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我是猫- 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鼻孔里的白发看不见,所以无害;而头顶,尤其年轻女人的头顶,秃成那种样子,真难看。那是残疾呀!” 

“既然是残疾,为什么娶我?是你自己爱上才把我娶到家,如今又说什么‘残疾’……” 

“因为不了解呀!直到今天一直不了解。还很神气呢。那么,为什么出嫁时不让我看看头顶?” 

“胡说!哪里有那种蠢货,等脑袋检查合格了才嫁?” 

“有秃疮也将就了吧,可你身材特殊地矮,看着太不顺眼!” 

“身材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清的吗?你当初不是明知我身材矮也心甘情愿娶我到家的吗?” 

“同意倒是同意了的不过,满以为还会长高些,因此才娶的呀!” 

“你欺人太甚!都二十岁了,还能长高?”女主人将婴儿坎肩一撇,扭过头来面对着主人。看那架势,倘如再话不投机,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哪里有那样的规定,人到二十,就不许再长高?我还以为你过门之后,吃些补品,会长高一点呢。”主人以严肃的神色,谈出怪诞的哲理。 

这时,门铃大噪,有人叫门。是铃木先生查访以乱草为记的屋顶,终于找到了苦沙弥先生的“卧龙窟”。 

女主人想改日再和他理论,慌忙挟起针线和婴儿坎肩躲进饭厅。 

主人也卷起鼠皮色毛毯,将它扔进书房。少顷,主人看过女仆拿来的名片,略有惊色。他口里吩咐让客,却手拿名片走进了厕所。他为什么突然上厕所?简直是不得其解;他又为什么将铃木藤十郎的名片拿到厕所去?这更难于解释。反正倒霉的是奉陪去粪坑的名片。 

女仆在壁橱前摆好花洋布的坐垫,说了声“您请”便告退。接着,铃木先生将室内巡视一番。但见壁橱里挂着一幅假冒木庵①的画轴《花开万国春》,一个京都产的廉价青瓷瓶里插着春分前后开放的樱花。他—一点检之后,偶然不知什么工夫,一只猫往女仆让客的那张坐垫上一看,居然旁若无人地端端落坐。不消说,那猫正是如此道来的咱家!这时,铃木先生的心海中刹那间掀起了几乎形之于色的波澜。这个坐垫毫无疑问,是给铃木先生铺的。给自己铺的坐垫,自己还没有坐下,竟有个莫名其妙的动物毫不客气地盘面踞之,这是破坏了铃木内心平静的第一个因素。假如这张坐垫无人落坐,闲在那里,一任春风拂荡,那么,铃木先生为了略表谦逊之意,说不定会在主人让坐之前暂且在坚硬的床席上屈尊稍坐。然而,在迟早属于自己的坐垫上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落坐的,是谁?如果是人,或许可以忍让,至于猫嘛,真岂有此理。这使铃木先生更加不快,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二个因素。最后,那猫的表情更惹他生气。不仅没有一点抱歉的样子,反而傲然蹲在无权占据的坐垫上,两只令人生厌的圆眼不住地眨巴,盯住铃木先生的脸,似乎在问:“你是什么人?”这是破坏了他内心平静的第三个因素。 

①木庵:(一六一一——一六八四)中国明代僧,一六五五年赴日,开创黄檗山万福寺。善书画。 

既然有这么多的不平,理该将咱家掐住脖根子抱下去。但是铃木先生却默默地瞧着。堂堂的人类一份子,岂能被猫吓得不敢动手?若问他为什么不速速惩治猫,以泄心中不平?我看,完全是出于维护本人体面的自尊心。如果诉之于武力,哪怕三尺孩童也能轻易地叫我上天入地。但从以体面为重这一角度出发,铃木藤十郎尽管是金田老板的心腹,对于我这个镇守在二尺见方坐垫上的猫仙,也还是奈何不得的。再怎么是个背人耳目的地方,倘若和猫争夺席位,也多少有损于人类的尊严。如果认真地和猫争个曲直是非,总是有失大丈夫气。显得滑稽。为了避免丢这份名誉,他只得受点委屈了。然而,正因为受了点委屈,他对猫的憎恶也正比例地增加。铃木一再哭丧着脸瞧着我;而我,却很有兴趣欣赏铃木先生那张气愤的脸,便抑制着滑稽感,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就在咱家和铃木先生表演这幕哑剧的当儿,主人整理一下衣服从厕所里出来,“噢!”的一声打个招呼便坐下,但手里的那张名片已经荡然无存。可见他是对铃木藤十郎的尊姓大名宣判了无期徒刑,将它押进粪坑里了。没容咱家想想这张名片多么倒霉,主人骂道:“这个畜牲!”他揪住咱家脖后的毛,摔到檐廊去。 

“喂,铺上它!稀客呀!几时到东京来的?”主人说着,对老朋友劝坐。铃木将坐垫翻了过来,然后坐下。 

“一直忙乱,也没有打个招呼。老实说,最近我已经调回东京的总公司了。” 

“那,太好了。很久不见啦。自从你下乡,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吧?” 

“噢,将近十年啦。唉,其后常常到东京来,但是,一直公务繁忙,始终没来拜访,不要见怪。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职业不同,忙得很哪!” 

“十年当中,你变化很大呀!”主人上下打量着铃木先生。铃木君梳的是漂亮的分发;穿的是英国产的毛料西装;系的是华丽的领带;胸前挂一条光闪闪的金链。这风度,无论如何也叫人不敢相信他就是苦沙弥当年的旧友。 

“就连这个,也非戴上不可呢!” 

铃木频频引导主人欣赏他的项链。 

“这是纯金的吗?”主人问得十分冒昧。 

“是十八k金的呀!”铃木先生笑着回答说,“你也很见老啊!真的,应该有孩子啦。一个?” 

“不!” 

“两个?” 

“不!” 

“还多?那么,三个?” 

“嗳,三个。不知以后还会有多少!” 

“还是那么爱逗乐子。最大的几岁?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几岁,约摸六七岁吧!” 

“哈哈……当教师的可真逍遥自在。我也当个教师就好了。” 

“你当当看吧,不出三天就会厌烦的。” 

“是吗?不是说,高尚、快活、清闲,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吗?这不是很好吗?当个实业家也不坏,但是,如我者流就吃不开。若当,非当个大个的不可。当个小的,不得不到处进行无聊的逢迎,或是接过并非情愿的酒杯。” 

“我从在校时期就非常讨厌实业家。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借用一句古话:‘市井小人嘛’!”主人竟当着实业家的面指桑骂槐。 

“是吗?话也不能说得那么绝。有些地方,是有点卑贱。总而言之,如果不下定‘人为财死’的决心,是干不来这一行的。不过,这钱嘛,可不是好惹的。刚才我还在一位实业家那里听说,要想发财,必须实行‘三绝战术’——绝义、绝情、绝廉耻。多有意思!哈哈……” 

“是哪个混蛋说的?” 

“那不是个混蛋。是个非常精明强干的人,在产业界颇有名气,你不知道?就住在前面那条胡同。” 

“是金田?他算什么东西!” 

“好大的火气呀!唉,这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开个玩笑,打个比方,意思是连这‘三绝’都做不到,就甭想赚钱!像你那么认真分析,可就糟了。” 

“‘三绝战术’?开开玩笑也好嘛!可他老婆的鼻子算什么玩艺儿!你既然去过,总该见到过那只鼻子吧。” 

“金田太太呀,那可是个非常开通的人哟!” 

“鼻子!我指的是她的大鼻子!不久前我给她的鼻子写了一首俳句呢。” 

“什么?什么是俳句?” 

“连俳句都不懂?你对世面也太无知了。” 

“啊,像我这样的忙人,对文学之类毕竟是外行呀!何况从前我就不大喜欢它。” 

“你知道查理曼大帝①的鼻子长得什么样吗?” 

①查理曼大帝:(七六八——八一四)法兰克王国加洛林王朝国王。 

“哈哈……真是填饱肚子没事儿干!我不知道!” 

“威灵顿①的部下给威灵顿起了个‘鼻子’的绰号,你知道吧?” 

①威灵顿:(一七六九——一八五二)美国统帅,在反对拿破仑战争中,以指挥滑铁卢战役闻名。后历任首相、外交大臣等。 

“你单注意鼻子,这是怎么啦?有什么了不起,管他是圆的还是尖的。” 

“绝非如此;你知道帕斯卡①吗?” 

①帕斯卡:(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散文家。 

“又是‘你知道吗?’简直像来监考似的。帕斯卡又怎么啦?” 

“帕斯卡这样说。” 

“说什么?” 

“假如克娄巴特拉女王①的鼻子稍微短一点儿,就会给世界外观带来巨大的变化。” 

①克娄巴特拉女王:(前六十九——前三十)埃及托勒密王朝的末代女王,以美貌著称。罗马统帅恺撒入侵后,与之相嫟生一子。 

“是么!” 

“因此,像你那样擅自菲薄鼻子,可不行哟!” 

“啊,好吧,今后要重视起来。这且不提。我这次来,是和你有点事的。那个,听说原来是你教过的,叫做水岛……水岛……唉,一时想不起。噢,听说常到你这儿来。” 

“是寒月吗?” 

“对呀,对呀,是寒月。我就是为了解他的情况才来的。” 

“是为了一桩婚事吧?” 

“噢,贴点边儿。我今天到金田那里……” 

“前些天‘鼻子’已经亲自出马了。” 

“是呀,金田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她想向苦沙弥先生虚心请教,可是一来,赶巧迷亭也在,听说他七三八四的,以至弄不出个青红皂白。” 

“就怪她带来那么大个鼻子。” 

“唉,她可没有怪罪你呀!她说,上次只因迷亭在场,不便过细地打听,觉得遗憾,托我再来一次详细问问。我还从来没有帮过这种忙。假如男女双方不嫌弃,我从中成全一下,倒也绝不是件坏事。因此,我才前来造访。” 

“辛苦啦!”主人冷冷地回答。但他听了“男女双方”这个词儿,不知怎么,心里竟为之一动,那心情宛如溽暑的盛夏之夜,一缕清风袭进了袖口。本来主人是以粗俗、固执和无聊等材料合制而成的,可话又说回来,他与冷酷无情的文明产物不能同日而语。要知他是何许人也,只须看他无端恼火、怒气冲天的样子,便可领略其个中奥蕴。前些天他之所以和鼻子吵架,是因为对那只鼻子看不惯,对于鼻子夫人的令媛却没有得罪什么。他由于讨厌实业家,因而无疑也要讨厌实业家一份子的金田,但这与金田小姐本人,完全是井水不犯河水的。他和金田小姐毫无恩恩怨怨,寒月又是爱得胜于手足的门生。果然如铃木先生所说,男女双方有情有意,即使间接破坏,也绝非君子之所为——苦沙弥先生依然自封为君子——假如男女双方相爱……不过,问题就出在这儿。对于这次事件,若想端正态度,首先必须从弄清真相入手。 

“喂,那个姑娘愿意嫁给寒月吗?至于金田和鼻子,管他去呢。姑娘本人的心意如何呀?” 

“这个嘛……怎么说呢……据说……哎,大概愿意吧!”铃木先生的回答有些暧昧。本来他是来了解寒月先生的情况,能够复命也就完事大吉。至于小姐的心愿他还不曾问过。因此,他尽管八面玲珑,也表现出一副狼狈相。 

“‘大概’?这太含糊其词!”主人凡事如不正面猛攻,就不会善罢甘休。 

“不,这是我的话有语病。小姐确实有意。唉,是真的呀……嗯?太太对我说过的。据说她也常常骂几声寒月呢。” 

“那个姑娘?” 

“嗳。” 

“岂有此理,还骂人!这不是最清楚地表明,她对寒月没有意思吗?” 

“说到点子上啦!世上就是这么蹊跷,有些人对自己喜欢的人骂得更凶呢。” 

“哪里有这样的糊涂虫?” 

主人虽然听了这番对世态人情洞察入微的话,却依然丝毫也不开窍。 

“世上那种糊涂虫多得很,有什么办法。刚刚金田太太也是这么解释:‘小姐时常骂寒月先生是个稀里糊涂的窝囊废,这正说明小姐心里一定是非常思念着寒月呀!’” 

主人听了这番离奇的解释,感到十分意外,便瞪起眼睛,并不搭话,像卦摊上的算命先生似的,盯住铃木的脸。铃木心想:这个家伙!看样子,弄不好我会白跑腿的。有了这样的预感,他才调转话头,指向连主人也不难做出判断的话茬。 

“你想想就会明白。小姐有那么多的财产,那么一副俊俏的模样,走到天边,也能嫁个好不错的人家。就说寒月吧也许很了不起,但是提起身份……不,说身份,这有点冒失,是说从财产方面来看,这个么任凭谁也会觉得他二人并不般配。尽管如此,二位老人仍是费尽心机,为了这事,特地派我来走一趟,这不说明小姐对寒月有意吗?”铃木编了个很中听的理由进行辩解。 

这下子主人似乎恍然大悟,铃木总算稳下心来,但他明白在这关键时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