场戏就要开锣了。春季学期一开始,他的全班学生就不免会发现这种显著的变化,因为某一位学生在把那位脸色红润的老奥利弗?布雷兹特里特?曼教授编的《初级俄语》里的一些象“孩子在跟他的保姆和叔叔一块儿玩”这类的句子翻译成英语时(其实此书从头到尾都是两位无行的文丐约翰和奥尔加?克罗基编写的,如今两人均已亡故),普宁教授便坐在那儿,用一管铅笔的橡皮头卖弄地轻轻敲打他那整整齐齐、整齐得过分的门牙和大牙。另有一天晚上,他把正匆匆退至自己书房里去的劳仑斯?克莱门茨拦住,一边结结巴巴地赞叹,一边显示给他看那副美观的玩意儿,拿出来放进去都很方便,最后力劝惊讶而并非不友好的劳仑斯明天头一件事就是赶快去把他的一嘴牙也统统拔掉。
“那样一来,你就会变成跟我一样焕然一新的人啦。”
应该说劳仑斯和琼没出多久就由于普宁那种独一无二的价值而对他表示欣赏了,虽然与其说他是个房客,毋宁说他是个调皮鬼更为合适。他把那个新电炉鼓捣坏了,修都没法修,可他只哀叹一声没关系,反正不久春天就会来到了。他喜欢站在楼梯口使劲刷他的衣服,刷子碰到钮扣就丁当作响,每个该死的早晨他都在那儿至少刷上五分钟,真叫人讨厌。他还热中于跟琼那个洗衣机捣鬼。虽然不许他挨近它,可他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明知故犯,当场被人抓住。他会不顾一切礼仪和谨慎,碰到手里有什么就往里塞什么,手绢啦,厨房里的抹布啦,一堆从他屋里偷运下来的
3短裤衩和衬衫啦,只是为了朝那个展望口张望,看它们在里面象几头水豚似的,没完没了地趔趔趄趄翻斤斗,觉得有趣儿罢了。有一个星期天,他先四下里察看一下,发现没有一个人影儿,便纯粹为了一种科学上的好奇,忍不住要把一双沾满泥巴和叶绿素的橡胶底帆布鞋塞进那架庞大的机器里玩一玩;那双鞋在里面折腾一番,就象一支军队踏过一座桥那样发出一阵不谐和的轰隆轰隆声,出来的时候鞋底不见了;琼从餐具室后面那间小客厅里走出来,哀叹一声,“铁莫菲,你又在捣鬼!”但是她原谅了他;她还喜欢跟他一块儿坐在厨房里那张桌子旁砸核桃或者喝喝茶。戴丝德蒙纳,一位干临时活儿的年老的黑女仆,每星期五来打扫房间一次,有一阵子上帝天天跟她聊天(“‘戴丝德蒙纳,’上帝会对我说,‘那个名叫乔治的家伙可不是个好东西!’”),她碰巧瞥见普宁只穿着短裤衩,戴着黑眼镜,躺在他那盏太阳灯神秘的淡紫色光线下照晒,宽胸脯上有一串希腊东正教的十字架挂链,从此她就认定他是一位圣徒。有一天,劳仑斯上楼去他的书房,一间由阁楼小屋巧妙地改建成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秘密巢穴,发现里面亮着柔和的灯光,肥脖颈的普宁仗两条瘦腿支撑着,正在一个旮旯里沉静地浏览书刊,这位文雅的入侵者扭过头来,从斜溜的肩膀较高那一边瞧着他,嘴里说:“对不起,我只是随便看看罢了,”(他的英语正以惊人的速度提高,辞汇敢情越来越丰富啦)劳仑斯对这事挺恼火;可是,不知怎地就在当天下午,两人偶然谈起一位卓越的作家,对一个想法有一个共同的默契,一次冒险的远航在
3地平线那儿被发现了,这就不知不觉地导致两人心灵相会,志同道合了,他俩也确实只在温暖的学术圈子里才感到舒畅自在。人间有稳健实在的人,也有缺乏理智而糊里糊涂的人,克莱门茨和普宁属于后一种人。从此以后,他俩在各个门槛那儿,在过道里,在楼梯上(先彼此错过,又扭转身来)相遇而停下脚步时,或者在一间按普宁的话来说当时对他俩只能算一个espace meublé①的房间里来回交错踱步时,都会闲谈,计划点事儿。没多久就显出铁莫菲是一部俄罗斯人耸肩握手方式的真正百科全书,他把它们都归了类,列了表,使得劳仑斯在他所搜集而用哲理阐释的、附插图或不附插图的民族或环境手势资料方面又可增加点新鲜玩意儿。看他俩在讨论一个传说或者一种宗教,真叫有趣。铁莫菲一边瓮声瓮气地说,一边花里胡哨地比划手势,劳仑斯则用一只手劈将过来。劳仑斯甚至把铁莫菲认为是俄国人那种“手腕学”的基本动作拍了一部电影,只见普宁身穿短袖衬衫,嘴边挂着谜样的微笑②,把一些与手有关的俄语动词,象“mahnut”啦,“vsplesnut”啦,“razvesti”啦,都比划出来——“mahnut”是因嫌弃而向下挥挥手,“vsplesnut”是因忧伤而双手戏剧性地拍一拍,“razvesti”则是那种分离式动作:两手敞开表明毫无办法的消极姿态。电影结尾,普宁还在国际共有的“晃指”动作中,慢慢示范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