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延武议事后来到营帐寻欢,胡璇只能一如既往的承受。他即没有据绝的立场,也没有反抗的能力。
人有很多种,如果说曾经的自己受到伤害的时候还会怀着必死的冲动挣扎,如今就连死的自由都没有。
他不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就像宴子桀,即然得不到爱,就算受到伤害,却没有办法选择恨;可他却是一个有恩必还的人,无论是玉柳、楚康帝、或是荆云,他们的命,换来自己的生存,即便如此痛苦,也要活下来,为他们讨一个公道……可那之后呢?!
胡璇不只一次想像,当所有的恨都随仇人的生命消失,自己又当如何?生无可恋的自己有权利选择死亡么!就算没有幼小的宴宁要照顾,自己就可以理所当然结束荆大哥用命换回的生命么……每每想起荆云,是心中绞痛的亏欠,他为自己付上生命,自己却无力偿还一分爱意——连胡璇自己都意识不到为什么不去计较他曾经的背叛和伤害——一切只缘於他近乎懦弱的善良。
昏暗的牢房里传出磨擦拖拽的声响。安公公被两个侍位架起手臂扯进了一间大牢,最后被丢在厚重的干草垫上。
侍卫锁上牢房,然後脚步声走远,随着火把的远去,大牢里又只剩下一盏微弱的油灯照出方寸大的地方。
安公公疲惫地伏在草垫上,一动不想动。这个时候是用思绪纷乱、或是一片空白都不够贴切。明明有好多事情需要去想、去算计,可却无从下手,不知所谓。
“你!你也有今天!”一个熟悉的声音,由对面传来。安公公缓缓撑起身子,眯着眼向对面的牢房望去。
不只是声音熟悉,连轮廓都熟悉,是……?
“我三哥早就怀疑你这阉贼不是好人。怎么?你哪里得罪了宴家小儿,也落得如此惨淡下场?”
安公公起了身,缓缓走近牢笼,渐渐看清由牢笼木栏中间望著自己的,是胡珂充满恨意与嘲笑的面孔。
“……呵呵……”安公公尖着嗓子轻轻地怪笑,颤抖步子转身走回草铺:“你没死呐!他舍不得杀你……还当真是情根深种呢……呵呵呵,好笑!好笑!”
胡珂皱了皱眉头。他的脸上已没什伤痕,也清洗得还算干净,看来是没有再被用刑:“本来我也不敢说这句话,现在倒有些底气了。”胡珂说到这里,一声冷哼:“你死我都还没死!这条命只要多留一天,就离你们这班禽兽受天谴的日子近一天!我倒要看看你们一个个都是什么下场!更恨不得手刃了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为我三哥报仇!”说到后来,胡珂有些失控。昏暗的烛光下,他面上那双凶光毕露恨意难掩的眼睛显得有些狰狞。
“哼哼……”安公公垂着头,坐在草垫子上,尖声尖气的轻笑两声,也不看胡珂,喃喃道:“胡璇那贱命的小子还当真有本事,连你这一血同胞的兄弟也给迷得甘为他死……呵呵呵……”
“你休要出言侮辱我三哥!”胡珂更怒,一声暴喝。
“侮辱?”安公公接上胡珂的话,抬起头来:“入狱许久,你可惦念过吴城的妻子?”
胡珂竟然语结。
安公公复又缓缓的倒在床上:“人呐,也是畜生。不管你们怎麽血脉相连,他就算不为了自己看中的人去杀你,至少也会背叛你!我原来也以为……”安公公的话音渐渐的淡了下去,仿佛要睡著了一般的喃喃:“……两情相悦,为情私奔,那听起来是一件多么可歌可泣的事情。可是呀,如今不再这么想了!再也不觉得……吃准了心软的亲人会原谅,是件多么聪明的事儿……可是……嘿嘿嘿”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竟然也不后悔……想当初……为了什么呢?一幅皮相、一腔欲火而已……可如今,一切都变啦……都变啦!”
胡珂静静的扒住牢房木栏,怔怔的的出神,牢房里又恢复了昏暗的沉寂。
第三十章
西北风呼啸,天上飘下了入冬季的第一场雪。
胡璇裹紧了身上的皮毛大氅,将领子向上拉,挡了挡被疯吹得剌痛的脸颊,专注望着远处的地平线。
飘落的雪花让天地间仿佛布了一层沙帐,蒙胧中的西北荒地仿佛成了一幅水墨丹青的画轴。而此情此景在雷延武的眼中,胡璇被风吹得泛了红肤然无疑更添了几分秀色,只可惜大敌当前、成败一战,雷延武也知道分寸,定了定自己那份心思,静静地守候的莫查合军队的到来。
这几日已经依计伏诛了拥护定宁郡主及莫查合的小部西砥士兵,而雷延武的部众已于此处扎营伏设。现在这条埋好了炸药的通路周围布设了近十万随雷延武长年征战的亲兵,这当中有西砥人,亦有桐城中投军便一直随从雷延武的人。这支军队是有野心的,也恰恰是因为这种野心而同时隐伏着一种危机。
那些跟随雷延武叛杀莫查和的士兵、或是那些由桐城入了军最后便背井离乡来到西砥的士兵,如果不是随波逐流,便是有野心追随强者成就一番事业的人。比起莫查和,雷延武在战场上的功绩似乎更为显卓。那些人,也无非是求一个能为他们带来胜利福利的将领——于这点,雷延武心知肚明。所以这一役,事关成败。
只要西砥的后患除去,自己的队伍壮大,再以正统的名份挥军中原……想到这里,雷延武不由得轻飘飘起来——那时候是何等的威风!为了君临天下那一日,如今所冒的风险吃的辛苦又算得什么……神威凛凛的冲入宴宫,宴子桀那条小狗被自己踩在脚下,臣民齐呼万岁……哈哈哈。
不由得得意的轻轻笑出声。胡璇皱了皱眉头,神色间颇有不屑地瞄了瞄雷延武:“专心些!莫查合的军队,随时都会出现!”
“你放心!”雷延武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唇角上扬,颇有得意之色地说道:“如此苦心将他逼到这条路上,又怎么会在这关头出了差子!”言罢嘿嘿一笑,伸出手,轻佻的去捏胡璇的下颌:“说起来多亏了你的好计,事成之后,本将军好好犒赏你!”
胡璇皱眉头闪开他的手指,转向一边远望,不与他做口舌之争。
雪下得不久,零零星星的飘到傍晚便停了下来,大地盖上一层薄薄的白衣。已经守了四个多时辰,再厚的衣物也早被寒气浸透,胡璇已然身体有些麻木不支。可今天是他大仇得报的日子,说什么也不肯如众人一样换班一直在冷风肆虐的山丘间等候。
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傍晚的时候,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人马。人数颇众,隐隐看得出有大旗招展。
胡璇的唇角扬起微笑,呵了口气搓了搓手,又裹了裹紧身上的皮氅,面色已然较之前轻松许多。
“终于来了!”雷延武弓着身子来到胡璇身边。他刚由营帐中离开不久,又一路急行,到了胡璇身边便扯了他冻得冰冷的双手捂在手里,笑嘻嘻地说道:“这次是我的功劳!这批军队确实是莫查和的人!可这批大军的之后,还有一批商队……这小子还真诈!”
“我说他自作聪明!”雷延武微热的手掌捂着胡璇的手,胡璇不但没有温暖的舒适感,反而厌恶得像被扎到一般,更何况他已冻了四个多时辰,雷延武如今的温度对自己来说简直就像把手放到沸水中煮一般的疼痛难挨,狠狠的抽回手,望着那批渐渐移近的军队,胡璇继续说道:“他只当他打着大旗的军队可以做探路为他自己的行藏做先锋和掩护,就不想想他如今的处境!若是他当真在军中,敢这样明晃晃的打起大旗行军才奇怪!”
“他在西砥必竟是正统的名份。”雷延武不屑的看胡璇:“你又怎知道他必定不会弧注一掷!”
胡璇淡淡一笑,心中想到:你们这种人,都是拿别人的命为自己铺路,又怎舍得以身犯险!却没将这话说出口,只是望着远方:“酉时前后莫查合才会出现吧!”
正在这时,又有探报来报,叽哩咕鲁的说些什么胡璇也听不懂,却见雷延武神色凝重,不由的心急,忙问道:“出了什么状况?”
雷延武看了看胡璇,目光游离地说道:“似乎还有其它的小部军队打著莫查合的旗号向这边赶……我想……他是虚张声势。”
“我也这样想。”胡璇点点头:“就赌那批商队。如此看来,莫查和与这些军队相护掩护,他们不会相离太远,只要一个队伍遇了险,其它队伍就会掩护或绕行,但若是莫查合受了险,就一定会聚众一搏……”说到这里,胡璇目中流光一闪,急切的向雷延武道:“就赌在那支商队上吧!天给你好机会!可以将他们一举歼灭!”
雷延武点点头,本来有些犹豫的心思总算落了地。虽然胡璇不完全可信,但至少目前莫查合是他们的大敌,自己又是他唯一的依靠,而所言之事也与自己不谋而合,当下谴走那探哨,自己却留在胡璇身边一同观望。
第一批军队走过眼前的谷道,然后没有半个时辰又走过第二批军队,到了第三批之后,果然见一小众西砥平民打扮的骆队经过,不远处还跟着第四批军队。
手微微发抖,此刻寒冷或是疼痛都已被仇恨与兴奋所代替,划着了火折子,胡璇将露在自己手边的干草枝引燃,之后迅速的填进导接山下谷道埋下火药的第一个竹筒中……
一切进行得那样顺利,终于在那批小商队的正前方,一声轰响震天动地,继而哀号声不断,并未被炸死的十几个人开始向后退,而后面的军队便冲上来欲施营救。可刚与死里逃生的商人队伍会合,便又是一阵隆隆暴破的响声,这一次却比刚刚的声势更惨裂,几乎可以看到被炸得四分五裂的肢体在空中腾起在掉落。
雷延武军队的号角声吹起,千军万马便似决堤的洪水一般涌了下去。雷延武亦起了身,拉起胡璇道:“走!”
胡璇一怔,望向雷延武道:“你说什么!我?”
“我是不会给你机会逃!”不由分说,雷延武拖起胡璇拖着他便向山下冲。
“你让我送死!”胡璇挣了挣,却甩不开他那有力的大手,而骨折过的手臂隐隐的剌痛,怕是那本就一直接合不好的裂处又被他捏得裂开了。
“是又如何!”雷延武看了看前方撕杀的战场,颇为不奈地站住身,依旧扯着胡璇,将自己的长枪架在了肩上,却把腰刀解下递给胡璇:“我不会给你这小子有机会害我!你在战场上活得下来,我自然也暂且不会为难你!”
胡璇恨恨地接过刀,无标地被他拖着向前冲过去。
边奔跑边甩开刀鞘,只是一转眼的工夫,自己已经被卷入了撕杀的战场。
满目刀光剑影混着血色,号叫声、兵刃的撞击声不绝于耳,而没给他发呆的机会,一个人迎面向他扑了来,那人面相很恐怖,沾满了血,瞪著眼,身上无数条刀口,却兀自举刀向自己砍来——胡璇没有打过仗,本能地面对恐惧向后退,却在下一刻被一道白光带起的红色血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人由右侧的颈子至左胸口被人由后面劈开……带着沉重的冲力和那让人做呕的血腥味,胡璇被那尸体撞倒。他甚至看到杀死这个人的西砥兵抽出大刀又向别人砍去。最终倒在地上的时候,那带着体温的血液几乎涌进了自己的鼻口,胡璇才想起要推开尸体——我还有事要做,不能留在这里!
挣扎起身,盲目地挥舞大刀,无论是雷延武的人还是莫查合的人对自己来说没有区别,他一味的向外冲去。
雷延武轻易地扰乱了莫查合军队的阵角、围擒了假扮商人的那一批人。当中一个人受了伤,半边身子血肉模糊,却依旧有人护着他意图逃脱——那就是莫查合!
雷延武带兵冲杀进去,将那批假扮商人的西砥人砍的砍,杀的杀,终於,他如愿以偿的将长枪架在了血人似的莫查合的脖子上。
此刻他太过兴奋了!兴奋得几乎要高跳和狂叫!这一役是自己挥军中原的关键所在。而自己赢了!赢得这么彻底!沉浸在狂喜快意中的他,虽然保有将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却被喜悦冲激了思考。明明莫查合被擒,他的人马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杀志渐静,可身体斜后方一角突起突灭的撕杀声明明入了他的耳,却被他得意的喜悦所忽略,狂笑地盯住莫查合:“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狼子野心!”莫查合虚弱却细毫不畏缩地怒视雷延武。
“西砥是你的!中原是我的!”雷延武狂妄而笑扬起下颌:“或不是你和你娘存心置我于死地,我还不致这么快走到今天这步!”
“你将自己的身分公诸,无非就是想正了自己的名份挥军中原。你拿什么打仗,当然是用我西砥的军队!别说得那么好听,什么西砥是我的中原是你的,你根本就是想要篡权!胡璇没估错你!只可惜他死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