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80-1884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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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80-1884年作品-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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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似乎,在我这儿看过病吧?以前您得过什么病?”

“肺炎。”

“嗯。……对,我想起来了。……您似乎姓普利克隆斯基吧?”

“对了。……那一回我哥哥也病了。”

“请您吃这种药粉,……睡觉以前吃,……要避免着凉。

……“

托波尔科夫很快地写下处方,站起来,做出原来那种姿势。玛鲁霞也站起来。

“另外没有什么病吗?”

“没有什么了。”

托波尔科夫定睛瞧着她。他瞧着她,又瞧着房门。他忙得很,等着她走出去。她却站在那儿,看着他,欣赏他,等着他会对她说些什么话。他多么好看啊!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最后她打个哆嗦,看出他有张嘴打呵欠的意思,他眼睛里露出等她出去的神情,就递给他一张三卢布钞票,回转身向房门口走去。医师把钱丢在桌子上,等她走后关上房门。

玛鲁霞从医师家里出来,走回家去,心里非常生气:“哎,我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呢?为什么?我胆小,就是这么回事!弄出这样的结果,未免太荒唐。……光是空打搅他一常为什么我把该死的钱捏在手里,好象要显一显阔气似的?钱是很微妙的东西埃……求上帝保佑吧!我可能得罪人了!给他钱,应当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才对。哎,我为什么不说话呢?……那他就会对我讲起来,解释清楚。……那就可以弄明白为什么他打发媒婆来了。……”玛鲁霞回到家里,在床上躺下,把头藏在枕头底下,每逢她心情激动,她总是这样做。然而这也没能使她定下心来。

叶果鲁希卡走进她的房间,开始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皮靴踩着地板嘎吱嘎吱地响。

他的脸色鬼鬼祟祟。……

“你有什么事?”玛鲁霞问。

“啊埃……我当你睡着了,不想惊动你。我要告诉你一 个消息,……很愉快的消息。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愿意在我们这儿住下了。是我把她请来的。”

“这不行! c est impossible!②

你把个什么人请来了?“

“为什么不行呢?她很好嘛。……她会帮你料理家务。我们可以叫她住在拐角上那个房间里。”

“妈妈就是在拐角上那个房间里去世的。这不行!”

玛鲁霞扭动身子,索索地抖,好象有谁剌痛她似的。她脸颊上泛起红晕。

“这不行!要是你逼着我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乔治,那你就要了我的命!亲爱的,乔治,别这样!别这样!我亲爱的!喏,我求求你了!”

“咦,她有哪点儿惹得你不喜欢呢?我不懂!她跟别的女人一样嘛。……她又聪明,又快活。”

“我不喜欢她。……”

“哦,可是我喜欢她。我爱那个女人,而且要她跟我住在一块儿!”

玛鲁霞哭起来。……由于绝望,她那苍白的脸变了样。

……

“要是她在这儿住下,我就会死掉。……”叶果鲁希卡轻声吹着口哨,来回走一阵,然后从玛鲁霞房间里走出去。过一分钟,他又进来了。

“借给我一个卢布,”他说。

玛鲁霞给他一个卢布。她得设法减轻叶果鲁希卡的悲伤才行,依她看来,目前他心里正发生可怕的斗争,他对卡列丽雅的爱正在跟他的责任感相持不下!

傍晚,卡列丽雅来看公爵小姐。

“您为什么不喜欢我呢?”卡列丽雅拥抱公爵小姐,问道。

“要知道,我是个不幸的人!”

玛鲁霞挣脱她的拥抱,说:

“您没有什么可以使我喜欢的地方!”

可是她为这句话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不出一个星期,卡列丽雅就搬进她妈妈去世前所住的房间里,这个女人认为首先必须为那句话报仇。她选择最粗鲁的报复方法。

“您干吗这样装腔作势?”她每次吃饭都问公爵小姐说。

“您既穷成这样,那就用不着再装腔作势,见着好人应该鞠躬才是。要是我早知道您有这样的缺点,我就不会搬到您这儿来住了。再者,我又何必爱上您哥哥呢?!”她补充说,叹口气。

她对玛鲁霞的贫穷发出种种责难、暗示、微笑,最后竟然哈哈大笑。叶果鲁希卡对这种讪笑满不在乎。他认为自己对不起卡列丽雅,只好听其自然。可是台球记分员的妻子,叶果鲁希卡的情妇,却用这种极其愚蠢的讥笑毒害了玛鲁霞。

每到傍晚,玛鲁霞就到厨房里去坐着,那么狼狈,软弱,迟疑不决,不住地把眼泪滴在尼基佛尔的大手心上。尼基佛尔就陪着她呜咽,向她追述往事,可是对往事的回忆却加深她的创伤。

“上帝会惩罚他们!”他安慰她说。“您不要哭了。”

冬天,玛鲁霞再一次到托波尔科夫家里去。

她走进他的诊室,他正坐在圈椅上,仍然同先前一样英俊而威严。……这一次他的脸容十分疲劳。……他的眼睛眫个不停,没有工夫睡觉的人总是这样。他眼睛没看玛鲁霞,光是用下巴指一下对面的圈椅。她坐下来。

“他脸上有悲哀的神情,”玛鲁霞瞧着他,暗想。“他大概跟商人的女儿一起过得很不幸福吧!”

他们默默无言地对坐一分钟。啊,她会多么津津有味地对他诉说她的生活呀!她会对他讲许许多多话,那是他在任何印有法语和德语书名的书里都读不到的。

“我咳嗽,”她小声说。

医师瞥了她一眼。

“嗯。……发烧吗?”

“是的,每到傍晚就发烧。……”

“夜里出汗吗?”

“出汗。……”

“那您脱掉衣服。……”

“怎么?”

托波尔科夫做出不耐烦的手势,指指自己的胸口。玛鲁霞涨红脸,慢慢解开胸前的纽扣。

“请您脱掉衣服。快点,劳驾!……”托波尔科夫说,伸手拿过小锤子来。

玛鲁霞从衣袖里抽出一条胳膊。托波尔科夫很快地走到她跟前,伸出熟练的手,一刹那间把她的连衣裙脱到腰部。

“解开衬衫!”他说道,没等玛鲁霞自己动手做这件事,就亲自解放她衬衫衣领上的纽扣,然后,使得他的女病人大为惊恐的是,他拿起小锤子开始在她那消瘦的白胸脯上敲敲打打。……“您把手放下去。……不要碍我的事。我不会把您吃掉,”托波尔科夫嘟哝道。她就涨红脸,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才好。

托波尔科夫敲打一阵,开始听诊。她左肺尖的声音很浊。

可以清楚地听见嘶嘶响的杂音和不顺畅的呼吸声。

“穿好衣服吧,”托波尔科夫说,开始向她提出问题:她的住处可好,她的生活方式是否正常,等等。

“您必须到萨马拉③去,”他对她发表一大篇关于正规生活方式的演讲以后,说。“您要到那儿去喝马奶④。我说完了。

您可以走了。……“

玛鲁霞好歹扣上纽扣,别扭地递给他五卢布,略为站一 忽儿,就从充满学术气味的诊室里走出去。

“他足足留了我半个钟头,”她在走回家的路上暗想,“可是我没说话!没说话!为什么我不跟他谈一谈呢?”

她走回家去,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萨马拉,而是托波尔科夫医师。她到萨马拉去干什么?不错,那儿没有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然而另一方面,那儿也没有托波尔科夫呀!

去它的吧,那个萨马拉!她一边走,一边生气,同时却又扬扬得意:他已经承认她是病人,那么从今以后,她就不必拘礼,自管到他那儿去,爱去多少次就去多少次,哪怕每个星期都去也未尝不可!他的诊室里那么好,那么舒适!特别好的是放在诊室深处的长沙发。她很想跟他一块儿坐在那张长沙发上,谈各式各样的事情,诉一诉她的苦处,劝他对病人不要收费太贵。对富人,不消说,倒可以而且应该收费贵,可是对穷病人就得打折扣才对。

“他不了解生活,分不清富人和穷人,”玛鲁霞暗想。“我能教会他!”

这一回,家里又有一出免费的戏等着她去看。叶果鲁希卡在长沙发上躺着,发了癔症。他又哭又骂,身子颤抖,好象发高烧似的。眼泪顺着他的醉脸淌下来。

“卡列丽雅走了!”他哭道。“她已经有两夜没在家里睡了!

她生气了!“

可是叶果鲁希卡白哭一常傍晚,卡列丽雅又来了,原谅他,带着他一块儿到俱乐部去了。

叶果鲁希卡的放荡生活达到了顶峰。……玛鲁霞的抚恤金不够他用,他就开始“工作”。他向仆人借钱,靠打牌舞弊来骗钱,偷玛鲁霞的钱和物品。有一回他同玛鲁霞并排走路,从她口袋里摸走两卢布,那是她积攒起来为自己买鞋用的。他留下一个卢布自己用,另一个卢布给卡列丽雅买梨吃。熟人们纷纷躲开他。普利克隆斯基家旧日的客人们,玛鲁霞的朋友,现在都当着他面叫他“骗钱的爵爷”。甚至临到他向新朋友借到钱,约请花卉饭店的“姑娘们”一块儿吃晚饭,姑娘们也怀疑地瞧着他,讪笑他。

玛鲁霞看见这种放荡生活的顶峰,明白了。……卡列丽雅的放肆也在crescendo⑤。

“您别翻我的衣服,劳驾,”玛鲁霞有一回对她说。

“翻一下您的衣服也没什么要紧,”卡列丽雅回答说。“如果您认为我是贼,那就……随您的便。我走就是。”

叶果鲁希卡就痛骂妹妹,在卡列丽雅脚旁足足跪一个星期,求她不要走掉。

然而这样的生活不能持续很久。一切小说都有个结局,就连这篇短短的小说也要结束了。

谢肉节 ⑥来了,随后就来了预报春天降临的日子。白昼变长,房檐滴水,从野外吹来清新的空气,您呼吸着那样的空气,就感到春意了。……谢肉节期间一天傍晚,尼基佛尔在玛鲁霞的床边坐着。

……叶果鲁希卡和卡列丽雅不在家里。

“我在发烧,尼基佛尔,”玛鲁霞说。

尼基佛尔呜呜地哭,向她追述往事,可是对往事的回忆却加深她的创伤。……他讲起老公爵,讲起公爵夫人,讲起他们的生活。……他描绘去世的公爵打过猎的树林,描绘公爵追捕过兔子的原野,描绘塞瓦斯托波尔⑦。在塞瓦斯托波尔,去世的公爵在战争中负过伤。尼基佛尔讲了许许多多。玛鲁霞特别喜欢听他讲旧日的庄园,五年前它已经卖掉抵债了。

“那时候我常到阳台上去。……春天开始了。我的上帝啊!

眼睛简直一刻也离不开上帝的世界!树林仍然是黑的,可是那儿已经发散出愉快的气息!那条小河真招人爱,水深得很。

……您的妈妈年轻的时候常去钓鱼。……她成天价在河边站着。……她老人家喜欢待在露天底下。……大自然啊!“

尼基佛尔讲来讲去,声音都哑了。玛鲁霞一直听他讲,不肯让他离开。她在老仆人脸上仿佛看到他对她讲的她父亲、母亲、庄园的种种情形。她听着,瞅着他的脸,不由得想活下去,想幸福,想在她母亲钓过鱼的河里钓鱼。……那条河对面是原野,过了原野是颜色发青的树林,太阳亲切地照耀着这一切,那么温暖。……活着真是好啊!

“亲爱的,尼基佛尔,”玛鲁霞握紧他的干瘪的手说,“好人。……明天借给我五卢布吧。……这是最后一次。……行吗?”

“行。……我也只有五卢布了。您拿去吧,求上帝保佑您。

……“

“我会还给你的,好人。你借给我吧。”

第二天上午,玛鲁霞穿上最好的连衣裙,头发上扎着粉红色丝带,往托波尔科夫家里走去。她走出家门以前,照了十来次镜子。在托波尔科夫家的前堂里,一个新来的使女迎接她。

“您知道吗?”新使女帮玛鲁霞脱掉大衣,问她说。“大夫看病至少要收五卢布。……”这一次候诊室里女病人特别多。所有的家具上都有人坐。

有个男人甚至坐在钢琴上。十点钟诊病开始。十二点钟,医师停止诊病,开始动手术。下午两点钟,他又开始诊玻一 直到下午四点钟才轮到玛鲁霞。

她一直没喝茶,等得很疲乏,由于发烧和激动而周身发抖,竟然没有留意到她自己是怎样在医师对面圈椅上坐下的。

她头脑里有点空荡荡,嘴里发干,眼睛上蒙着一层雾。透过那层雾,她只看见东西闪来闪去。……他的头时隐时现,胳膊和小锤子也时隐时现。……“您到萨马拉去过吗?”医师问她说。“为什么您没去呢?”

她一句话也没回答。他敲一阵她的胸脯,然后听诊。她的左肺尖的浊音已经扩大范围,几乎整个肺部都有。连她的右肺尖上也可以听出波音了。

“您不必到萨马拉去了。您别出门,”托波尔科夫说。

玛鲁霞隔着那层雾在他冷漠严肃的脸上看出一种近似怜悯的神情。

“我不去,”她小声说。

“您要告诉您的父母,不要叫您到露天底下去。您要避免吃难消化的粗食。……”托波尔科夫开始叮嘱各种事情,讲得娓娓不倦,发表了一大篇演讲。

她坐在那儿,什么也没听见,透过那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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