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落到背信弃义的法特恩弗尔斯的爪子里,这人是他哈根亲自从奥地利聘请来的,而居然摇身一变反对起他来了——事实上已经用见不得人的手段设法把哈根从一九四五年创办起来的一份颇有影响的《新欧洲》季刊的领导权夺了过去。哈根打算离校这件事——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向同事们透露一点风声——会引起一种更叫人伤心的后果:普宁助理教授必然被撇下来,处于危难的境地。温代尔学院从来没有正式成立俄文系,我们这位可怜的朋友一向靠德语系为附设比较文学这一分支课程而聘请的,从而保住了教书这个饭碗。布多纯粹出于私愤,准会砍掉那一分支,普宁在温代尔又没有终身任职权,必定会被迫离去,除非其他哪个语言文学系同意收留他。看来只有英文系和法文系或许还有点商量的余地。可是英文系主任杰克?考克瑞尔素来反对哈根的所作所为,认为普宁是个笑柄,而且他确实非正式而有可能地争取一位了不起的英俄混血的作家来执教,那人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教普宁赖以生存而讲授的所有课程。作为最后一着,哈根只有找布劳伦吉想想办法看。
法国语言文学系主任伦纳德?布劳伦吉有两个挺有意思的优点:一不喜欢文学,二不会法语。可这并没妨碍他到处旅行,出席现代语言会议,他会在会上炫耀自己的无知,好象是一种无上的风趣似的,而且对于任何想把他诱入微妙的法语圈套里的企图,他都会插科打诨地说些立足点健康的趣话儿把它岔开。他又是一位很会弄钱的能手,最近就说服一位过去有三所了不起的大学奉承过而都没说动心的老富翁,捐赠一大笔可观的款子来促进一批研究生在加拿大人斯拉夫斯基博士指导下搞起来的轰轰烈烈的研究工作,同时还计划在温代尔附近的一座小山上建造一个“法国村”,两条街和一个广场,全都仿照多尔多涅省①古老的万代尔小镇的款式。尽管他在行政工作上的想法往往含有浮夸的因素,布劳伦吉本人倒是个清心寡欲的人。他碰巧跟温代尔学院山姆?波尔院长是同学,两人多年来经常,甚至于后者双目失明之后也照旧一样,到一个荒凉、多风的湖边去钓鱼,这个湖座落在温代尔北边七十英里以外,按自然条件来说,近似贫民窟那样凄凉的矮栎树和小松树丛生的乡间,有一条两旁长着荒草的砾石道直通湖边。他的老婆是一位资历简单而可爱的女人,在她的俱乐部里提到他时总称呼他为“布劳伦吉教授”。他讲授一门叫作“伟大的法国人”的课程,内容全是他让秘书从他在一间阁楼里发现的而学院图书馆没入藏的一套一八八二年到一八九四年的《黑斯廷斯历史和哲学杂志》上抄下来的。
普宁刚租了一所小房子,邀请了哈根夫妇、克莱门茨夫妇、赛耶夫妇和贝蒂?勃里斯来参加他庆祝迁居的宴会。就在那天早晨,好心肠的哈根博士到布劳伦吉办公室作了一次孤注一掷的拜访,向他,只向他一个人,透露了全部情况。
他对布劳伦吉说法特恩弗尔斯是一个强烈反对普宁的人,布劳伦吉干巴巴地附和道,他本人也是;事实上,他在社交场合中接触过普宁之后,就“断然觉得”(这帮讲求实际的人多么倾向于感觉而不是思想,这也确实是件怪事)普宁连在美国学府附近溜达溜达都不配。很讲义气的哈根说普宁一连几个学期非常出色地讲授了浪漫主义运动,在法文系的赞助下讲讲夏多勃里昂和维克多?雨果是肯定没问题的。
“斯拉夫斯基博士包下了那一伙作家,”布劳伦吉说。
“有时我确实认为咱们在文学方面搞得过头了。你看,这星期莫帕苏埃丝夏小姐开始讲存在主义作家,你的那位布多
讲罗曼?罗兰。我要做关于布朗热①将军和德?贝朗热②的报告。不行,咱们在这方面的玩意儿已经够多的了。”
哈根又打出他最后一张牌,提出普宁可以教教法语:咱们这位朋友就象许多俄国人一样,起小有法国保姆,革命之后又在巴黎住过不止十五年。
“你是说,”布劳伦吉严峻地问,“他会说法国话吗?”
哈根对布劳伦吉的特殊要求一向很了解,这当儿有点含糊了。
“说啊,海尔曼!会还是不会?”
“我敢肯定他够格。”
“这么一说,他确实会说法国话,对不?”
“嗯。”
“要是那样的话,”布劳伦吉说,“一年级法语我们没法用他,因为这对我们的史密斯先生可就太不公平了。他这学期教初级班法语,只要求他比学生们先多会一课就行了。
嗯,桥本先生那个满满腾腾的中级法语班凑巧倒需要一名助手。你那个人掌握法语读和说都一样在行吗?”
“我再重复一遍,他完全够格,”哈根躲躲闪闪地说。
“我理解够格是什么意思,”布劳伦吉皱着眉头说。“一九五○年,哈希离职时,我聘请了那个瑞士滑雪教练员来教法语,他私运进来一些旧法文文选的油印本。这一下子可费了我们差不多一年时间才把那个班又拉回到它原来的水平上去。现在,那位叫什么来着,要是不会读法语——”
“我想他能读,”哈根叹口气说。
“那我们就更不能用他了。你是知道的,我们只相信会话教学唱片和其他机器设备。不允许看任何书。”
“还有高级法语班呢,”哈根喃喃说。
“那一部分由卡罗琳娜?斯拉夫斯基和我本人包下了,”
布劳伦吉答道。
普宁对他那位保护人的苦恼毫不知晓,这个新的秋季学期对他来说反倒开始得特别顺利:要他操心的学生从来没有这样少过,自己用来研究的时间从来没有这样多过。他的研究工作早已进入迷人阶段,探索超过了预定目标而形成一个新的有机体,也可说是成了那个成熟的果实的寄生虫。普宁把思想的视线从原来工作目标上转移开,你可以在他的著作中一目了然地发现这儿升起一个星号,那儿炫耀一个“原文如此!”的标注。这种研究方法原应避免,因为它破坏了一切,使人达到没完没了的着迷程度。索引卡片越积越多,装满了一个皮鞋盒子,分量也很实在。两种传说之间的核实啦;一个礼仪或服装方面的宝贵细节啦;一个出处一经核对而发现由于无知、疏忽或伪造而不可靠啦;恰当的推
测引起的一阵透脊梁骨的愉快啦;数不尽的bezkor?stn?y①(无偏见的、忠实的)学术研究所取得的胜利啦——这一切都把普宁毁了,把他弄成一个欢天喜地的注脚迷,他打扰一本一英尺厚的、沉闷的书中的蛀书虫,为了要找到一本更沉闷的书的一个出处。但是,他也有通人情的一面,那就是新近租住了峭壁大街拐角陶德路上的一所小砖房。
这所小房子原是已故马丁?谢泼德一家人住的,马丁是普宁以前克里克街那个房东的本家叔叔,多年来一直是陶德产业的看管人,温代尔市镇当局把那份产业买了过去,为的是把其中杂乱无章的宅邸改建为一所新式疗养院。常春藤和云杉围住了它那上了锁的大门,普宁从他峭壁大街的新居一扇北窗户望出去,远远可以看到它的屋顶。这条大街是“t”字上面的横杆,普宁住在横杆左半边。他的房子对面,一过陶德路(“t”字的竖杆)就从路东一块玉米地延伸过来一条修补过的柏油路,路边沙地上种着一排屏风似的榆树,而路西则是一排一般高的小枞树,在一道篱笆后面朝校园排去,几乎一直排到离普宁家南边半英里远的另一所住房——大学足球代表队教练处那个放大了的雪茄烟盒似的房子那里。
普宁三十五年来无一定居,受尽折磨,晕头转向,缺乏一种内在的精神生活,他早就对这种状况感到不耐烦了,如今他独自住在一所四面无邻居的房子里,对他来说真是无比高兴,十分满意。这里一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安静——天堂一般,富有田园气氛,而且十分安全,因此同他过去租住的那些没完没了的噪音从六面传来、把他团团围住的房间相比,真可说是天壤之别。再说这小小的房子多宽敞啊!普宁甚至怀着感恩的惊讶心情,认为根本就没发生过俄国革命,没有背井离乡,没有移居法国,没有加入美国籍,一切——充其量不过是这样,充其量不过是这样,铁莫菲啊!
——都会一模一样:在哈尔科夫①或喀山②当个教授,拥有一所跟这一样的郊区房子,房间里全是古书,屋外盛开晚花。说得具体些,那是一所两层楼的、樱桃色的砖房,白色百叶窗,木瓦屋顶。房子前面那一小块绿茸茸的草地展延大约五十俄尺,房后由一个长满青苔、陡直的峭壁为界,峭壁顶上长着茶褐色杂草。一条粗糙的汽车道沿着房子南侧通向一小间粉刷过的汽车房,里面停放着普宁私有的一辆穷人用的破汽车。汽车房门上端不知什么缘故悬挂着一个篮子似的怪网兜儿,又有点象弹子球台那挺美的网兜儿——可又缺个篮底——在白墙上映出一个比原型大而颜色更蓝的阴影,网眼清晰无比。汽车房和峭壁之间那块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常有野鸡光顾。沿着房子一面墙滋生着发蔫的丁香花——俄国式花园的风采,我这位可怜的普宁殷切渴望着绚丽的春季景色,甜甜蜜蜜,蜜蜂嗡嗡地飞来飞去,还有一棵高大的落叶树,普宁这位分辨得出白桦、菩提、杨柳、山杨、白杨、栎树的人却一直闹不清那是一棵什么树,它那铁锈色的桃形叶子在秋高气爽的小阳春时分给门廊前的木头台阶遮着荫凉。
地下室有个模样歪斜的燃油炉子,尽力通过楼层夹板里的管道把微弱的暖气输送上去。厨房看上去倒还卫生而舒适,普宁跟各式各样的炊具打交道,壶啦、锅啦、烤面包的小炉啦、长柄平底煎锅啦,感到其乐无穷,这些家什都是租这所房子随带而来的。起居室里稀少而寒伧地摆着几件家具,可是墙上有个挺引人注目的凹壁,里面放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俄国的版图涂的是淡蓝色,整个波兰是块褪了色的或者可以说是蹭掉了的印子。在普宁打算给他的客人安排一次自助冷餐的很小的饭厅里,餐具柜上有一对带坠子的刻花水晶玻璃烛台,清晨反射出漂亮的彩色虹光,使我们多愁善感的朋友想起俄国乡村别墅阳台上闪烁着橙、绿、紫色阳光的彩色玻璃窗扉。那个放瓷器的柜子,每次他从旁走过,就喀啷喀啷地响,也跟从前那些昏暗的后室里的情况有点相似。楼上有两间卧室,过去有许多孩子和伴随的大人住过。地面被铁皮玩具划出许多道子。普宁从他决定做卧室那间屋子的墙上摘下一块三角形的红色硬纸板,那上面用白粉乱涂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字:“红衣主教们”;但是房间旮旯里还保留了一把给三岁大的普宁坐的涂粉红漆的小摇椅。那条通往澡房的过道里挤着一台不堪使用的缝纫机,澡房里那个又短又小的澡盆是巨人国家专为矮子设计的,放满水的时间跟俄国学校算术课本里的水槽和水盆放满水所需要的时间一般久。
他现在准备举行那个宴会了。起居室里有一张可以坐三个人的沙发,两把高背椅子,一把垫得又软又厚的安乐椅,一把带蒲席的椅子,一个膝垫和两把脚凳。他察看一遍那一小张客人的名单,突然古怪地感到不满意。宴会倒是有其格局,但是缺少特色。当然,他特别喜欢克莱门茨夫妇(品质高尚的一对——跟校内其他大多数笨蛋迥异),他当初做他们的房客时,跟他们有过多么欢快的交谈啊;他当然万分感激海尔曼?哈根多次提拔他,譬如说最近哈根还设法提了他的工资。哈根夫人,按温代尔校园里的话来说,当然是“一位可爱的人儿”;当然喽,赛耶夫人一向在图书馆里很帮忙,她的丈夫要是严格避免对天气发议论的话,就有一种起镇定人心作用的本领,表现出一个人能够保持安静到什么程度。但是把这一伙人凑到一块儿,却没有一丁点儿特色,没有什么新鲜的地方,普宁又想起自己童年过的那些生日宴会——不知什么缘故,总是那六、七个孩子,夹脚的鞋啦,太阳穴疼啦,等到所有的游戏都玩过之后,一个死皮赖脸的表兄便开始用好好的新玩具搞出些庸俗无聊的名堂,他就会感到心里不舒坦,烦闷无聊;他还记得有一次他们玩捉迷藏,玩得时间挺久,他在女仆房间里一个又黑又闷的衣柜里藏了一个小时,不舒服极了,等钻出来时却发现伙伴们早就回家了,只剩下自己耳朵里还在嗡嗡响。
他到温代尔村和埃苏拉之间那家有名的杂货店买东西,碰见了贝蒂?勃里斯,便也邀请她来参加宴会;她说她还记得屠格涅夫那首蔷薇花散文诗,迭句是“kak horoshi,kak svezhi①(多么美,多么新鲜)”,她当然非常乐意来。他又邀请著名的数学家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