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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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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⑦一四一五年法国在此大败于英王亨利五世。

侯爵停了一会儿又说:

“可是我们要保持伟大。你们杀国王,杀贵族,杀僧侣,推翻、破坏、屠杀,将一切踩在脚下,用靴子踩碎古老的箴言,踏平王位,践踏神坛,消灭无主,还在上面跳舞。

这是你们的事。你们是一群叛徒和懦夫,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献身和自我牺牲。我说完了,现在您送我上断头台吧,子爵先生。我有幸是您卑微的仆人。”

他又补充说:

“呵!我对您讲了你们是什么人!其实这与我有何相干?我已经死了。”

“您自由了。”戈万说。

戈万朝侯爵走去,脱下指挥官的斗篷,将它披在侯爵身上,并拉下风帽遮住眼睛。

他们两人一样高。

“你这是干什么?”候爵问道。

戈万提高嗓门喊道:

“中尉,给我开门。”

门开了。

戈万又大声说:

“我走后要关好门。”

接着他便将惊呆的侯爵推出门外。

我们还记得,在这间变成警卫室的低矮的大厅里只有一盏角质灯,灯光使一切显得扑朔迷离,黑暗多于光明。在朦胧的微光下,未入睡的士兵看见一个身材高高的,身着带有饰带的指挥官斗篷和风帽的人从他们中间走过,朝出口走去。他们向他敬军礼。那人走过去了。

侯爵慢慢地穿过警卫室,穿过缺口,在缺口上碰了几次头,走出去了。

哨兵以为是戈万,向他举枪致敬。

他来到外面,离森林不过两百步远。他脚下是田野的青草,面前是空间、黑夜、自由、生命;他停下,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仿佛一个人听从了别人的指挥,接受了这个意外,从开着的门里走了出来,现在想看看这样做对不对.于是不忙着往前走,而是最后再思考一下。他专心默想片刻,然后举起右手,用大拇指和中指打了一个响指,说道:

“当然。”

于是他走开了。

牢房的门已经关上。戈万在里面。

二 军事法庭

在当时,有关军事法庭的一切几乎都是由当事人决定的。仲马①曾在立法议会上提出军事立法草案,后来搭洛又在五百人院中进行修改,然而,有关军事法庭的法典直到帝国时期才定稿。附带说一句,从帝国时期起,军事法庭进行表决时必须从下级军官开始,但在大革命时还没有这项规定。

一七九三年,军事法庭的庭长本人就几乎是整个法庭,由他挑选法庭成员,排列军阶顺序,确定表决方式;他既是主人又是审判官。

一楼的大厅曾经筑有防御工事,现在是警卫室,西穆尔丹决定把这里作为军事法庭,这样一来,从牢房到法庭,从法庭到断头台便可缩短距离。

按照他的命令,军事法庭于中午十二时开庭。法庭布置如下:三把①法国将军(一七六二…一八0六)。草垫椅,一张杉木桌,两支点燃的蜡烛,桌前有一张凳子。

椅子是给审判官,凳子是给被告的。桌子两端各有一个凳子,一个是给助审员的,他是司务长,另一个是给记录员的,他是一位下士。

桌上有一简红色蜡漆,一个共和国的铜印,两个墨水瓶,两沓白纸,两张印刷的告示。告示都排放在那里,一张告示宣布的是不受法律保护,另一张告示上是国民公会的法令。

中间的那把椅子背靠着一簇三色旗。在这个过于简陋的时期,布置从简,警卫室很快就变成了法庭。

庭长的位置在中央,正对着牢房的门。

听众是士兵。

两名宪兵守在木凳两旁。

西穆尔丹坐在中央,右手是盖尚上尉,他是第一审判官,左手是拉杜中士,他是第二审判官。

西穆尔丹头戴有三色翎饰的帽子,挂着军刀,腰间插着两把枪,脸上那块鲜红色的刀疤使他更显得凶悍。

拉杜的伤口已被包扎。他头上缠一块手帕,手帕上的血迹在慢慢扩大。

中午十二时,审判还未开始。一名信使站在法庭的桌子旁边,人们听见他的马在外面蹬蹄。西穆尔丹正在写信,他写道:

救国委员会委员公民们:

朗特纳克已被捕,明日将被处决。

他写上日期,签上名,将信纸把好,封好,交给信使,信使立刻就走了。

接着,西穆尔丹高声说:

“打开牢门。”

那两名宪兵拉开门检,打开牢门,走了进去。

西穆尔丹抬起头,抱着两臂,看着门大声说:

“把犯人带上来。”

在开着的门拱下,在两名宪兵中间,出现了一个人。

这是戈万。

西穆尔丹一阵颤抖,惊呼道:

“戈万!”

接着又说:

“带犯人。”

“我就是。”戈万说。

“你?”

“是我。”

“那朗特纳克呢?”

“自由了。”

“自由!”

“是的。”

“逃跑了?”

“逃跑了。”

西穆尔丹战战兢兢地喃喃说:

“对了,这是他的城堡,他熟悉所有的出口,地牢大概与某个出口相通,我早该想到这一点。他逃掉了,而且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

“有人帮助他。”戈万说。

“帮他逃跑?”

“帮他逃跑。”

“是谁?”

“是我。”

“是你!”

“是我。”

“你在胡说!”

“我走进牢房和犯人单独呆在一起,我脱下斗篷披在他身上,将风帽拉下来盖着他的脸。他冒充我走了出去,我冒充他留了下来。我在这里。”

“你没有这样做!”

“我做了。”

“这不可能。”

“这是事实。”

“将朗特纳克带上来。”

“他不在这里了。士兵们见他披着指挥官的斗篷,以为是我,便让他过去了,当时天还黑着。”

“你疯了。”

“我说的是事实。”

沉寂片刻。西穆尔丹嗫嚅道:

“那么你该判……”

“死刑。”戈万说。

西穆尔丹脸色惨白,像是被砍下的头。他一动不动,犹如五雷轰顶,似乎停止了呼吸。他额头上沁出一大滴汗珠。

他用加强的语气说:

“宪兵,让被告坐下。”

戈万在凳子上坐下。

西穆尔丹又说:

“宪兵,拔刀。”

这是常见的规矩,当被告可能被判死刑时就这样做。

宪兵拔出刀来。

西穆尔丹的声音又恢复了原状。

“被告,起立。”他说。

他不再以亲昵的口气称呼戈万了。

三 表决

戈万站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西穆尔丹问道。

戈万答道:

“戈万。”

西穆尔丹继续讯问:

“你是谁?”

“我是北方海岸远征队的总指挥官。”

“你是逃跑者的亲戚或盟友吗?”

“我是他的侄孙。”

“你知道国民公会的法令吗?”

“我看见您桌上有那张告示。”

“你对这项法令怎么看?”

“我签了这项法令,而且下令执行,是我让人贴出这份告示的,告示下方还有我的名字。”

“你找一个辩护人吧。”

“我自己来辩护。”

“说吧。”

西穆尔丹又变得毫无表情,只是他更像平静的岩石,而不像沉着的人。

戈万沉默片刻,仿佛在沉思。

西穆尔丹又说:

“你要说什么为自己辩护?”

戈万慢慢抬起头,但不着任何人,说道:

“是这样。一件事使我看不见另一件事。我身旁发生的一件义举使我忘记了一百件罪行。一边是老人,一边是孩子,他们使我忘了责任。我忘了被焚烧的村庄、被蹂躏的田野、被屠杀的俘虏、被结果的伤员、被枪杀的妇女;我忘了被出卖给英国的法兰西,我放走了谋杀祖国的人。我是有罪的。我这样说仿佛在指责自己,其实不然,我在为自己辩护。当罪犯认错时,他拯救的是唯一值得拯救的东西:荣誉。”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西穆尔丹问道。

“还有一句话:我是首领,应该作表率,你们是审判官,也该作表率。”

“你要求什么表率?”

“死刑。”

“你觉得这公平吗?”

“而且必要。”

“你坐下。”

作为助审员的司务长站起来宣读法令,首先是关于前侯爵德?朗特纳克不受法律保护的决定,其次是国民公会关于对帮助叛乱分子越狱逃跑者一律处死的法令,最后是法令告示下方的几行字,写的是禁止对上述叛乱分子“提供帮助和支持”,“否则处以死刑”,签名的是“远征队总指挥官戈万”。

他念完后便坐了下来。

西穆尔丹抱着手臂说:

“被告注意。公众注意听,注意看,别说话。法律摆在你们面前。法庭将进行表决,以简单多数作出判决。每位审判官将高声陈述意见,当着被告的面,因为裁判是正大光明的。”

他又接着说:

“请第一审判官发言。说吧,盖尚上尉。”

盖尚上尉似乎看不见西穆尔丹,也看不见戈万。他垂着眼皮,眼睛死死盯住那张法令告示,仿佛它是深渊。他说:

“法律是明确的。与普通人相比,审判官既少一点东西又多一点东西,少的是心,多的是裁判权。公元前四一四年,曼利乌斯①处死了自己的儿子,因为他违抗命令打了胜仗。破坏纪律使要以命抵罪。而今天受到破坏的是法律,是高于纪律的法律。怜悯之心使祖国重陷于危难之中。怜悯产生了罪恶的后果。戈万指挥官放跑了叛乱分子朗特纳克。戈万是有罪的。我主张死刑。”

“记录员,写下来:‘盖尚上尉:死刑。’”

戈万大声说:

“盖尚,你的表决很对,我谢谢你。”

西穆尔丹又说:

“请第二审判官发言。说吧,拉杜中士。”

拉杜站起来,转身向戈万敬了一个军礼,然后大声说:

“要是这样处理,你们送我上断头台吧。我在这里以天主神圣的名义发誓,那位老头和这位指挥官的行为,我真希望是我做的。我看见那位八十岁的老人跳进火中救那三个娃娃,我说:好样的,你真勇敢!我听说指挥官从断头台这头野兽的爪下救出老头时,我说:指挥官,你该当将军,你是真正的人,我真服了。要是还有十字勋章,要是还有圣人,要是还有路易,我真要给你圣路易十字勋章了。呵!现在人们都成傻瓜了?我们在热马普、瓦尔米、弗勒吕斯、瓦蒂尼打的胜仗,难道是为了这个吗?得说明白呀。怎么!四个月以来,戈万指挥官一直穷追猛打那些顽固的保皇派,用手中的刀剑拯救共和国,多尔那一仗打得多么漂亮!你们有这样一个人,可你们还要除掉他!不开他为将军,反而要砍他的头!我看这是自取灭亡!而您呢,戈万指挥官,如果您不是我的将军而是下士,那我要告诉您您刚才说的全是该死的糊涂话。老头救孩子做得对,您救老头也做得对。如果谁做了好事就上断头台,那就见他的鬼去吧。我也给弄糊徐了。这么说就没完没了,是吗?我拍我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我不明白。那么,老头应该让那几个娃娃被活活烧死,指挥官应该让老头上断头台?来吧,送我上断头台。我情愿这样。要是娃娃们死了,红色无檐帽营就会丢脸。你们希望这样吗?那么我①古罗马执政官。们相互厮杀吧!我和你们一样懂政治,我原先属于梭枪区的俱乐部。真见鬼!我们最后都昏头昏脑了!我总结我的看法吧。我不喜欢那些使人懵懵懂懂的事。他妈的,我们为什么卖命?为了让我们的长官被杀掉?这可不行,绝对不行。我要我的长官!我需要他。我今天比昨天更喜欢他。送他上断头台,你们真叫我发笑。我们不要这一切。我注意听了。你们爱说什么清便吧。首先,这事绝对不行。”

拉杜坐下。他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沁出了绷带,从他的破耳朵顺着脖子往下流。

西穆尔丹转身问拉杜:

“你主张对被告免于处分?”

“我主张升他为将军。”拉杜说。

“我问你是否主张宣告他无罪?”

“我主张提升他为共和国第一人。”

“拉杜中土,你赞成宣告戈万指挥官无罪吗?是还是不是?”

“我赞成让我代替他上断头台。”

“宣告无罪,”西穆尔丹说,“写吧,记录员。”

记录员写道:“拉杜中士:宣告无罪。”

记录员接着说:

“死刑一票,宣告无罪一票。一票对一票。”

现在该西穆尔丹投票了。

他站起来,摘下帽子放在桌上。

他的脸色不再是苍白或灰白。他面如土色。

如果在场的人都躺进裹尸布里,也不会有如此深沉的寂静。

西穆尔丹用低沉、缓慢、坚定的声音说:

“被告戈万。诉讼程序结束。军事法庭以共和国的名义,以两票对一票……”

他停住了,仿佛是一个间歇。他是在死亡前面还是在生命前面迟疑?所有人的胸部都在急剧地起伏。西穆尔丹接着说:“……判处你死刑。”

他脸上流露出一种可悲胜利的痛苦。当雅各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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