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那儿,什么也没听见,透过那层雾瞧着他一张一 合的嘴唇。她觉得他讲得太久了。最后他停住嘴,站起来,眼睛盯着她,等着她走。
她没走。她喜欢坐在那把舒适的圈椅上,害怕回家,害怕见到卡列丽雅。
“我说完了,”医师说。“您可以走了。”
她扭过脸来对着他,瞧他。
“不要把我赶走!”医师如果略微懂得察言观色,就会在她眼睛里读到这样一句话。
她眼睛里掉下大颗泪珠,胳膊无力地垂在圈椅两旁。
“我爱您,大夫!”她小声说。
由于内心燃起烈火,她脸上和脖子上泛起了红霞。
“我爱您!”她又一次小声说。她的头摇晃两下,无力地垂下来,额头碰到桌子。
那么医师呢?医师……行医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涨红脸。他的眼睛开始眫巴,就象顽皮的男孩被人罚跪一样。他一次也没听到过任何女病人说这样的话,而且是用这样的方式!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说过这话!莫非他听错了?
他的心不安地翻腾,怦怦地跳起来。……他窘得不住咳嗽。
“米科洛沙!”隔壁房间里响起一个说话声,他那出身于商人家庭的妻子在半开着的房门口露出两个粉红色脸颊。
医师利用那声喊叫,很快地走出诊室。他巴不得找个借口,只要能摆脱这种别扭的局面就成。
过十分钟,他走进诊室里来,玛鲁霞已经躺在长沙发上。
她仰面朝天躺在那儿。一条胳膊同一绺头发一起,垂到地板上。玛鲁霞已经不省人事。托波尔科夫红着脸,心跳着,悄悄走到她跟前,解开她衣服上的带子。他扯掉一个领钩,自己也没觉得就把她的连衣裙撕开了。不料连衣裙所有的皱边里,线缝里,角落里掉下许多东西来,落在长沙发上,那是他的处方、他的名片、他的照片。……医师往她的脸上喷水。……她睁开眼睛,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瞧着医师,沉思不语。她心里在问:我是在哪儿啊?
“我爱您!”她认出医师,呻吟道。
她的目光充满热爱和祈求,停在他脸上。她那神情象是受了枪伤的小野兽。
“我该怎么办呢?”他问道,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问话的声音,依玛鲁霞听来,不象他往日的声音,不那么平稳,咬字不那么清楚,而是柔和,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了。……她的胳膊肘发软,支撑不住,头就倒在长沙发上,可是眼睛仍然凝神瞧着他。……他在她面前站着,在她眼睛里看出祈求的神情,感到他处境极其可怕。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头脑里出现一种以前从没发生过的、生疏的情况。……千百种往事的回忆,不请自来,纷纷在他发热的头脑里活动。这些回忆是从哪儿来的?莫非是那对充满热爱和祈求的眼睛招引来的?
他想起他的幼年时代,想起他怎样擦亮老爷家里的茶炊。
除了擦茶炊和后脑勺挨打外,他的记忆里又闪过那些男恩人和穿着厚大衣的女恩人,闪过宗教小学,主人家因为他有一 条“好嗓子”就把他送去上学了。在宗教小学里,他挨过不少打,吃的是搀沙子的稀粥,后来宗教小学又换成宗教中学。
在宗教中学里,他学拉丁语,常常挨俄,幻想,读书,同掌管校务的神甫的女儿恋爱。他还想起他怎样违背恩人们的心意,逃出宗教中学而进了大学。他逃跑的时候,口袋里连一 个小钱也没有,脚上穿着破靴子。那次逃跑多么有意思!到了大学里,他为读书而挨饿受冻。……艰难的道路啊!
最后他胜利了,用他的额头打通一条通到生活去的隧道,走完那条隧道,然后……喏,他精通他的业务,读很多书,工作很忙,准备夜以继日地干下去。……托波尔科夫斜起眼睛,瞧着那些胡乱地放在他桌上的十 卢布和五卢布钞票。他还想起那些太太和小姐,钱就是刚才从她们手里收下的。于是他脸红了。……难道他走完那条辛苦的道路完全是为了五卢布钞票和太太小姐们吗?是的,完全是为了这些。……在回忆的压力下,他威严的身材变得瘦小,傲慢的气概消失,光滑的脸上现出皱纹来了。
“我该怎么办呢?”他瞧着玛鲁霞的眼睛,又一次小声说。
他在那对眼睛面前感到羞愧。
如果她问一句,你在行医的整个时期都做了什么,得到什么,那该如何答对呢?
只有五卢布和十卢布钞票,别的一无所有!为了挣钱,他把科学、生活、安宁,统统献出去了。那些钱给了他公爵府般的住宅、考究的桌子、马车,一句话,给了他种种所谓的舒适。
托波尔科夫想起他在宗教中学时代的“理想”以及大学时代的幻想,于是眼前这些蒙着贵重丝绒的圈椅和长沙发,这些铺满地毯的地板,这些烛架,这个值三百卢布的时钟,在他心目中就统统变成一滩可怕而粘稠的污泥了!
他走上前去,把玛鲁霞从她躺着的污泥里抱起来,连胳膊带腿一齐举得高高的。……“你不要躺在这儿!”他说着,转过身去离开长沙发。
仿佛为了对这个举动表示感激似的,她那美丽的亚麻色头发象瀑布似的倾泻到他的胸口上。……他的金丝眼镜旁边闪着一对陌生的眼睛。而且是什么样的眼睛!简直使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指头去摸一下!
“给我一点茶喝!”她小声说。
第二天,托波尔科夫同她一起在头等车厢一个单间里坐着。他正把她送到法国南部去。这个奇怪的人!他知道她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就象他知道他的五个手指头一样,可是他仍然把她送去。……一路上,他敲打,听诊,问话。他不肯相信他的学识,在她的胸脯上敲敲打打,听来听去,用尽全力想找出哪怕一丁点的希望来!
讲到金钱,昨天他还那么热心地积攒,如今在路上,却大把大把地花出去。
现在他情愿献出一切,只求在姑娘的哪怕一个肺叶上听不出那该死的杂音就行!他和她那么殷切地想活下去!对他们来说,太阳已经升起来,他们在等候白昼到来。……可是太阳没有把他们从黑暗里救出来,而且……晚秋天气开不出花来了!
公爵小姐玛鲁霞,在法国南部连三天都没有住满就死了。
托波尔科夫从法国归来,仍然象以前一样生活。他象以前那样给太太小姐们看病,积攒五卢布钞票。不过在他身上也可以看出一点变化。他跟女人讲话,总是往旁边看,往空地方看。……不知什么缘故,他看着女人的脸,心里就觉得害怕。……叶果鲁希卡活着,而且健康。他已经抛弃卡列丽雅,如今住在托波尔科夫家里。医师把他接到家里来,对他十分爱护。叶果鲁希卡的下巴使他联想到玛鲁霞的下巴,因此他容许叶果鲁希卡拿他那些五卢布钞票去饮酒作乐。
叶果鲁希卡很满意。
「注释」
①在俄语中,〃骑兵〃和〃卡列丽雅〃读音相近。在此,〃骑兵〃借喻〃轻浮的人〃。
②法语:不能这么办!
③俄国城名,现改名古比雪夫市。
④马奶有医疗肺结核功效。
⑤意大利语:不断增长。
⑥基督教节日,在冬季,大斋前的一个星期。
⑦俄国南部的一个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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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祸摘自里果夫斯科-切尔诺烈倩斯基银行的大事记
横祸摘自里果夫斯科-切尔诺烈倩斯基银行的大事记
契诃夫
“我困了!”我在银行里坐着,暗想。“那我就回家去,躺下睡觉吧。”
“多么快活啊!”我草草吃过饭,站在我的床前,小声说。
“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真是好啊!好得很!”
我不住地微笑,伸懒腰,在床上躺得舒舒服服,好比晒太阳的猫。我闭上眼睛,开始睡觉。我闭着的眼睛里仿佛有些蚂蚁爬来爬去。我的头脑里有一团雾在旋转,有些翅膀在扇动,一些白毛从我脑袋里飞出去,腾上天空,……天上有些棉花降下来,钻进我的脑袋。……一切都那么大,那么软,毛茸茸,雾濛濛的。……那团雾里有些小人东奔西跑。他们跑一阵,转来转去,隐到雾的后面,消失了。……临到最后一个小人不见,摩耳浦斯的工作大功告成,我却打个冷战,惊醒了。
“伊凡·奥西培奇,到这儿来!”不知什么地方有人大叫一声。
我睁开眼睛。隔壁房间里有脚步声,有开酒瓶的声音。我在床上翻个身,拉起被子来蒙上头。
“我爱过您啊,现在也许还爱您,……”隔壁房间里有个男中音唱起来。
“为什么您不添置一架钢琴呢?”另一个声音问道。
“这些魔鬼,”我嘟哝说。“不让人睡觉!”
那边又开酒瓶,盘盏玎玎珰珰地响起来。有人迈步走路,靴后跟上的马刺发出声响。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季莫费依,你很快就能把茶炊烧好吧?快着点,老兄!
另外还得拿菜碟来!怎么样,诸位先生?咱们按基督徒的规矩办事吧。各人喝一小杯。……蜻蜓小姐,羊蹄小姐, je vous prie①“酒宴在隔壁房间里开始了。我把头埋到枕头底下去。
“季莫费依!要是来了个高身量的金发男人,穿着熊皮大衣,你就告诉他说,我们在这儿。……”我啐口唾沫,跳起来,敲几下墙。隔壁房间里就静下来。
我又闭上眼睛。于是蚂蚁爬来爬去,还有白毛,棉花。……可是,唉!过一分钟他们又大声吼叫了。
“诸位先生!”我用恳求的口气喊道。“这也太不象话了!
我求求你们!我有病,要睡觉。“
“您自管睡您的,谁也没有拦着您。要是您有病,那就该出外去找大夫!‘骑士的爱情和荣誉啊,……’”男中音唱起来。 ?p》
“这多么愚蠢!”我说。“愚蠢极了!简直下流。”
“我请求您不要说废话!”一个苍老的声音隔墙响起来。
“莫名其妙!居然跑出发号施令的人来了!好一个大人物!
可您到底是什么人?“
“少说废话!!!”
“大老粗!灌饱了白酒,就哇哇地嚷!”
“少说废话!!!”苍老沙哑的声音重复了十来回。
我在床上不住翻身。我想到那些闲散的浪子害得我不能睡觉,怒火就渐渐地升上来。……那边开始跳舞了。……“要是你们再不安静下来,”我叫道,气愤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我就打发人去叫警察来!来人呐!!季莫费依!”
“少说废话!!!”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叫道。
我跳起来,象疯子似的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非达到我的目的不可。
那边正在灌酒。……桌子上放着些酒瓶。一些人围着桌子坐着,眼睛象龙虾似的突出。房间深处放着长沙发,有个秃顶的小老头在那上面半倚半躺着。……一个金发妓女把头靠在他胸脯上。他瞧着我那面墙,扯开破锣般的嗓子嚷道:“少说废话!!”
我张开嘴,刚要骂人,可是……哎呀,不得了!!!我一 看,原来小老头就是我工作的那家银行的经理。一刹那间,我的睡意,我的愤怒,我的高傲,一齐从我身上飞掉了。……我从隔壁房间里跑出来。
足足有一个月之久,经理一眼也不看我,一句话也不对我说。……我们互相躲避。过一个月他侧着身子走到我桌子跟前来,低下头,瞧着地板,说:“我本来以为……本来指望您自己会识趣。……不过现在我看出来,您并没有那种打算。……嗯。……您不用激动。您甚至可以坐着。……我认为……。我们两个人不能再在一处共事了。……您在布尔狄兴公寓里的那种举动……。您把我的外甥女吓坏了。……您明白。……那您把您的工作移交给伊凡·尼基契奇吧。……”然后,他抬起头,从我身边走开了。……我完蛋了。
「注释」
①法语:我求求你们!
。。
不顺当的拜访
不顺当的拜访
契诃夫
一个花花公子跑进以前从没来过的一所房子里。他是来登门拜访的。……在前堂里他碰见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姑娘,穿着花布连衣裙,系着白色小围裙。
“你们的主人在家吗?”他满不在乎地对姑娘说。
“在家。”
“嗯。……好一个鲜桃!太太也在家吗?”
“在家,”姑娘说。不知什么缘故她脸红了。
“嗯。……小东西!小调皮!我的帽子该放在哪儿?”
“随便放在哪儿都成。您放开我!真奇怪。……”“咦,你脸红干什么?这个人呀!我又不会吃了你。
……“
花花公子拿手套打姑娘的腰。
“这个姑娘!长得倒怪不错的!不坏!你去通报吧!”
姑娘脸红得象罂粟花一样,跑掉了。
“她还年轻!”花花公子暗自下结论道,往会客室走去。
在会客室里他遇见女主人。他们就坐下来谈天。……过了五分钟光景,系着小围裙的姑娘穿过会客室。
“这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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