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你大概以为我在撒谎?我告诉你,再告诉你一次:你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事儿都没有!你是个傻瓜,沉湎在绝望中不能自拔!”
铃声响了,它意味着整个集中营的大挑都结束了。
我拼全力朝36号楼跑去,半路上遇到父亲。他朝我走来:“怎么样?通过了吗?”
“过了!你呢?”
“也过了。”
我们俩大大松了一口气。父亲给我带来一件礼物:半份涂了黄油的面包,他在仓库里找到一块橡胶皮,可以修鞋,面包是用橡胶皮换的。
铃声又响了。该分手了,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铃声统治一切,铃声就是命令,我只能无条件服从。我憎恨铃声!每当我在梦中看见一个较好的世界时,就会想到一个没有铃声的宇宙。
几天过去了,我们已不再回想大挑,我们像往常一样,往货车上装载沉重的石头。惟一的变化是,每天配给的食物越来越少。
像往常一样,我们日出而作。我们领了苦咖啡和一份面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去上工。楼长跑过来:“大家安静一会儿,我这儿有一个编号名单要读给你们。凡是读到编号的,今天早晨不必上班了,留在集中营。”
他语气平和,读了十个号码。我们明白,这些就是“大挑”时选中的号码。蒙格尔博士没有忘记它们。
楼长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十个囚徒围着他,扯住他的衣服。
“救救我们!你答应过……我们要到仓库去,我们很健康,能干活,我们是好工人。我们行……我们一定要……”
他想叫他们安静,让他们别担心自己的命运,还解释说留在集中营里没有别的意思,留下来并不意味着悲剧:“我毕竟天天呆在这儿……”
他明白,所有争论都没有价值。他不再说话,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铃声响了。
“站队!”
现在,工作是否繁重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才能远离楼房,远离死亡的折磨,远离地狱的中心。
我看见父亲朝我跑来,突然感到一阵惊惶。
“出事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无张不开嘴。
“我,还有我……他们让我也留在集中营。”
他们记下了他的号码,他却没发现。
“咱们怎么办?”我焦切地问道。
但是,他反倒来安慰我:
“还好没有最后确定下来,还有机会。今天,他们还要再挑一次……然后才做决定……”
我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时间不多了,讲话的速度极快,好像有很多事要告诉我。他词不达意,声音哽咽。他知道我很快就得走,他将孑然一身,独自留下……
“给你,拿着这把餐刀,”他说,“我不需要它了,它对你有用。还有这把勺子,千万别卖了。快,走吧,拿着!”
这就是父亲的遗产……
“别这么说,爸爸。”我差一点儿哭出声来,“我不要您这样说!您把餐刀和勺子留下,您和我都需要它们。晚上咱们会再见的,下班后。”
他看着我,满眼疲色,目光绝望。但依然坚持道:“我要求这样做……接着!按我说的做,儿子!时间不多了,听爸爸的话……”
囚头发出齐步走的命令。
劳工队朝集中营大门走去。一二一!我咬着嘴唇。父亲留在集中营里,斜靠着墙。而后,他开始跑,想追上我们。他可能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但是,队伍走得太快了。一二一!
我们到了大门口,点数,耳边响起军乐的嘈杂声。然后,我们出了大门。
整整一天我像梦游人似地步履沉重,台比和约西不时提醒我,想方设法安慰我。那天,囚头给我派的活比较轻松。我心里难受,他们待我很好,仿佛我已经是个孤儿。我觉得,即使到了现在,父亲仍然在帮助我。
我不知道这一天过得快点好还是慢点好,我害怕到晚上时只剩自己一个人形影相吊,我恨不能现在就死掉!
终于踏上了回去的路程,我真希望他们下一道跑步的命令。进行曲,大门,集中营。我立刻朝36号楼跑去。
地球上还有奇迹吗?他居然活着,安然通过了第二次大挑。他还有油水可榨……我把餐刀和勺子还给了他。
阿吉巴·杜马离开了我们,他成了大挑的牺牲品。最近一些日子,他一直在我们中间游荡,目光游移,逢人就讲他多么虚弱:“我坚持不住了……完了……”我们给他鼓气,但他听不进去,只是反复说,对他来说,一切都完了。他没法再战斗,没有力气,没有信心。他的双眸常常茫然一片,只剩下两个窟窿,就像两口可怕的井。
在大挑那几天,他不是惟一丧失信心的人。我认识一个拉比,来自波兰的一座小城。他上了年纪,曲背驼腰,嘴唇经常颤抖。他总是祈祷,在楼里,在干活时,在队列里。他整页整页地背诵《塔木德经》,没完没了地提问,自问自答,自论自辩。
有一天他对我说:
“完了!上帝离开我们了。”
他好像后悔讲了这样冷漠、这样干涩的话,结结巴巴补充道:“我知道,谁都没有权力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清楚,人很渺小,无足轻重,无法理解上帝的奥秘。但像我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呢?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明察秋毫的法官,更不是圣人,只是血肉和骨头构成的简单生命。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在遭受地狱之苦。我有眼睛,亲眼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事情。上帝的怜悯之心何在?上帝何在?我怎能相信上帝的悲怜之心,谁能相信呢?”
可怜的阿吉巴·杜马,只要他依然坚信上帝,只要他把这场大苦大难看作一场神圣的考验,就不会被大挑席卷而去。但是,信念刚刚出现裂缝,他就失去了全部的战斗勇气,打开了死亡之门。
在大挑时,他注定在劫难逃,他主动把脖子伸给了行刑者。他只求我们:“三天内我就会离去……为我念哀悼祈祷辞吧。”
我们答应了:三天内,只要看见烟囱里冒出黑烟,我们就会想起他。我们会找十个人举行一场专门的仪式,所有朋友都会为他念祈祷文。
后来,他走了,朝医院走去。他几乎迈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辆救护车停在那儿等着,准备送他去伯肯诺。
接下来的几天非常可怕。我们挨了很多打,但食物很少,工作能把人累死。他离去三天后,我们忘了为他念诵祈祷文。
冬天来了。白天很短,夜晚则叫人难以忍受。深更半夜,刺骨的寒风像鞭子似地抽在我们身上。我们发了冬装:带条纹的衬衫,只是稍厚一点而已。老资格的囚徒门趁机自嘲道:“现在你们才真正尝到集中营的滋味。”
我们照样出去干活,全身都冻僵了。石头冰凉,摸一下都扎手,浸透骨髓似的。但我们很快就习惯了。
圣诞节和新年期间,我们不出去干活,汤也不像往常那么清透。一月中旬,我的右脚因为寒冷而肿胀。我不能用右脚站立,只好去诊疗所。医生是一个犹太名医,和我们一样,也是囚徒,他直截了当地说:“必须做手术!要是熬下去,就得切去脚趾,甚至截掉整条腿。”
我竟然得做这种手术!但我别无选择。医生决定做手术,容不得讨价还价。其实,我倒是满高兴,因为决定是他做出的。
他们让我躺在一条铺着白被单的床上。我忘了人们睡觉时盖的就是这种被单。
其实,诊疗所里日子不算赖:我们可以吃到好面包,喝到浓汤,没有铃声,不点名,不干活。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能给父亲送去一块面包。
我旁边躺着一个匈牙利籍犹太人,他得了痢疾,瘦得皮包骨头,长着一双死人眼。我只能勉强听到他的话音,那声音表明他还活着。他怎么还有力气说话?
“别高兴得太早,孩子。这里也有大挑,比外面还频繁,德国人不需要病怏怏的犹太人。德国人不需要我,下一批人来后,你会有新邻居。因此,听我说,下次大挑前,一定要离开诊疗所!”
这些话就像出自坟墓,出自一个没有面孔的鬼影,我不由得毛骨悚然。诊疗所的确很小,要是再来病人,就得腾地方。
但是,这个没有面孔的邻居可能害怕别人把他挤走,他也许想把我打发走,腾出床位来,让他有活下去的机会……也许,他只不过想吓唬我。但是,要是他讲的是实话呢?我决定等着瞧。
医生走过来告诉我明天做手术。
“别害怕,”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上午十点钟,我被送进手术室。医生在场,我放心了,我觉得,只要他在场,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他的每句话都有疗效,每个眼神都能给人希望。“稍微有点儿疼,”他说,“但很快就会过去,勇敢点儿。”
手术进行了一个小时,他们没有让我睡着,我的目光也一直没有离开医生。但后来,我感到昏昏欲睡……
我醒过来,睁开眼时,首先看见一块巨大的白布,那是我的被单,然后才看见医生的脸,俯在我上方。
“一切都很顺利。你很有勇气,我的孩子。下一步,你将在这里呆两星期,好好休息一下,就这样。你会吃得好一些,身体和精神都会得到放松……”
他嘴唇怎么动,我就怎么做。我几乎不明白他对我讲的话,但他的声音很有感染力,使我大为放心。我突然冒出一身冷汗,我觉得腿没了,他们截去了我的腿?
“医生,”我结结巴巴问道,“医生?”
“什么事,孩子?”
我没有勇气问他。
“医生,我渴……”
他给我端来了水……他在微笑,准备出去,看其他病人。
“医生?”
“嗯?”
“我的腿还能用吗?”
他笑着站住。我感到一阵恐惧。他说:“听我说,孩子。你相信我吗?”
“非常相信,医生。”
“那么,请听好:两星期内你就会康复,你会像别人一样走路。你的脚心上全是脓,我只好把囊肿全都切开。你的腿没有截去,两周后你就会看到,你能像别人一样随意走动。”
我只好耐心等两个星期。
但是,手术两天后,集中营里到处都是流言飞语,前线突然推到距我们很近的地方。红军正在向布纳快速挺进,只要几小时就能抵达这里。
我们对这种流言飞语习以为常了。人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散布虚假的预测:世界——和平,红十字——协会——谈判——解放——我们,或者其他寓言……我们经常信以为真……就像打了一针强心剂。
但这一次,传言似乎不再是空穴来风,一连几个夜晚,我们能听见远处有大炮的轰鸣声。那个没有面孔的邻居说:“别抱幻想。希特勒讲得很清楚,时钟敲响十二点前,他要把所有犹太人斩尽杀绝。”
我叫了起来:“你管他说什么呢!难道你想让我们把他当成预言家吗?”
他那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我,最后,他用疲倦的口气说:“我相信希特勒,胜过相信任何人,只有他才说话算话。他对犹太人的所有承诺都会一一兑现。”
那天下午四点,与往常一样,铃声一响,所有楼长都去做日常汇报。
他们回来时全都气急败坏,连张嘴说话都困难。他们口中只吐出一个词——撤退。集中营得清空,我们都得撤到后方去。去哪儿?撤到德国内地,撤到别的集中营。德国不缺集中营。
“什么时候?”
“明天夜里。”
“俄国人很可能在撤退前就到达……”
“有可能。”
但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集中营成了乱哄哄的蜂巢,人们大呼小叫,到处乱跑。楼里的囚徒们都在为上路做准备,我忘了自己是个瘸子。一个医生进来宣布:“明天晚上,天黑后,集中营就开拔,一栋楼接一栋楼地走,病号留在诊疗所,不撤!”
这个消息让我们莫名其妙,难道党卫军会把几百个囚徒留在诊疗所里,让红军解放他们?难道他们想让犹太人听到十二点的钟声?当然不会。
“所有病号都会被当场处决,”那个没有面孔的人说,“来一次最后的大扫荡,扔到焚尸炉里。”
“肯定,他们会在集中营里埋地雷,”另一个人说,“一撤完就炸掉。”
至于我,我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不能与父亲分离。我们一起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不能在这种时候分开。
我跑出去找他。积雪很深,楼房的窗子上全都蒙着一层霜。我手里拎着一只鞋,因为右脚穿不上鞋。我在跑,既没觉得疼,也没觉得冷。
“咱们怎么办?”
父亲没回答。
“咱们怎么办?”
他在沉思。我们可以选择,仅此一次。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两个人都留下,留在诊疗所里。感谢医生,有他帮忙,父亲就能以病人或医疗人员的身份进入诊疗所。我决定,不论父亲去哪儿,我都陪着他。
“嗯,爸爸,怎么办?”
他沉默不语。
“咱们与别人一起撤走?”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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