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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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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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苦受难的天使。

一天,布纳的中央发电厂突然断电,盖世太保受命查找原因。最后,他们断定这是一场人为破坏。他们发现了线索,循迹而来,一直查到荷兰二囚头住的那栋楼。经过一番搜查,他们找到了不少武器。

二囚头被当场逮捕。一连几星期,他受到严刑烤打,但盖世太保一无所获。他没有吐露一个名字。后来他被转移到奥斯维辛,我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了。

但是,他的跟班却留下来,关在单身牢房中。他也受到严刑烤打,但守口如瓶。党卫军宣判他和另外两个成年囚徒死刑,因为盖世太保发现他们有武器。

一天,我们干完活回来,看见有三个绞刑架——像三只乌鸦——耸立在集合空场上。点完名后,党卫军把我们围起来,机关枪冲着我们——这是一种常规仪式。三个囚徒用铁链锁着——小跟班,一个满目忧伤的天使,也在其中。

党卫军好像比以往更紧张、更担心。当着数千人的面绞死一个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情。集中营的总头目宣读了命令,所有眼睛都注视着孩子。他面色苍白,但依然镇静。他咬着嘴唇,站在绞架的阴影下面。

这一回,总囚头拒绝担任行刑者,三个党卫军代替了他。

三个死囚一起朝绳索走去,绞索同时套住他们的脖子。

“自由万岁!”两个人高喊。

但那个孩子一声不吭。

“慈悲的上帝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身后有人问。

信号一发出,三把椅子被踢倒。

集中营里一片沉寂。在天际线上,夕阳西下。

“脱帽!”司令官吼道——他的声音在颤抖。至于我们,大家都在哭泣。

“戴帽!”

然后,大家在死者面前列队走过。两个成年人死了,他们的舌头翻了出来,肿胀着,微微发紫。但第三根绳子依然在动,孩子的体重太轻,还在喘气……

他半死半活,吊了半个多小时,在我们眼前挣扎蠕动,我们被迫走到跟前去看他。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仍然活着,舌头依然是红的,眼睛还没闭上。

我听到身后那个人问:

“上帝呀!上帝在哪里?”

在我的心灵深处,一个声音在回答:

“上帝在哪里?就在那儿——吊在绞架上……”

那天晚上,汤带有一股死尸的味道。

除夕夜的大挑

夏天就要结束了。按照犹太年历,一年又要过去了。这一年真倒霉,在岁首节的除夕日,整个集中营的人都惴惴不安,神情紧张。今天毕竟不同于其他日子,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最后”这个字眼有一种怪异的意味,难道它真是最后一天吗?

人们领了晚餐,很稠的汤,但没人碰它,我们得先做祈祷。集合空场被铁丝网围了起来,数千犹太人聚在那里,面带悲色,默不作声。

夜晚迅速来临,聚汇到这儿的囚徒也越来越多,来自每一栋楼房。他们可以突然战胜时间与空间,让时间和空间服从自己的意愿。

你是谁,我的上帝?我怒火中烧。这些饱受苦难的人聚在一起,众口同声表述他们的愤怒与蔑视,表达他们的信念,可你配得上吗?你是宇宙的主宰,但面对胆怯的人、贱如泥土的人、苦难深重的人,你的光辉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不断折磨这些可怜的人?折磨他们伤痕累累的心灵和痛苦的躯体?

大约有一万人前来参加这场庄重的仪式,包括楼长和囚头,还有为死神效力的大大小小的头目们。

“感谢万能的主……”

主持仪式的是一个囚徒,他的声音很低,只能勉强听到。一开始,我以为是一阵风。

“祝福上帝的名字……”

数千张嘴重复着祝辞,人们弯腰弓背,像被暴风雨打弯的树。

祝福上帝的名字?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祝福他?我身上的每根纤维都要造反。因为他让数千孩子在他创造的巨大坟场里烧成灰烬?因为他让六座焚尸炉没日没夜地燃烧,包括安息日和神圣日?因为他法力无边,创造了奥斯维辛、伯肯诺、布纳以及大量死亡工厂?我怎能对你说,感谢你,万能的主,宇宙的主宰,你在所有民族中挑中了我们,没日没夜地折磨我们,让我们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在焚尸炉里了却一生?我们赞美你的名字,因为你选中我们任人宰割,做了你祭台上的牺牲?

在全体“教民”的哭泣声、哽咽声和叹息声中,我听见主持仪式的囚徒提高了声音,虽有力量,却不连贯:

“大地和宇宙都属于上帝!”

他时断时续,好像没有力量揭示出蕴藏在经文里的意义,话音哽咽在喉头。

我,一个先前的神秘主义者,此时却在思考。是的,人比上帝强大。当亚当与夏娃接受了你,你却把他们赶出了伊甸园。当诺亚诺亚是《圣经》中的人物,大洪水后,他成为人类的新始祖。那代人不能讨你欢心,你就用大洪水毁灭他们。当索多玛索多玛是《圣经》中的古城,因其居民罪恶深重被上帝焚毁。失宠于你,你就从苍穹上降下天火和诅咒。但是,瞧一眼被你出卖的芸芸众生吧,你听凭他们受折磨、遭杀戮、被毒死、任人焚烧!而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你面前祈祷!他们在赞美你的名字!

“万物见证了上帝的伟大!”

从前,岁首节一直主导着我的生活。我知道,我的罪过让万能的主伤心,我乞求他的宽恕。那时候,我诚心诚意地相信,拯救世界与我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次祈祷都息息相关。

但现在,我一无所求,我也不再自悲自戚。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强大有力,我是控诉 

者,应当遭到谴责的是上帝。我举目四望,孑然一身,在没有上帝、没有人类、没有爱、没有怜悯的世界里,我陷入到可怕的孤独中。现在,我只是一堆残灰而已,但我觉得我比万能的主强大,而长期以来,我一直把自己的生命维系在他的身上。在虔诚祈祷的芸芸众生中,我觉得自己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一个陌生人。

仪式以哀悼祈祷辞告终。人人都在为父母、孩子和自己背诵哀悼祈祷辞。

我们在空场上站了很久,无法从超越现实的时空中脱身。该就寝了,囚徒们慢腾腾地回到楼中。我听见他们相互祝福“新年快乐”。

我跑去找父亲。但此时此刻,我害怕祝他新年快乐,因为我不再相信什么新年。他斜倚在墙上,缩肩弓背,就像全身都受到重压。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亲吻。我觉得他的手上有一滴眼泪。谁的眼泪?我的还是他的?我什么都没说,他也什么都没说。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从来没像这样心心相印过。

铃声把我们带回现实——我们必须上床了。我们从遥不可及的遐想中回到现实,我看着父亲的脸,想在他皱缩的脸上看到一丝微笑或类似的表情,但什么都没有,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全是沮丧。

赎罪节,也叫赎罪日。要斋戒吗?人们为这个问题激烈争论。斋戒肯定意味着加速死亡。在这种地方,我们天天都在斋戒。赎罪节意味着一年的轮回。但有人说,正是因为斋戒非常危险,所以才更应斋戒,我们必须向上帝表明,即使在这儿,严锁在地狱里,我们依然在为他唱赞歌。

我没有斋戒。首先,父亲不允许我这样做。此外,我也没有道理斋戒。我不能容忍上帝的沉默。我咽下那份汤本身就意味着背叛——那是对上帝的抗议。

我把面包屑吃得一干二净。

但身体更深处,我分明感觉到,有个更大的空洞正张开了它的嘴。

党卫军送给大家一份漂亮的新年礼物。

我们干完活返回集中营,经过大门口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点名的时间比往常短;吃晚饭时,汤分得很快,大家好像也都很焦急,三口五口就喝得一干二净。

我和父亲不住在同一栋楼里。他们又把我调到另一个劳工队——建筑队。在这个队里,我每天得干十二小时活,搬运沉重的石块。这栋楼的头儿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个子很矮,目光锐利。那天晚上他宣布,从今以后,喝完汤后,谁都不许离开楼房。一个可怕的字眼很快传开——大挑。

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党卫军要来检查了。他要是发现某人体质太弱,就会记下他的号码,把他送到焚尸炉里去。

喝完汤后,我们聚在铺位间。老资格的囚徒们说:“你们来得晚,所以很走运。与两年前相比,今天的集中营算是天堂了。两年前,布纳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狱,没有水、没有毯子,汤和面包比现在还少。夜晚,我们基本上光着身子睡觉,气温不到三十度。每天我们都能收集好几百具尸体。工作又苦又累。今天,这儿算得上小天堂了。那时候,囚头们每天回来都会宣布命令:处死某某号囚徒。每星期一次大挑,无情的大挑……是的,你们很幸运。”

“行了!别说了!”我求他们,“明天再讲你的故事吧,要么换个日子。”

他们哄堂大笑,这些老囚徒们都是见过世面的。

“你吓着了吧?我们全都吓得要命。那时候,哪有不害怕的?”

年岁大的人呆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像被捕获的野兽。又有人在祈祷了。

一小时过去了。我们知道就要颁布命令了:不是死刑,就是死缓。

父亲呢?我首先想到了他。他能躲过大挑吗?他岁数很大了……

从1933年起,我们的楼长就一直呆在集中营里。他饱经沧桑,目睹了所有屠宰场,去过所有的死亡工厂。大约九点钟,他回来了,站在人群中央:

“achtung德语,“注意”的意思。!〃

房间里立即鸦雀无声。

“仔细听我说,”他的声音第一次打了个颤,“过一会儿,大挑就要开始了。你们必须脱光衣服,然后,一个接一个从党卫军医生面前走过。我希望大家都能通过,但是,你们必须想法子给自己增加机会。进旁边那间屋子前,要尽量活动四肢,让身体有点血色。不要慢走,要跑,就像有魔鬼追你似地跑!不要看党卫军。使劲跑,一直朝前跑!”

他顿了片刻,补充道:

“最重要的是,别害怕!”

我们都愿意听从这样的忠告。

我脱去衣服,扔到床上。今天晚上,没人会偷衣服。

台比和约西与我同时调到建筑队来,他们走过来对我说:“咱们呆在一起,这样才能更坚强。”

约西口中呢喃,他可能在祈祷。我从不怀疑约西是个虔诚的教徒。事实上,我的信念恰好相反。台比一声不吭,面色苍白。楼里的所有囚徒都赤身裸体站在上下床的空档中间。在接受最终审判这是一个比喻,按照犹太教和基督教的说法,人在临死前会受到上帝的“最终审判”,上帝将决定他的灵魂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时,人们一定都是这副模样。

“他们来了。”

三个党卫军军官簇拥着臭名昭著的蒙格尔博士。在伯肯诺,他曾经接待过我们。楼长强装笑脸,他问大家:“准备好了吗?”

是的,我们准备好了,党卫军的医生们也准备好了。蒙格尔博士拿着一份名单,上面有我们的号码。他对楼长点了点头:可以开始了。就像要做一场游戏。

最先接受检查的是楼里的“贵族”:队长、囚头和工头们。他们的体质都很好!然后才轮到普通囚徒。蒙格尔博士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们,不时记下一个号码。我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记下我的号码,千万不要露出我的左胳膊。

我前面只剩台比和约西了,他们通过了。我趁机瞟了一眼,蒙格尔博士没有记下他们的号码。有人在推我——轮到我了。我头也不回朝前跑去!我的脑袋天旋地转:你瘦骨零丁……你体质虚弱……你形销骨立,最适合进焚尸炉……这次奔跑好像没完没了,我觉得跑了好几年……你太瘦了……你太虚弱……终于跑到头了,我筋疲力尽。喘了半天气后,我问约西和台比:

“他们把我记下来了吗?”

“没有,”约西微笑着,补充道,“他们怎能记下你?你跑得太快了。”

我大笑起来。我很高兴,真想亲他一口。此时此刻,一切都无足轻重了,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记下我的号码!

记下号码的人站到一边,世界抛弃了他们。有人在无声地抽泣着。

党卫军军官们走了。楼长出来了,他那疲倦的表情反映了大家的情绪。

“表现不错!别担心,谁都不会出事的,任何人都不会……”

他强作笑颜。一个瘦骨零丁的犹太人可怜巴巴,话音打颤:“但是……先生,他们把我记下来了。”

楼长一听就火了。什么,居然有人不相信他的话!

“怎么回事!你大概以为我在撒谎?我告诉你,再告诉你一次:你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事儿都没有!你是个傻瓜,沉湎在绝望中不能自拔!”

铃声响了,它意味着整个集中营的大挑都结束了。

我拼全力朝36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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