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先生,新年恭喜!”
我们猫族互相问候时,要将尾巴竖得像一根木棒,再向左方晃一圈。在这条街上,称咱家为“先生”的,只有花子小姐。前文已经声明,咱家还没有个名字,但因住在教师家,总算有个花子小姐表示敬重,口口声声称咱家为“先生”。咱家也被尊一声“先生”,自然心情不坏,便满口答应:
“是,是……也要向你恭喜呀!您打扮得太漂亮啦!”
“噢!去年年底师傅给我买的。漂亮吧?”她将铃铛摇得丁零零直响,叫我瞧。
“的确,声音很美。有生以来还不曾见过这么漂亮的铃铛呢。”
“哟,哪里。谁还不戴一副!”她又丁零零地将铃铛连连摇响。“好听吧?我真开心!”
“看起来,你家师傅非常喜欢你喽!”
将她与自身相比,不禁泛起爱慕之情。天真的花子嗤嗤地笑着说:
“真的呀!她拿我就像亲生女儿一样。”
纵然是猫,也不见得不会笑。人类以为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会笑的动物,这就错了。不过,猫笑是将鼻孔弄成三角形,声振喉结而笑,人类自然不懂。
“你家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哟,我家主人,多新鲜!她是一位师傅呀!二弦琴师傅。”
“这,倒是知道的。我是问她的身世如何。大概从前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吧?”
“是的。”
等着你的小松树呀……
纸屏后奏起了二弦琴。
“琴声美吧?”花子炫耀地说。
“好像很美,可是咱家听不懂。到底奏的是什么曲子?”
“那支曲子叫什么啦?师傅顶喜欢呢……师傅六十二岁啦,多么硬朗。”
竟然活了六十二岁,不能不说硬朗。咱家便“啊”的一声。这回答是有点含糊其词。但是,既然想不出妙语,也就只好作罢。
“那还不算。她说她从前的身分很高贵。”
“嚯,从前干什么?”
“说是天璋院女道士①的秘书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①天璋院女道士:(一八三七——一八八三)名敬子,与鹿儿岛领主同宗的岛津忠刚之女。嫁给德川家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家定死后出家,佛门名为天璋院。
“什么?”
“天璋院女道士的秘书官的妹妹的……”
“原来是这样,等等!是天璋院女道士的妹妹的……”
“哟,错啦。是天璋院女道士的秘书官的妹妹的……”
“好,记下了。是天璋院女道士的……”
“对。”
“秘书官。”
“对。”
“出嫁后……”
“是他妹妹出嫁后。”
“对,对,我错了。是妹妹出嫁的那一家。”
“婆婆的外甥的女儿。”
“对。知道了吧?”
“唉,这么乱糟糟的,不得要领。归根结底,到底是天璋院道士的什么人?”
“你太糊涂啦!天璋院女道士的秘书官的妹妹出嫁后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儿,刚才不是说过了吗?”
“这回全懂啦。”
“懂了就好。”
“是啊!”
有什么办法,只好服气。我们有些时候是不得不假充明公的。
屏后的二弦琴声戛然而止,传来了师傅的呼唤声。
“花子,开饭啦!”
花子小姐笑吟吟地说:“噢,师傅叫我,我要回去了。”她丁零零地响一串铃声跑到院前,但又折了回来,担心地问道:
“您面色很不好,怎么啦?”
咱家说不出口是由于吃年糕跳舞,便回答她说:“没什么,只是稍微想点心事就头疼。老实说,以为只要跟你说说话就会好,这才奔你来的。”
“是呀,请多保重。再见!”她似乎很有点惜别之情哩!
于是,咱家吃年糕的霉气不见了,心情快活了。回来时,还想穿过那座茶园,便踏着开始融化的霜花,从建仁寺的颓垣断壁中探出头去一看,又是车夫家的大黑正在枯菊上弓腰打呵欠。如今咱家再也不会一见大黑就吓掉魂了,不过,觉得搭讪起来太絮叨,便假装没看见走过去。但是,按大黑的脾气,若是觉得别人小瞧了他,可绝不会沉默的。
“喂!那个没名的野崽子!近来可够神气的啦!再怎么吃教师爷的饭,也别那么盛气凌人呀。吓唬人多没意思!”
大黑好像还不知道咱家已经赫赫有名。想讲给他听,可他毕竟不是个懂事的家伙,便决定客套几句之后,尽快地溜之大吉。
“噢,是大黑哥呀,恭喜!您还是那么神采奕奕!”
咱家竖起尾巴,向左绕了一圈。大黑只竖起尾巴,却并不还礼。
“恭喜个屁!人家都正月才拜年,你小子可好,不年不节就恭喜恭喜的。当心点儿,看你这个鬼头鬼脑的小样!”
这自然是一句骂人话,可是咱家不懂。
“请问:‘鬼头鬼脑’是什么意思?”
“哼!你小子,挨了骂还有闲心问是什么意思。真够呛!所以说,你是个顺情说好话的混毯!”
“顺情说好话?”怪有诗意的。至于含意,可就比“鬼头鬼脑”更令人费解了。本想问问,求他指教。又一想,即使问,也不会得到明确答复的,便无言地相对而立,显得十分尴尬。这时,忽听大黑家的老板娘厉声喝道:
“哟,放在碗架上的鲑鱼不见了。这还了得!又是那个畜牲大黑给叼走啦。除了那只恨人的猫还有哪个!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声音毫不留情地震撼着初春恬静的空气,把一派风软树静的太平盛世彻底庸俗化了。
大黑一副刁钻的神色,心里在想:“爱发火,就让她发个够吧!”它将方型下巴往前一伸,使个眼风,意思是说:“听见了吧?”
咱家一直与大黑答讪,没注意别的。这时一瞧,大黑脚下有一块价值二厘三分钱的鲑鱼骨,泥糊糊的。咱家忘了旧恨新仇,不免奉献一句赞歌:“老兄可真是威风不减当年哟!”
仅仅这么一句话,大黑是不会消气的。
“什么?你这个混蛋!仅仅叼一两块鱼骨,就说什么‘不减当年’,像话吗?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瞧扁啦!不是对你吹,老子可是车夫家的大黑!”他用前爪倒挠肩头,权当撸胳膊、挽袖子。
“您是大黑哥,早就领教过。”
“既然领教过,还说什么‘不减当年’,是何道理?”
他一再火上浇油。咱家若是个人,这时一定会被揪住脖领,饱尝一顿痛打。咱家退了一两步,约觉大事不好,偏在这时,又传来了女主人的大嗓门儿。
“敢情是西川先生!喂!既然是西川先生驾到,正有事相求哩。请您立刻给我送来一斤牛肉。喂,明白了吧?把不太硬的牛肉送来一斤。”她订购牛肉的语声,打破了四周的静寂。
“哼!一年一度订购牛肉,还特意那么大喊大叫的,向左邻右舍炫耀一番——‘牛肉一斤哟!’真他妈是个难缠的母夜叉!”
大黑边冷嘲,边四脚叉开。咱家没法搭言,便默默地瞧着。
“才一斤来肉,这不行!也罢,等送来肉的时候,立刻吃掉!”仿佛那一斤牛肉是专为他订购的。
咱家想催促他快些回家,便说:“这回呀,可真正是一顿丰餐喽。妙哇,妙!”
“你懂个屁,少啰嗦!讨厌!”说着,他突然用后爪刨起冰碴往咱家头上扬,吓了一跳。咱家正在抖落身上的泥土,大黑竟从篱下钻了进去,不知去向,大概他是盯上西川家的牛肉了。
回到家里,不知什么工夫客厅里已经春意盎然。就连主人的笑声,听来也十分爽朗。咱家有点奇怪,便从敞着门的檐廊纵身窜了过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来有一位陌生的客人。只见此人留着小分头,梳得整整齐齐,带家徽的布袍外,还罩了一件小仓①布的短褂,是一副十分规矩和纯朴的穷学生风度。主人的手炉旁和涂了春庆牌油漆的烟盒并排放着一张名片,上写:“谨介绍越智东风君,水岛寒月”。由此,咱家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因为半路才听,对宾主对话的来龙去脉不大清楚;但是猜得出,好像与前边介绍过的那位美学家迷亭先生有关。
①小仓:日本古时福冈县境内的一个市,产布驰名。
来客文静地说:“迷亭先生说,一定会妙趣横生,一定要我随他一同前往。所以……”
“什么?你是说你陪他去西餐馆吃午饭妙趣横生吗?”主人说着,斟满了茶,推到客人面前。
“这……所谓妙趣,当时我也不大明白。不过,他那个人嘛,总会搞点什么新花样的……”
“不过,意外得很。”
主人的意思是:“你领教了吧?”
咱家正蹲在主人的膝头,啪的一声被敲了头,有点疼呢。
“又是胡来的恶作剧吧?迷亭爱干那种事。”
主人立刻想起了安德利亚的故事。
“是呢!他说‘你想吃点什么新花样吗?’”
“吃了什么?”主人问。
“他先看菜谱,胡扯了一通各种菜名。”
“是在叫菜之前?”
“是的。”
“后来呢?”
“后来他回头望着堂倌说:‘怎么?没有新菜肴?’堂倌不服气,问道:‘鸭里脊和牛排,意下如何?’迷亭先生不可一世地说:‘吃那类俗调①,何须来此!’堂倌不解俗调为何意,做了个怪相,不再吭声。”
①俗调:嘲笑庸俗诗句的贬称。
“那是自然。”
“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到了法国或英国,可以大吃而特吃‘天明调’①、‘万叶调’②。可是在日本,老一套!真叫人不想进西餐馆。噢,他可曾去过外国?”
①天明调:天明年间以与谢芜村为中心掀起的俳坛革新,崇尚绘画的浪漫的风格。
②万时调:指万叶集简洁、雄浑风格。这里均用为玩世不恭的戏言。
“什么?迷亭君何曾去过外国!若是又有钱,又有闲,几时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不过,他大约是把今后想去说成了已经去过,是拿人开心吧?”主人想卖弄一下妙语连珠,带头先笑了。客人却毫无赞许之意。
“是吗?我还以为他什么工夫留过洋,不由得洗耳恭听哪。何况,如您所见,他谈起什么煮蚰蜒呀,炖青蛙呀,简直活灵活现。”
“他是听别人说过吧?扯谎,他可赫赫有名哟!”
“看来真是这样。”客人边说边观赏花瓶里的水仙,面上罩着淡淡的遗憾神色。
主人问道:“那么,他所谓的妙趣,不过如此吧?”
“哪里,这仅仅是个小帽,好戏还在后头哩!”既然主人叮问,东风便又接着说:“后来迷亭先生对我说:‘咱们商量一下,煮蚰蜒啦,炖青蛙啦,再怎么馋,也吃不到嘴里。那就掉点价,吃点橡面坊丸子①如何?’因为他说和我商量,我便随声附和地说:‘那好吧!’”
①橡面坊丸子:橡面坊,指日本派俳人兼记者安藤橡面坊。冈山县人。本名拣三郎。著有《深山柴》。牛肉洋葱丸子的语序稍一变动,与橡面坊丸子谐音,又是迷亭的玩笑。
“哼!橡面坊丸子?绝!”
“是啊,太绝啦!不过,迷亭先生说得太认真,当时我还没有醒悟哩!”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检讨自己的粗心。
“后来怎么样?”主人漫不经心地问。对于客人的致歉丝毫也没有表示同情。
“接着,他喊堂倌:‘喂,拿两份橡面坊丸子来!’堂倌问道:‘是牛肉洋葱丸子吗?’迷亭更加一本正经地订正说:‘不是牛肉洋葱丸子,是橡面坊丸子。’‘嗯?有橡面坊丸子这么一道菜吗?’当时我也觉得有点稀奇。可是迷亭先生却十分沉着,何况又是那么一位西洋通,更何况我当时完全相信他去过外洋,便为他帮腔,告诉堂倌说:‘橡面坊丸子就是橡面坊丸子!’”
“堂倌又怎么样?”
“堂倌嘛,现在想来,可真滑稽,也够可怜的。他寻思了一会儿,说:‘非常对不起,今天不巧,没有橡面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葱丸子,倒能做出两份。’迷亭非常遗憾地说:‘罢……好不容易跑到这儿来,那就太没意思了。难道不能想想办法弄两盘给我们品尝吗?’他交给堂信两角银币。堂倌说:‘那就不管怎样,去和值班厨师商量一下吧!’于是,他进屋去了。”
“看来,他非常想吃橡面坊丸子喽。”
“不多时,堂倌走来说:‘还正赶巧。若点这个菜,可以给您做。不过,时间要长一点。’迷亭先生真够沉着,说:‘反正是新正大月,闲着没事儿,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边说说边从怀里取出香烟,咕嘟嘟喷起烟雾。没办法,我从怀里掏出《日本新闻》来读。这时堂倌又进屋商量去了。”
“太费周折!”主人往前凑了凑,那股劲头,宛如在读战地通讯。
“后来,堂倌又走了出来,样子很可怜地说:‘近来橡面坊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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