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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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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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小町:小野小町,平安朝有名的美人。 

隔了一会儿,主人就像对待“姑德毛宁”一样,似乎对这些难懂的名言也大有所悟。他十分赞赏地说:“意义非常深长。大概此人一定是个对哲理颇有研究的人。高见,高见!”从这一番话也可以看出主人多么愚蠢。不过,反过来看,也不无精辟之处。主人有个习惯,喜欢赞美那些没影而又不懂的事。恐怕不单主人如此吧。未知之处正潜伏着不容忽视的力量,莫测的地方总是引起神圣之感。因此,尽管凡夫俗子们把不懂的事情宣扬得像真懂了似的;而学者却把懂了的事情讲得叫人不懂。大学课程当中,那些把未知的事情讲得滔滔不绝的大受好评,而那些讲解已知事理的却不受欢迎,由此可见一斑。 

主人敬佩这一封信,同样也不是由于看懂了信中内容,而是由于捉摸不透题旨何在,是由于忽而出现了海参,忽而出现了臭屎。因此,主人尊敬这封书信的惟一理由,如同道家之尊敬《道德经》、儒家之尊敬《易经》、禅门之尊敬《临济录》,只因大多一窍不通。然而,一窍不通又说不过去,于是,便胡乱注释,装成懂了的样子。不懂装懂,而且表示尊敬,自古以来都是一件快事。主人毕恭毕敬地将八分书的名家书法卷了起来,放在桌上,便袖起手,陷于遐思冥想。 

“劳驾,劳驾!”这时正门有人高声求见。听声音像是迷亭,可又不像。他在不停地叫门。主人早已在书房听见了喊声,但他依然袖手,纹丝不动。也许他打定主意,迎接客人不是主人的任务,因此,这位主人从来不曾在书房里答话。女仆早已出门买肥皂去了。妻子要有所回避。于是,应该出去迎接客人的只有敝猫了。咱家也懒得出去。于是,客人从换鞋处跳上台阶,敞开屋门,大摇大摆地跨进。主人有千条妙计,来客自有一定之规。只听他刚一进屋,就把纸屏两三次拉开,又两三次关上,现在正向书房走来。 

“喂,开的什么玩笑!干什么哪?来客人啦!” 

“噢,是你呀!” 

“还问什么‘是你呀!’你既然坐在那儿,就应该说句话呀!简直像到了废墟。” 

“噢,我在想心事。” 

“就算想心事,说声‘请进’,总还办得到吧?” 

“说,倒是能说的。” 

“还是那么沉得住气!” 

“从前些天开始致力于修养精神哪。” 

“多蹊跷!精神修养就不能答话,到了那一天,来客可就遭殃了!那么沉着,可受不了哟!老实说,不是我一个人来呀!还领来了好多客人哪!你出去见一见!” 

“领谁来了?” 

“管是谁来的,出去见一见!他们一定要见见你。” 

“谁呀?” 

“管他是谁,站起来!” 

主人仍然袖着手,蓦地站起,说:“又是想捉弄人吧?” 

他向檐廊走去,漫不经心地走进客厅。便见一位老人面对六尺壁龛正襟危坐。在等候主人。主人不由地从袖筒里抽出手来,稳稳地一屁股坐在彩糊隔扇旁。于是,他和老人一样面面而坐,双方谁也无法相对叙礼了。而从前的正人君子,总是讲究繁文溽礼的。 

“噢,请到这边儿!”老人指着壁龛催促主人。主人在二三年前,认为在客厅里随便坐在哪儿都一样。后来听一位先生讲解,他才明白,原来壁龛一带是由贵宾席演变而来,原是钦差御使落坐的地方。其后,他就决不再靠近此地。特别是见到一位素昧平生的长老气呼呼地坐在那里,他不仅不敢坐在上座,连请安都难得说出口了。于是暂且低下头来,照抄对方一句话,重复地说: 

“噢,请到这边儿!” 

“不,那就不便请安了。还是您请到这边儿。” 

“别,那么……还是您请……”主人信口学着对方的话。 

“哪里。这么客气,那可不敢当。我怎么好意思。还是请您别客气。噢,您请……” 

“这么客气……那可不敢当……还是……”主人满脸通红,呜呜噜噜地说,可见精神修养也并无功效。迷亭君站在纸屏后笑着观赏,觉得已经够瞧的啦,便从主人身后推了一下他的腚,硬是插嘴说: 

“喂,滚吧!你那么紧靠着纸隔门,我就没有座位啦。不要客气,到前边去!” 

主人迫不得已,往前蹭了几步。 

“苦沙弥先生!这位就是我时常对你提起的从静冈来的伯父。伯父!他就是苦沙弥先生。” 

“啊,初次相逢!听说迷亭常来打扰。老朽早就心想几时登门造访,走要当面聆听雅教。幸而今日从不远的地方路过,特来致谢,并拜会芝颜,今后尚请诸多关照。”一口古老的腔调,说得十分流畅。 

主人既然是个交际不广、言语迟钝的人,而且不曾见过这样旧式的老人,一开始就有点怯阵。正畏缩不前,又听老人家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套,什么朝鲜人参,什么棒糖幌子似的信封,全都忘得干干净净,只得带着哭腔,说些莫名其妙的答话。 

“我……我……本应登门拜访……请多海涵……”说罢,微微从床席上抬起头来,只见长老还在叩头,吓了一跳,慌忙又头拱床席了。 

老人见机行事,抬起头来说: 

“往昔寒舍也吞列此地,久居天子脚下。江户幕府倒台那年才迁居静冈。其后,几乎不曾来过。今番重游,完全迷失了方向。如不是迷亭带我来,那就一事无成了。真所谓‘沧海变桑田’啊!自德川家康①将军受封以来三百载,就连那样的将军府……” 

①德川家康:(一五四二——一六一六)丰臣秀吉灭北条氏,封给德川家康关东八州,一六○三年任征夷大将军,开创江户幕府。 

老人说到这里,迷亭先生觉得啰嗦:“伯父,德川将军也许值得感谢,但是,明治时代也还好嘛。从前并没有红十字会吧?” 

“那是没有。压根儿没有红十字会。尤其能够瞻仰皇族仪容,这除了明治时代是做不到的。老朽幸而长寿,就凭这副样子也出席了今天的大会,并且恭聆皇族殿下的玉音,如此,死而无憾了。” 

“啊,仅是久别后重游东京,这就够福气的了。苦沙弥兄!伯父嘛,因为这次红十字会召开全体大会,他特地从静冈赶来的呀。今天我陪他一同去过上野,刚刚回来。所以,你瞧,他还穿着我从白木裁缝铺订做的那身大礼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说。 

的确,他是穿着大礼服,但却一点儿也不合体。袖子过长,领口大敞着,后背凹了进去,腋下吊了上来。纵然故意往坏处去做,也很难煞费心机地做得这么邋邋塌塌。何况白衬衫和白衬领各自为政,一仰脸,便从空裆中露出了喉骨。甭说别的,那黑领结,就弄不清是打在衬领上,还是打在衬衫上。 

大礼服总还算顺眼,可那个白发小髻,便是天下奇观了。至于那个驰名的铁扇怎样?一打量,正在老人的膝旁贴身放着。 

主人这时才神志清醒,将精神修养的功夫充分应用在老头儿的服装上,不免令人吃惊。他认为老头儿的大礼服总不至于像迷亭说得那么不成体统;然而,见面一看,事实却比说的更严重。假如自己脸上的麻子可供做历史研究的材料,那么,这个老头儿的小髻和铁扇,确实有更大的价值。他本想打听一下铁扇的来历,又不便刨根问底;谈话中断吧,又有些失礼,于是,便极其随便地问道: 

“去了很多人吧?” 

“噢,人山人海!并且,那些人都死死地盯着我……唉,如今的人越来越好奇了。从前可不是这样……” 

“是的,从前可不是这样。”主人说得很像个长者。主人未必是假充行家,只当作他昏沉中信口冒出那么一句也就是了。 

“还有,人们都盯住我这把铁扇。” 

“那把铁扇很重吧?” 

“苦沙弥君!你拿一下试试!重得很呢。伯父!让他试试!” 

老头儿吃力地拿起铁扇,递给主人说:“您受累!” 

主人接过铁扇,就像在东京黑谷神社参拜的人接过莲生和尚①当年用过的大刀似的。他拿了一会儿,只说了声“的确是”,便还给了老人。 

①莲生和尚:(一一四一——一二○八)原名熊谷次郎直实,源平时代武将,后出家京都黑谷的金戒光明寺,改名莲生。 

老人说:“都把它叫做‘铁扇’‘铁扇’的,其实,这玩艺儿本来叫做‘劈盔刀’,和铁扇完全是两码子事儿……” 

“唔?这玩艺儿是干什么用的?” 

“用来砍敌人的盔甲……当年趁敌人两眼昏花的工夫得到了这件宝,听说从楠木正成①时期一直用到今天……” 

①楠木正成:(一二九四——一三三六)南北朝时期的武将。 

“伯父,是楠木正成用过的劈盔刀吗?” 

“不是!不知是什么人的。不过,年久月深,说不定是建武时代①的产品呢。” 

①建武时代:即南北朝时期(一三三四——一二三八)的年号。 

“也许。不过,寒月君可大吃苦头喽!苦沙弥兄!今天开会回来,路过大学,真是个绝妙的好机会,就顺便去了理学部,刚刚参观过物理实验室。因为这把劈盔刀是铁的,害得试验室里的磁力装置全部失灵,惹了个大乱子哪。” 

“且慢,此话无理!这是建武时代的优质铁,绝不会有如此风险的!” 

“再怎么是优质铁也不行。寒月兄刚刚说过,有什么办法!” 

“寒月,就是磨玻璃球的那个人吗?年轻轻的,真可怜!总该干点什么正经营生嘛。” 

“可怜哪!那也算‘科学研究’!只要把那个玻璃球磨光,就能成为了不起的学者哪!” 

“若是磨光了玻璃球就能成为一个非凡的学者,那么,谁个不成?老朽也可。玻璃铺掌柜更办得到。这种行当,在汉人的天下,叫做‘玉石匠’,身份极其低下。”老头儿边说边面对着主人,暗暗地盼着主人赞同。 

“这话不假!”主人虔诚地说。 

“如今的一切学问都是形而下学,好像不错,然而一旦有事,却毫不顶用。从前就不同。武士们干的都是玩命营生。他们平素就在养心,一旦有事,绝不慌张。您大概也知道,这可绝不是磨个球啦、搓根铁丝啦等等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 

“说得对!”主人依然虔诚地说。 

“伯父!所谓养心,就是用不着磨球,袖起手来打坐吧?” 

“叫你这么一说,可就糟了。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孟子甚至说:‘求其放心’①。邵康节②说过:‘心要放二。’还有佛门有个中峰和尚,他告诫人们说:‘绝不退缩!’都是很不容易懂的。” 

①求其放心:《孟子·告子篇上》说:“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②邵康节:北宋儒者,名雍,字尧天。“心要放”与孟子的“求其放心”相反,重视心灵的驰骋。 

“说到归终,还是没懂!到底该怎么办呢?” 

“你读过泽庵禅师的《不动智神妙录》吗?” 

“没有,听都没有听说过!” 

“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则为敌人之长剑所取;置于杀敌之念,则为杀敌之念所摄。置于我之长剑,则为我之长剑所吸;置于我不会被杀之念,则为我不会被杀之念所得;置于他人之风姿,则为他人之风姿所溶。总之,心也,无处留存。” 

“一句不漏地全背下来啦?伯父的记性可真好。多么长啊!苦沙弥兄,听懂了吗?” 

“的确。”主人又是用一句“的确”遮掩了过去。 

“喂,问你哪,是这样吧?心也,置于何处?置于敌人之体力活动,则为敌人之体力活动所收;置于敌人之长剑……” 

“伯父!苦沙弥兄对这种事很内行哟!近来常在书房里养心哪!连客人来,都不去迎接,把心搁在什么地方了。所以,他没事儿。” 

“啊,佩服,佩服……你也一同修炼就好啦!” 

“嘿嘿,没那么大的工夫啊。伯父自己一身轻闲,所以认为别人也都在玩吧?” 

“实际上,你不是在玩吗?” 

“不过,‘闲中有忙’呀!” 

“看,你太粗心,就凭这点儿,我说你非修养不可。成语说的是‘忙里偷闲’,没听说过‘闲中有忙’。” 

“是的,未之闻也。”主人说。 

“哈哈哈,这下子我可招架不住啦。伯父,好久没尝啦,偶尔去吃一顿东京的鳝鱼怎么样?再请你吃几杯。从这儿坐电车,转眼就到。” 

“吃鳝鱼倒是好事,不过,今天约定去见杉(读沙)原,我就不能奉陪了。” 

“是杉(读山)原吗?那老爷子还硬实吧?” 

“不是杉(山)原,是杉(沙)原嘛。你竟胡诌八扯,真糟糕。念错别人的姓名是失礼的。今后要很好地注意!” 

“可,不是明明写的杉(山)原吗?” 

“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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