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人的事,然而拉耶甫斯基在这方面做了开路先锋,他公开跟别人的老婆同居。第四……”冯·柯连很快地喝完冷杂拌汤,把盘子递给勤务兵。
“我跟拉耶甫斯基相识以后,从头一个月起就看透他了,”他接着对助祭说。“我们是同时到达此地的。象他那样的人总很喜欢友谊啦,亲近啦,团结之类的东西,因为他们老是需要有同伴陪他们玩文特,喝酒,吃饭,况且,他们喜欢闲谈,那就需要有人听他们讲话。我们交成朋友了,那就是说,他每天逛荡到我这儿来,妨碍我工作,毫无顾忌地讲他情妇的事。从一开头,他那不同寻常的谎话就使我暗暗吃惊,简直惹得我要呕。我以朋友的身份责备他,说他何苦喝这么多的酒,为什么生活得入不敷出,欠下了债,为什么一点事也不做,什么书也不看,为什么这么缺乏修养,知道得这么少。他回答我这些问题的时候,却苦笑着,叹口气,说,‘我是个失意的人,多余的人隘,或者说,’您要我们这些农奴制的残余怎么样呢?‘或者说,’我们退化了……‘要不然,他就废话连篇,讲起奥涅金啦,毕巧林啦,拜伦的该隐啦,巴扎罗夫①啦。他讲到他们,总是说:”他们就是我们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父亲’。这就是说,你们得明白,政府的公文一连好几个星期丢在那儿不拆封并不是他的过错,他自己喝酒而且叫别人喝酒也不是他的过错,该对这类事负责的倒是奥涅金、毕巧林以及写过失意的人和多余的人的屠格涅夫。您看,他极度放荡和荒唐的原因并不在他本身,却在他外面的什么地方。
再者,多么巧妙的想法!原来放荡、虚伪、肮脏的不单是他一个人,而是我们……‘我们这些八十年代的人’,‘我们这些软弱的和神经质的农奴制子孙’,‘我们受了文明的害’……一句话,我们得明白,象拉耶甫斯基这样伟大的人就是在堕落当中也还是伟大的。他的放荡、缺乏教养、卑鄙龌龊,是一种自然现象和历史现象,由于不可避免而变得神圣了,其中的原因是带有世界性和自发性的,为此,在拉耶甫斯基面前应当点上长明灯,因为他是时代、潮流、遗传等等的不幸的牺牲品。所有的文官和太太听他讲话,都止不住赞叹,可是我很久都弄不明白,跟我打交道的这个人究竟是个愤世嫉俗者呢,还是个灵巧的骗子。象他这种表面上是个知识分子而实际上一知半解、竭力吹嘘自己高雅的人,是善于装得性格异常复杂的。“
“闭嘴!”萨莫依连科说,冒火了。“我不容许在我面前把一个极高尚的人说得这么坏!”
“你别打岔,亚历山大·达维狄奇,”冯·柯连冷静地说。
“我就要说完了。拉耶甫斯基是相当简单的有机体。他精神的骨架是这样:早晨,是便鞋、洗澡、咖啡,这以后直到午饭前,是便鞋、散步、谈话,下午两点钟,是便鞋、午饭、酒,五点钟,是洗澡、茶、酒,然后玩文特、说谎,十点钟,是晚饭、酒,午夜以后,是睡眠、 la femme②。他的生活就包含在这个狭窄的框架里,好比鸡蛋包在蛋壳里。他走路也好,坐着也好,生气也好,写字也好,高兴也好,全都可以归结到酒、纸牌、便鞋、女人上。女人在他的生活里占决定性的和压倒一切的地位。他自己说过,他十三岁堕入情网,刚做一年级大学生就跟一位太太私通,那女人对他有过良好的影响,他在她那儿受到音乐教育。他读到大学二年级,花钱从妓院里赎出一个妓女,把她的地位提得跟他一般高,也就是说,叫她做他的情妇,可是她跟他同居了半年,就跑回鸨母那儿去了,这件事使他精神上受到不少痛苦。唉,他痛苦极了,只好离开大学,在家里住了两年,什么工作也没做。可是,这反而更好。在家里,他勾搭上一个寡妇,她劝他脱离法律系,转到语文系。他照这样做了。他毕业以后,热烈地爱上了现在这个……该怎么说呢?……有夫之妇,不得不跟她一同跑到高加索来,据说是为了理想才这样做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又会不再爱她,跑回彼得堡,而且那也是为了理想。”
“可你怎么知道的?”萨莫依连科嘟哝说,气愤地瞧着动物学家。“你还是吃饭的好。”
这时候端上来炖鲻鱼加波兰酱汁。萨莫依连科给两个搭伙的客人每人一整条鲻鱼,亲自给他们倒上波兰酱汁。他们在沉默中过了两分钟。
“女人在每个男人的生活里都占重大的地位,”助祭说。
“这是没法可想的。”
“不错,可是重大到什么程度呢?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女人是母亲,姐妹,妻子,朋友;然而对拉耶甫斯基来说,女人成了一切,同时又仅仅是情妇。女人,也就是说跟女人姘居,成了他生活的幸福和目标;他快活,忧愁,烦闷,幻灭,那都是由于女人;生活使他厌烦,那也得怪女人不对。新生活的曙光亮起来,理想出现了,那就又要找女人。……作品也好,图画也好,其中必得有女人才能使他满意。我们这个时代,依他看来,其所以不好,比四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差,也只是因为我们不善于在恋爱的缠绵和情欲里沉湎到忘我的地步罢了。在这些好色之徒的脑子里,多半有着近似肉瘤的赘生物,它压住脑子,指挥他们的全部心理活动。每逢拉耶甫斯基在一个社交场合坐着,你们只要观察一下就会发现:要是有人在他面前提出一般的问题,例如细胞或者本能问题,他就坐在一旁,闷声不响,也不听人家说话。他显得没精打采,失望,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觉得一切都庸俗,无聊;不过,只要你们谈到公的和母的,例如谈到雌蜘蛛在受精以后总是把雄蜘蛛吃掉,他的眼睛就会由于好奇心而发亮,他的脸色就会开朗,一句话,他活了。所有他的思想,不管多么高尚,多么崇高,多么冷静,永远有这么一个共同的会合点。你跟他一块儿在街上走,比方说,遇见一头驴。……他就会问:”劳驾,请您说说看,要是让一头母驴同一头骆驼交配,那会怎么样?‘还有那些梦!他跟您讲过他那些梦吗?真是精采!一 忽儿他梦见跟月亮结婚,一忽儿又梦见被警察叫去,要他跟一把六弦琴结婚。……“助祭扬声大笑。萨莫依连科皱起眉头,生气地虎着脸,免得笑出来,可是到底忍不住,也笑起来了。
“这全是胡扯!”他说,擦干眼泪。“真的,胡扯!”
「注释」
①奥涅金是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主人公;毕巧林是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该隐是拜伦的诗体剧《该隐》中的主人公;巴扎罗夫是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中的主人公。
②法语: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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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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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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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早晨去洗澡,她的厨娘奥尔迦拿着一个水罐、一个铜盆、几条大毛巾、一块海绵,跟在她的后面。碇泊场上停着两条人们不熟悉的轮船,竖起肮脏的白烟囱,看来是外国的货轮。有些穿着白衣服和白皮鞋的男人在码头上走来走去,用法国话大声喊叫,轮船上有人对他们答话。本城的小教堂里,有人在起劲地敲钟。
“今天是星期日!”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快活地想起来。
她感到自己十分健康,带着假日的畅快心情。她穿一件肥大的新连衣裙,是用男人做衣服的粗茧绸缝的,头上戴一 顶大草帽,她把宽帽边用力地向耳朵弯折,因此她的脸看上去仿佛装在小盒子里似的。她觉得自己很妩媚。她想到全城只有一个年轻漂亮的知识妇女,那就是她,而且只有她才会装束得又不费钱,又优美,又雅致。比方说,这件连衣裙只值二十二卢布,可是却多么可爱!全城只有她才能招男人们喜欢,而男人却有那么多,所以他们,不管有意无意,一定都在嫉妒拉耶甫斯基。
她想到近来拉耶甫斯基对她冷淡,勉强装出殷勤的样子,有时候甚至蛮横,粗鲁,她就暗自高兴。从前,她一看到他使性子,看到他那轻蔑而冷酷或者古怪而不可理解的目光,总是用眼泪和责备来还报,威胁说,她要离开他,或者索性不吃饭,活活饿死。然而现在呢,她的回答却只是涨红脸,负疚地瞧着他,见到他对她不亲热,反而暗自高兴。假如他骂她或者恐吓她,那倒更好,更愉快,因为她感到十分对不起他。她觉得她有过错,第一 ,她没有支持他对劳动生活的想望,而他却是为这一点才离开彼得堡到高加索来的,她相信近来他生她的气,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初她到高加索来,以为头一天就会在这儿海岸旁边找到一个朴素的小窝,门前有个舒服的小花园,树木成荫,鸟雀飞翔,小溪流水,她可以在这儿种花种菜,养鸡养鸭,招待邻居,为贫困的农民医病,散给他们一些小册子。不料高加索只有光秃的山峦、树林、大山谷,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选择,奔忙,才算安顿下来。这儿一个邻居也没有,天气很热,说不定会有人来抢劫。拉耶甫斯基没有急着买一块地,她为此暗暗高兴,他们两个人仿佛心照不宣,从此再也不提劳动生活。她认为他所以不提是因为她没提,于是他生她的气了。
第二 ,这两年她没跟他说一声就在阿契米安诺夫商店里买了各种零星物品,一共欠下三百卢布的债。她零零碎碎,时而买一块料子,时而买一段绸子,时而买一把阳伞,不知不觉积下了这笔债。
“今天我要把这件事告诉他,……”她决定,不过又立刻想到,拉耶甫斯基眼前的心境不佳,对他提起债务不大合适。
第三 ,她已经有两次趁拉耶甫斯基不在家私自接待过警察分局长基利林:一次是在早晨,拉耶甫斯基出外洗澡去了,一次是在午夜,他出去玩文特了。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一 想起这些就满脸涨得通红,回头看一眼厨娘,好象生怕她会偷听到她的思想似的。白昼那么漫长,热得要命,弄得人心里烦闷,黄昏那么优美而又使人懒洋洋,夜晚总是闷热,她从早到晚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打发那些不必要的光阴才好,再加上她一个劲儿想着她是本城最漂亮和最年轻的女人,她的青春却在白白地过去,拉耶甫斯基固然诚实,有理想,然而单调,老是趿着一双便鞋走来走去,咬手指甲,乱发脾气惹得人厌烦,总之,这一切使她渐渐为情欲所控制,昼夜象发疯般的只想着这件事。她感到她的呼吸,眼光,声调,步态都充满情欲。海水的哗哗声对她诉说她应当谈恋爱,傍晚的幽暗也对她这样诉说,山峦也对她这样诉说。……等到基利林开始追求她,她就支持不住,不打算反抗,也没法反抗,索性委身于他了。……现在那些外国的轮船和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不知什么缘故,使她联想到一座巨大的舞厅。随着那些法国话,圆舞曲的乐声也一同灌进她耳朵里来了。一种没来由的欢乐搅得她的胸脯颤抖起来。她巴不得跳舞,说法国话才好。
她快活地暗想,她这种失节行为没有什么可怕的。她的心并没有参与她的失节:她仍旧爱着拉耶甫斯基。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她唯恐他爱上了别人,怜惜他,他不在家的时候惦记他。基利林其实平平常常,虽然漂亮,却有点粗俗。她已经跟他一刀两断,以后什么事也不会有了。发生过的事已经过去,这件事跟任什么人都不相干,即使拉耶甫斯基知道了也不会相信的。
海岸上只有一个供女人使用的浴棚,男人在露天底下洗澡。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走进浴棚,在那儿碰见一个上了年纪的文官太太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比丘果娃和她那在中学里念书的十五岁女儿卡嘉。她们两人正坐在一条长凳上脱衣服。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是个善良、热情、殷勤的人,说起话来拖长音调,有声有色。她三十二岁以前一直做家庭教师,后来才嫁给文官比丘果夫,他是个矮小秃头的男子,头发梳到鬓角上,脾气很温顺。她至今爱着他,唯恐失去他的爱,一听到“爱情”两字就脸红,口口声声对所有的人说,她十分幸福。
“我亲爱的!”她看见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就热情地说,脸上露出一种凡是她的熟人都称之为“杏仁油般”的神情。
“亲爱的,您来了,这叫人多么高兴啊!我们一块儿洗澡,这太好啦!”
奥尔迦很快地脱掉自己身上的外衣和内衣,开始给她的太太脱衣服。
“今天天气不象昨天那么热,是吧?”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说。赤身露体的厨娘粗手粗脚地碰她的皮肉,害得她缩起身子。“昨天我差点儿热死!”
“嗯,是啊,亲爱的!我也几乎透不出气来。信不信由您,我昨天洗了三次澡,……您想想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