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有个果树园,葱葱茏茏,别墅住客们常在那里散步。……格罗霍尔斯基为这所别墅付出很高的租金,一年大概一千卢布。……别墅不值这么多租金,不过倒挺漂亮。……房屋高而秀丽,配上薄的墙壁和很细的栏杆,显得纤弱而娇贵,再加上房子涂成浅蓝色,四面挂着窗帘、门帘、帷幔,这就象俊俏、娇弱的千金小姐了。
在上述那个傍晚,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在别墅的阳台上坐着。格罗霍尔斯基在看《新时报》①,端着带把的绿色杯子喝牛奶。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盛满矿泉水的虹吸瓶。格罗霍尔斯基认为他肺部害炎症,就听从德米特利耶夫医师的劝告,不断地吃大量的葡萄、牛奶和矿泉水。丽扎坐在离桌子很远的软圈椅上。她把胳膊肘撑在栏杆上,用小拳头支着小脸,瞅着vis …à …vis别墅。……阳光映在对面别墅的窗子上。
……起了火一般的窗玻璃,把耀眼的光芒投到丽扎眼睛里。
……从别墅四周的花圃和稀疏的树木望出去,远处就是海洋,波涛滚滚,颜色发蓝,广阔无垠,点缀着一根根白色船桅。……这一切是那么美!格罗霍尔斯基在读“不相识者”②的小品文,每读完十行就抬起天蓝色眼睛瞅着丽扎的后背。……他的眼睛里仍旧闪着他原先那种热烈、沸腾的爱情。……尽管他自以为害着肺炎,却无限地幸福。……丽扎感到他的眼睛盯住她后背,她在思索米舒特卡的光明前途,心里那么平静,那么舒畅。
她对于海洋和对面别墅窗玻璃上耀眼的闪光都不大在意,却津津有味地观看一长串大车一辆接一辆地往那所别墅赶去。
那车队满载着家具和各式各样的家庭用品。丽扎看见别墅的栅栏门和大玻璃门都开了,看见赶车人在家具周围走动,不断相骂。从玻璃门里搬进去的,有巨大的圈椅,有蒙着深紫色丝绒的长沙发,有供大厅、客厅、饭厅用的桌子,有大双人床,有儿童床。……他们还搬进去一个又大又重的东西,用蒲席包着。……“那是钢琴,”丽扎暗想,她的心跳起来。
她有很久没听过钢琴声了,她是极其喜欢这种乐声的。他们的别墅里却一样乐器也没有。她和格罗霍尔斯基仅仅是心灵上的音乐家而已。
在钢琴之后,还搬进去许多箱子和包裹,上面写着“小心轻放”字样。
那是些装着镜子和盘盏的箱子。他们把一辆富丽堂皇的四轮马车运进大门,又把两匹天鹅般的白马牵进去。
“我的上帝!多么阔绰呀!”丽扎暗想,同时记起格罗霍尔斯基怎样花一百卢布为她买一匹年老的矮马,他是既不喜欢骑马出游,也不喜欢马匹的。在她看来,同这些天鹅般的骏马相比,她的矮马活象臭虫。格罗霍尔斯基深怕丽扎骑马跑得太快,就故意给她买一匹劣马。
“多么阔绰啊!”丽扎瞧着吵闹的赶车人,一面想,一面小声说。
太阳已经藏到山冈后面去了,空气不象原先那样清澈和干燥,可是他们仍旧在搬运家具。最后,天色大黑,格罗霍尔斯基不能再读报,然而丽扎仍旧往那边看,看得津津有味。
“要不要点灯?”格罗霍尔斯基问,深怕牛奶里掉进苍蝇,在黑暗中被他吞下肚去。“丽扎!要点灯吗?我们就在黑地里坐着,我的天使?”
丽扎没回答。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来到对面别墅的大门前,引起她的注意。……拉马车的小马多么可爱!中等身量,个头不大,气派优雅。……马车上坐着一个先生,戴着高礼帽。一个孩子,大约三岁,大概是个小男孩,坐在他的膝头上,摇着小手。……他摇着小手,高兴得叫起来。……丽扎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站起来,整个身子往前探出去。
“你怎么了?”格罗霍尔斯基问。……
“没什么。……我随便叫一声。……好象……”那个高身量、宽肩膀、戴高礼帽的先生从马车上下来,抱起男孩,三步并作两步,兴高采烈地往玻璃门那边跑去。
玻璃门哗啷一声开了,他就消失在别墅幽暗的房间里了。
两个仆人跑到轻便马车跟前,恭恭敬敬地把马牵进大门。
不久,对面别墅里就点亮灯火,响起杯盘刀叉的声音。戴高礼帽的先生坐下来吃晚饭了,根据盘盏的不停的响声来判断,晚饭吃了很久。丽扎觉得仿佛闻到鸡汤和烤鸭的气味似的。晚饭后,别墅里传来钢琴杂乱的弹奏声。大概戴高礼帽的先生想给孩子解闷,就随他在钢琴上乱弹。
格罗霍尔斯基走到丽扎跟前,搂住她的腰。
“多么美妙的天气!”他说。“空气真新鲜呀!你感觉到没有?我,丽扎,很幸福,……简直太幸福了。我的幸福大极了,我甚至怕它一下子化为泡影。巨大的东西照例容易倒塌。
……你知道吗,丽扎?尽管我这样幸福,我的心里仍旧不是绝对地……平静。……有一个缠住我不放的想法在折磨我。
……它把我折磨得好苦。……它害得我日夜不得安宁。
……“
“是什么想法呢?”
“什么想法!一种可怕的想法哟,我的心肝。我一想到……你的丈夫,就心里难受。这个想法我一直没提起过,深怕打搅你内心的平静。可是现在我没法再沉默下去了。……他在什么地方呢?他的景况怎么样?他拿那些钱干什么去了?可怕呀!每天晚上我都见到他的脸,憔悴,痛苦,带着恳求的神情。……是啊,你来评断一下,要知道我们把他的幸福夺走了!我们把他的幸福破坏了,砸碎了!我们是把我们的幸福建筑在他的幸福的废墟上。……他宽宏大量地收下那些钱,可是难道那些钱能弥补他失去你而受到的损失?他不是很爱你吗?”
“很爱!”
“喏,那你就明白了!如今他,要么在借酒浇愁,要么……。
我真替他担心!唉,多么担心!给他写封信好吗?要安慰他才成。……应该对他说几句好心的话,你要知道……“格罗霍尔斯基深深地叹口气,摇摇头,给他沉重的思想压得招架不住,一下子在圈椅上坐下。他用拳头支住头,开始思索。根据他的脸容来判断,他的思想是痛苦的。……”我要去睡了,“丽扎说。”到时候了。……“丽扎回到她的房间里,脱掉衣服,一下子钻进被子里。她十点钟上床,第二天十点钟起床。她贪舒服,爱睡懒觉。
摩耳浦斯③不久就把她抱在怀里,她通宵做最迷人的梦。
……她的梦象是一本本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阿拉伯神话。
……所有这些梦里的男主人公都是……今天傍晚引得她发出尖叫声的戴高礼帽的先生。
戴高礼帽的先生时而把她从格罗霍尔斯基身边夺走,时而唱歌,时而殴打格罗霍尔斯基和她,时而在窗子跟前鞭笞小男孩,时而对她诉说爱情,时而带着她坐上轻便马车去兜风。……啊,那些梦!有的时候,人闭上眼睛,躺在床上,一 夜之间就能度过不止十年的幸福岁月呢。……这天晚上,丽扎尽管挨了打,却经历了很多极为幸福的岁月。
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她醒来了。她披上衣服,赶快梳好头发,甚至没穿她那双鞑靼式的尖头便鞋,就一溜烟跑到阳台上去。她举起一只手来搭在眼睛上遮住阳光,另一只手把滑下来的衣服拉住,开始看对面的别墅。……她的脸色开朗起来。
再也不能有任何疑问了。那就是他。
对面别墅的阳台下面,玻璃门前边,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套茶具,以一个小小的银茶炊为主,擦得雪亮,闪闪发光。桌旁坐着的就是伊凡·彼得罗维奇。他两只手端着带银托的茶杯喝茶。他喝得十分畅快。这可以从传到丽扎耳朵里来的吧嗒嘴唇的声音听出来。他穿一件家常长袍,深棕色,带黑花。长袍底襟极长的流苏一直垂到地面上。这是丽扎生平第一次看见他丈夫穿长袍,而且长袍又那么华贵。……米舒特卡坐在他的一个膝头上,搅得他喝不好茶。他不住把身子往上耸,极力要抓他父亲发亮的嘴唇。他父亲每喝过三四
口茶,就低下头去凑近儿子,吻他的头顶。一只毛色灰白的猫贴紧桌子的一条腿,把尾巴翘得高高的,悲切地咪咪叫,表示想吃东西。
丽扎躲到门帘后面,定睛瞧着她往日的家庭成员。她脸上闪着高兴的神情。
“米舒特卡!”她小声说。“米舒特卡!你在这儿啊,米舒特卡!亲爱的!他多么爱万尼亚!主啊!”
临到米舒特卡拿起匙子搅和他父亲的茶,丽扎就格格地笑起来。
“而且万尼亚也多么爱米舒特卡!我亲爱的!”
丽扎又欢喜又幸福,心怦怦地跳起来,头昏目眩了。她支持不住而在圈椅上坐下,从那儿眺望对面。
“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她问自己,向米舒特卡那边送过一个飞吻去。“是谁指点他们到这儿来的?主啊!难道所有那些富丽堂皇的东西都是他的?难道昨天牵进大门的那些天鹅般的马都归伊凡·彼得罗维奇所有?啊!”
伊凡·彼得罗维奇喝完茶,走进房里去了。过十分钟,他在门廊上出现,……使得丽扎大吃一惊。他,这个青年人,一 直到七年前才不再被人叫做万卡和万纽希卡④,那时候只要能得到二十戈比,就自告奋勇去打坏人家的下巴,捣毁人家的房屋,如今却打扮得考究极了。他头戴宽边草帽,脚穿极其精美的、亮晃晃的长靴,上身穿一件凸纹布坎肩。……他表链上象有千百个大大小小的太阳放光。他右手潇洒地拿着手套和短马鞭。
他优雅地挥一下手,意思是吩咐听差把马牵过来,这时候他那沉重的身体流露出多么强烈的高傲和自负!
他大模大样地在马车上坐下,吩咐把米舒特卡和钓竿梢送上车来,听差们已经带着米舒特卡,拿着钓竿梢站在马车周围。他把米舒特卡安置在身旁,伸出左手去搂住他,然后拉了拉缰绳,马车就走了。
“德儿唷!”米舒特卡叫道。
丽扎自己也没觉得就拿出手绢来,对他们的后影摇了遥要是她这时候照一下镜子,就会看见她的小脸变得通红,又在哭又在笑。她心里懊恼,因为她不在欢天喜地的米舒特卡身旁,而且由于某种缘故,她不能马上去把米舒特卡吻个够。
由于某种缘故!……你们,所有那些死板的规矩,统统滚蛋吧!
“格利沙!格利沙!”丽扎跑进寝室里,开始叫醒格罗霍尔斯基。“起床吧!他们来了!亲爱的!”
“谁来了?”格罗霍尔斯基醒过来,问道。
“我们家的人。……万尼亚和米舒特卡。……他们来了!
就在对面别墅里。……我一瞧,原来是他们。……他们在喝茶呢。……米舒特卡也在喝。……我们的米舒特卡长成一个多么可爱的小天使啊,只要你看见他就明白了!圣母啊!“
“你说的是谁呀?哎,你那个……是谁来了?在哪儿?”
“万尼亚和米舒特卡。……我一瞧对面的别墅,不料他们正坐着喝茶呢。米舒特卡已经会自己喝茶了。……你看见昨天人家在搬运东西吗?那就是他们来了!”
格罗霍尔斯基皱起眉峰,擦擦额头,脸色变白了。
“他来了?你的丈夫?”
“嗯,是埃……”
“他来干什么?”
“他们多半就在这儿住下了。……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这儿。要是他们知道,就会往我们的别墅这边瞧,可是他们光喝茶,……一点也没理会。……”“现在他在哪儿?看在上帝面上,你倒是说清楚啊!唉!
你说,他在哪儿?“
“他带着米舒特卡一块儿坐着马车钓鱼去了。……他们坐着轻便双轮马车。你昨天看见那些马吗?那就是他们的马。
……万尼亚的。……万尼亚用那些马拉车。你看怎么样,格利沙?我们就把米舒特卡接来住一阵吧。……接他来吧,好吗?他是那么好的男孩!好极了!“
格罗霍尔斯基沉思不语,可是丽扎讲啊讲的,停不住嘴。
……
“这可是意料不到的相逢,……”格罗霍尔斯基经过长久而且照例是痛苦的思索以后,说。“哎,谁能料到我们会在这儿相逢呢?喏,……现在可真的相逢了。……相逢就相逢吧。
可见这也是命该如此。我能想象,他跟我们相见的时候会觉得多么尴尬!“
“我们把米舒特卡接来住一阵吗?”
“把米舒特卡接来住好了。……可是跟他相见就别扭了。
……是啊,我该跟他说什么好呢?谈点什么呢?他也别扭,我也别扭。……不应该跟他见面。如果必要的话,我们就打发仆人传话好了。……今天,丽扎,我头痛得不得了。……胳膊和腿都痛。……周身酸痛。我脑袋在发烧吧?“
丽扎伸出手心去摸他的额头,发现他的脑袋滚烫。
“我做了一夜的恶梦。……今天我就不起床了,躺一躺。
……我得吃点奎宁才成。你打发人把茶送到我这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