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听!”
他猛然走向大钢琴,这时房间里更肃静了。他开始弹奏,门为心烦意乱,忘了前奏就高唱起来。他和上次在我家里唱得完全不一样,我看得出,从那天之后他肯定练唱过很多遍。这次他是竭尽全力放声唱的,是我在剧院里听熟了的洪亮的男中音,歌声的气势和奔放的服完全遮盖了他歌唱中不很明显的生硬之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他自己所说的为满意而写作的人,他不知道什么是绝望,对于自己的命运无限地满足!”他叫嚷起来,还用手指指着我,我由于羞衡和气愤已是满眼泪水,象隔着面纱似地看见人们都在移动,站了起来,打算结束晚会和告别了。
这时一只纤细然而有力的手抓住了我,把我推回到较椅上,温柔地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使我心头涌起一阵热浪,我闭上眼睛,勉强抑制住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抬头看见海因利希?莫特站在我面前,其他人似乎没有看见我的举动和全部过程,他们喝着酒,互相笑着聊得正起劲。
“您真是个孩子!”莫特轻声说。“一个人写了这样的歌曲,应该是有所作为的了。请原谅我说这些话。一个人喜欢一个人,却不能经常和他在一起,这就是冲突的原因。”
“好了,”我拘谨地说。“现在我得走了,我们今天过得美极了!”
“好吧,我不便留您。我想其他人大概还得喝一会酒。祝您晚安,您能把玛丽昂送回家么?她住在内格拉本,您回家是顺路。”
这位美女用审视的目光看了他片刻,“啊,您肯送吗?”接着转向我问道。我当即站起身子。我们只向莫特告别,在前厅的一个侍者帮我们穿上大衣,然后这个睡眼朦胧的小老太端着一盏油灯领我们穿过花园来到门口。风仍然很温热,一朵朵乌云连绵不断地在光秃秃的树顶上飘过。
我不敢向玛丽昂伸出胳臂,她却间也不问就挽住了我,一边微微扬着头呼吸着夜晚的空气,一边用怀疑而亲密的目光审视着我。我觉得她的一只手始终在轻抚着我的头发,她走得很慢,似乎在给我带路。
“那边有马车,”我说,因为她想使我的破脚合上她的步伐,而我破行在这位温暖、健康、苗条的女子身旁实在是痛苦极了。
“不要坐车,”她反对道,“我们再往下走一条街。”她为了适应我的情况,更加小心翼翼地放慢了步子,以致我们两人贴得更紧了。我因而也更为痛苦和生气,便猛地挣脱了她的手臂,当她吃惊地瞧着我时,我说:“这样不好走,我还是一个人走的好,对不起。”于是她便谨慎而又同情地走在我身边,而我就只顾全神贯注于笔直的道路和保持身体的平衡,其结果是我实际所为和我嘴上说的恰恰相反。我变得沉默和生硬,否则眼泪又会毫无办法地来到眼眶里,除了盼望她再用手安抚我的头发外别无他法。我只求快快逃进隔壁一条小街里去。我不愿她放慢步伐走路,作出那种保护我、同情我的姿态。
“您还在生他的气?”她终于问道。
“不。我实在是蠢。我还很不了解他。”
“我很遗憾,他竟是这种脾气。有时候他真让人害怕。”
“您也怕他?”
“我最怕他。他发起脾气来没有人劝得住。他常常因此而恨自己。”
“啊,他最能自得其乐啦!”
“你说什么?”她惊奇地叫起来。
“因为他是一个喜剧演员。他为什么要嘲笑自己和别人呢?他为什么要揭露和讥讽一个陌生人的经历和阴私呢!这个爱诽谤人的人!”
我的火气又重新冒上来,他捉弄我、刺伤我,我也要辱骂他、贬低他。但是我的火气被这位夫人压了下来,她维护他,公开为他辩护。难道她作为独一无二的女人参加青年男人们饮酒作乐的晚会是什么好事吗?我对这种事情很不习惯,我虽然渴望美女,对这位美女却感到羞愧,我宁可1司她激烈争吵,也比受她这般怜悯强得多。我希望她觉得我粗鲁,赶快离开我,这样也较之她现在这么待在我身边抚慰我要好得多。
她仍然把手搭在我胳臂上,温和地说:“住口吧!”她的声音不由地打动了我,“快别再讲了!您究竟要干什么?您被莫特的两句话刺伤了,那是因为您不够机伶、不够勇敢,没法挡住他的话,现在您要走了,再也听不到我激烈批评他的话啦!我得走了,您一个人回家吧!”
“请便。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
“您没有撒谎,您接受了他的邀请,在他家里演奏音乐,亲眼见到他何等喜爱您的音乐,何等乐意它们能被演出,而您就因为他的一句话不能忍受了,大为生气了。您不该这样,我倒宁可太太平平消化那些美酒。”
这时她似乎突然发觉我并没有喝醉;她便立即改变了口气,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不容我回答。我在她面前简直是招架不住了。
“您还不了解莫特,”她接着说。“您不是听见他唱歌了么?他就是这样粗暴和冷酷的,不过大都针对他自己。他是一个可拉,脾气暴躁的人,做事精力过剩而。盲目。他每时每刻准备吞下全世界,而他的所作所为永远只是一点一滴。他饮酒,却从不酩酊大醉,他有女人,却从未感到幸福,他歌唱得极美,却从不
想成为艺术家。他喜欢某一个人,却使那人感到痛苦,他装出轻视一切讨好别人的姿态,但他憎恨的只是他自己,因为他永远得不到满足。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对您表示了好感,已经达到他过去从未有过的程度。”
我固执地沉默着。
“您也许不需要他,”她又接着说:“您有别的朋友。可是我们看到有人为痛苦和烦恼所淹没时,我们总该原谅他,对待他好些。”
是的,我想为人应该如此。深夜走在街上,寒气袭人,我觉得自己的伤口似乎又裂开了,十分疼痛,真想叫出庐来,然而我也越来越感到,必须认真思考玛丽昂这番劝告,以及自己在今天夜晚所干的蠢事,我把自己看作一只可怜的狗,只能在暗中偷偷道歉。我开始清醒了,因为酒意业已消逝,我尽力和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斗争着,并不和身边这位十分激动地走在灯光黯淡的马路上的美女多说话,在这一片死寂、漆黑的马路上,突然从潮湿的路面上反射出一道明亮的灯光。我想起自己的小提琴遗忘在莫特家里了,随即又涌起对于一切的惊讶和恐惧感。这个夜晚真是变化多端。这个海因和希?莫特和小提琴手克朗采,还有美貌的玛丽昂,她扮演了从舞台上下来的女王。在她崇高的宴席上入座的不是一些英俊的小伙子和有福之人,而是一些可怜的人,有的矮小、滑稽,有的颓废、自命不凡,莫特痛苦而狂热地陷于愚蠢的自我折磨之中。这个高大的美女毫无乐趣地把一个瘦小可怜的人看作是一个狂热地追求享乐的情人,其实他是一个心地既平静又善良、而且还充满痛苦的人。我发觉自己仿佛也变了,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而是一个忍受得了一切痛苦、能看到事物的每一种友善的因素和敌对的因素的人,我不能喜新厌旧,见异思迁,而要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我在自己轻松的青年时代第一次清楚地感到,自己看待生活和人们不能过于简单,憎恨和热爱、尊敬和轻蔑要永远相结合,不能加以分隔和对立,尽管往往是被分开的和有区别的。我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个女子,她现在也沉默无语了,好似她心里也有所触动,不同于她自己方才所表示和讲述的神情了。
我们终于到了她家的门口,她向我伸出手,我轻轻托起吻了一下。“祝您晚安!”她亲切地说,脸上却没有笑容。
我也同样回敬了她,回到家中立即上了床,我也弄不懂自己竞然立即睡着了,而且第二天早晨还比平时多睡了一会。然后我象盒子里的小人儿似地跳了起来,先做体操,再盥洗,再穿衣服,这时才发现外套搭在椅子上,提琴盒却不知去向了,脑子里又出现了昨天夜里的情景。我已经睡够,想法同昨夜也有了改变,甚至已经记不清昨晚的想法;想起的只是一些奇怪的小事情,留在我心里的仅是一丝丝出自内心的真实体验,我甚至惊讶自己依然故我,毫无改变。
我想练琴,可是小提琴不在。我走出门外,先还犹疑不定,终于还是朝昨日走过的方向走去了,来到莫特的寓所。我在花园门外就已听见他在唱歌,大狗向我猛扑过来,幸而老妇人迅速赶来,好不容易才把它赶走。她请我进去,我告诉她只要取走提琴,请她不要打扰主人。我的提琴盒在前厅里,提琴在盒子里,乐谱也在旁边搁着。这一定是莫特干的,他总是想到我。莫特在隔壁大声练唱,我听见他轻轻的来回踱步声,好似穿着软底鞋,他不时在钢琴上敲击出一个乐音。他的声音比我经常在舞台上听到的更清新、洪亮和娴熟,他正在表演一个我不熟悉的角色,一再地重复,还急速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
我已拿着提琴打算离开。我心里很平静,对于昨晚的记忆几乎无动于衷。然而我很好奇,想看一看莫特,不知他有无改变,我走近房门,不知不觉握住了门把手,往下一压便站在打开的门前了。
莫特唱着歌向我转过身子。他只穿着一件雪白精致的长衬衫,象是刚洗完澡似的容光焕发。我把他吓了一跳,这使我自己也很吃惊,想躲开已经晚了。对于我的不请自入他似乎倒也不在乎,就象他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只穿着衬衫一样。他所能做的只是向我伸出手来,问道:“您吃过早饭了吗?”当我回答已吃过时,他便在钢琴旁坐了下来。
“我将演出这个角色,您方才听到咏叹调了吧,真是新鲜玩意儿!即将在宫廷剧院首演,布特纳、杜艾丽和我同台演出。您大概不会感兴趣的,我也一样。感觉怎么样?睡得好么?您的模样看上去比昨天还糟。还在生我的气。好啦,我们以后不再开这种愚蠢的玩笑啦!”
我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马上又说道:“您知道克朗采这个人多、无聊吧,他不想演奏您的奏鸣曲。”
“他昨天不是演奏了吗!”
“我是说在正式音乐会上。我要他把您的作品排上去,而他不肯。倘若能把它排进这个冬季的早场演出的计划,那一定很好。克朗采并不笨,就是懒。他总是演奏那些老掉了牙的东西,从来不爱学习新的东西。”
“我不信,”我开始发表意见,“也从未想到我的奏鸣曲能在音乐会上演出。它在技巧上还差得很。”
‘这没有关系。只要有艺术家的良心就行!我们可不是学校教师,无疑,他们是不爱演奏比较次的作品,克朗采就是如此。而我却懂得别的东西。您必须把您的歌曲给我,您很快又会写出新作品的:明年春天我要离开这儿,我已经宣布要度长假。休假期间我将举行几次音乐会,将要演出一些新节目,不是舒伯特、沃尔夫和罗维①等等人们每晚都听到的东西,而是全新的、人们完全不熟悉的东西,至少有一些象《雪崩之歌》这样的作品。您认为怎么样?”
莫特公开演唱我的歌曲对我来说无疑是打开了通向未来的大门,我可以透过门缝看见光明灿烂的前途。正因如此我必须小心翼翼,既不滥用莫特的友谊,也不让自己过分成为他的负担。我觉得他并没有把他的意志强加于我,甚至恰恰相反,因此我也很不在意。
“我想想,”我说道:“您待我很好,这我看到了,但是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我的学业快结束了,不得不考虑一张优秀的成绩单。我也许会成为一个作曲家,这可说不定,目前我是小提琴手,必须考虑如何及时找到一个职业。”
“啊,一切您都能够做到的。因此您必须再写出一首这样的歌曲,您也一定会给我的,是不是?”
“是的,当然会的。我确实不明自您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您害怕我了吧?我只是喜欢您的音乐而已,我愿意演唱您的歌曲,请答应我的要求。我纯粹出于自私的目的。”
“是的,您为什么总是这样和我说话呢,我的意思是象昨天晚上那样。”——
①卡尔?罗维(carl lowe,1796—1869),德国著名音乐教授。
“噢,您还在生气?我昨天究竟说了些什么?我完全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我不想欺侮您,我一直是这么做的。您可以得到保证!人应该按他的本来面目说话和行动,人们必须相互尊重。”
“我也抱同样看法,但是您的作为恰恰相反,您激怒我,我说的话您毫不尊重。我自己不愿意想的事情,属于我私人秘密的东西,您毫不留情地加以揭露,予以责难,您甚至还嘲笑我的跛脚!”
莫特接过我的话头缓缓地说:“是的,是的,人和人不同。有人说老实话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