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她嚷叫,顿脚,把她拉到前堂,扣上我的房门。我嚷着说:”到你丈夫那儿去!别叫我在大家面前丢脸,你得敬畏上帝才是!‘天天都要闹这么一场。有一天早晨我站在院子里马棚旁边,修理马笼头。忽然,我一瞧,她穿过便门跑进我的院里来了,光着脚,只穿着裙子,照直跑到我跟前。她伸出两条胳膊抱住马笼头,弄得满身都是焦油。她身子发抖,哇哇地哭。……’我不能跟这个讨厌的家伙过下去,我受不了!要是你不爱我,你干脆把我杀了。‘我生气了,拿起笼头打她两下,这当儿瓦夏也穿过便门跑来,拼命叫道:“别打她!
别打她!‘可是他自己却跑过来,象发了疯似的,抡起拳头,用尽力气打她,后来把她推倒在地,用脚踩她。我开始保护她,他却捞起缰绳来抽她。他一面抽,一面象马驹似的尖叫着:“嘶,嘶,嘶!’”“应该拿起缰绳来,叫你尝尝这种滋味才对,……”瓦尔瓦拉嘟哝着,走出去。“该死的东西,欺侮我们的姐妹。
……“
“你闭嘴!”大舅对她吆喝道。“母马!”
“他不住地叫着:”嘶,嘶,嘶!‘“玛特威·萨维奇接着说。”从他的院子里跑来一个赶车的,我叫来一个我的工人,我们三个人从他手里夺过玛宪卡来,把她搀回家去。丢脸啊!
当天傍晚我到他们家里去看一眼。她躺在床上,周身缠着绷带,只露出眼睛和鼻子,瞧着天花板。我说:“您好,玛丽雅·谢敏诺芙娜!‘她闷声不响。瓦夏坐在另一个房间里,抱着头,哭道:”我真混!我毁了我的生活!主啊,叫我死吧!’我在玛宪卡身旁坐了半个钟头,对她开导一番。我略微吓唬她一下。我说:“遵守教规的人到另一个世界会进天堂,你呢,却要跟你们那伙淫妇一同到烧着大火的地狱里去。……不要反抗你的丈夫,到他那儿去,对他跪下。‘她却一句话也不说,连眼睛也没眫一下,倒好象我在对一根柱子说话似的。第二 天瓦夏生病了,象是霍乱,将近傍晚,听人说,他死了。他下了葬。玛宪卡没到墓园去,她不愿意让人家看见她那张无耻的脸和她的伤痕。不久,小市民中间议论纷纷,说瓦夏不是病死的,而是被玛宪卡害死的。这话传到官府去了。他们就检验瓦夏的尸体,开膛破肚,在他肚子里发现有砒霜。事情这才水落石出。警察来了,把玛宪卡抓走,连带把没罪的库兹卡也抓去了。他们都下了狱。这个娘们儿自讨苦吃,上帝来惩罚她了。……大约过了八个月,这个案子举行公审。我记得,当时她坐在一条长凳上,戴着白色头巾,穿着灰色囚衣。她瘦了,脸色苍白,眼睛尖利,看上去真可怜。她身后站着一个兵,拿着枪。她不认罪。有些人在法庭上说,她毒死了她的丈夫,有些人则证明,她丈夫是因为伤心才服毒自尽的。我也去做证人。堂上问到我,我就本着良心,什么都说了。我说:”她有罪,这用不着遮盖,她不爱她丈夫,性情又刚强。……’审问从早晨开始,将近夜晚才作出判决,把她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做十三年苦工。这样判决以后玛宪卡在我们的监狱里又关了三个月。我去看她,而且出于善心,还给她带去茶叶和糖。可是她一见我就全身发抖,挥着手,嘟哝说:“走开!走开!‘她还把库兹卡搂在怀里,仿佛怕我把他夺走似的。我说:”瞧你落到什么下场了!哎,玛霞⑦,玛霞,你这自寻死路的人啊!当初我开导你,你不听我的话,瞧,如今你只好叫苦了。你自己有罪,’我说,‘这得怪你自己。’我不住地开导她,她却说:“走开!走开!‘她拉着库兹卡缩到墙边,浑身发抖。等到人家把她从我们这儿押解到省城去,我就送她到火车站,而且为了拯救我的灵魂,还往她的行囊里塞进一个卢布。不过她没有走到西伯利亚。……她在省城得了热病,死在监狱里了。”
“狗只配狗的死法,”大舅说。
“他们把库兹卡送回家来了。……我左思右想,就把他收养下来。是啊,虽说他是囚犯的后代,到底也是个活人,基督徒。……我怜惜他。我会栽培他做一名伙计,要是日后我没有子女,那就提拔他做商人。现在,我不论到哪儿去,总是带着他,好让他学着点。”
玛特威·萨维奇讲话的时候,库兹卡一直坐在大门旁边一块小石头上,两只手托着头,眺望天空。远远看去,他在黑地里象是一个小树桩。
“库兹卡,去睡觉!”玛特威·萨维奇对他喝道。
“对了,也该睡了,”大舅说着,站起来。他大声打个呵欠,补了一句:“一个人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不听别人家的话,到头来就会有这样的下场。”
月亮已经游到院子上面的天空中。它急匆匆地往一边奔跑,它下面的浮云却往另一边奔跑。浮云已经走得远了,月亮却仍然挂在院子的上空。玛特威·萨维奇对着教堂做了一 阵祷告,道过晚安,就在大车旁边的地上躺下。库兹卡也祷告一阵,在大车上躺下,把自己的衣服盖在身上。为了睡得舒服点,他在干草上揉出一个小坑,蜷缩着身子,弄得胳膊肘碰到膝盖了。从院子里,可以看见大舅在楼下房间里点燃一支蜡烛,戴上眼镜,在墙角站住,手里捧着一本小书。他念了很久,不住地鞠躬。
旅客们睡着了。阿方纳西耶芙娜和索菲雅走到大车那儿,看看库兹卡。
“这个孤儿睡着了,”老太婆说。“他又细又瘦,只剩皮包骨了。亲娘不在,就再也没有人来照应他了。”
“我的格利舒特卡大概比他大两岁,”索菲雅说。“他待在工厂里象个奴隶,没有母亲在身旁。恐怕工头会打他吧。刚才我瞧着这个小家伙,就想起我的格利舒特卡,我心里的血都凝成块了。”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他记不得他的母亲了,”老太婆说。
“他怎么会记得!”
索菲雅的眼睛里淌下大颗的泪珠。
“他缩成一团了,……”她说。她满腔温情和怜悯,又是哭又是笑。“可怜的小孤儿啊。”
库兹卡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睛。他看见面前有一张难看的、满是皱纹的、泪痕斑斑的脸,旁边有一张苍老的、脱了牙的、长着尖下巴和钩鼻子的脸,上面是无底的天空、奔驰的浮云和月亮,他就吓得大叫一声。索菲雅也尖叫一声。两个叫声引起了回声,闷热的空气里掠过一阵不安。守夜人在附近什么地方敲响梆子,一条狗吠起来。玛特威·萨维奇在睡乡中嘟哝一句什么话,翻了个身。
夜深了,等到大舅、老太婆、附近的守夜人都睡熟了,索菲雅就走到大门外面,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她觉得闷热,又因为哭过一场而头痛。这条街又宽又长,往右走有两俄里长,往左走也差不多,两边的尽头都看不见。月亮已经离开院子,游到教堂后面去了。街道有半边浸在月光里,半边罩在黑影里。杨树和椋鸟巢的细长的影子伸展到街对面,教堂的影子又黑又可怕,宽阔地铺在街上,罩住大舅的大门和半所房子。
街上没有人,静悄悄的。偶尔从街道的尽头传来隐约的音乐声,大概是阿辽希卡在拉他的手风琴吧。
教堂围墙旁边的阴影里,有个活的东西在走动,没法辨别这究竟是个人还是条奶牛,或者也许什么也没有,只是一 只大鸟在树木当中沙沙作响。可是后来,从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影,站住,说了一句什么话,是男人的声音,然后,这人走进教堂附近的巷子里去了。过了一忽儿,离大门大约两俄丈远,又出现一个人影。它从教堂那边照直往大门走来,看见坐在长凳上的索菲雅,就站住了。
“瓦尔瓦拉,莫非是你吗?”索菲雅问。
“是我又怎么样?”
果然是瓦尔瓦拉。她呆站了一分钟,然后走到长凳这边,坐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索菲雅问。
瓦尔瓦拉一句话也没回答。
“你可别玩得昏了头,闹出乱子来,你这小媳妇,”索菲雅说。“你刚才听见玛宪卡又挨脚踩,又挨缰绳抽吗?小心,你可别落到这个下场。”
“管它呢。”
瓦尔瓦拉嘴巴隐在头巾里笑起来,小声说:“刚才我跟教士的儿子一块儿玩来着。”
“胡说!”
“真的!”
“罪过啊!”索菲雅小声说。
“管它呢。……有什么可懊悔的?造孽就造孽,象这样过日子,还不如索性让雷劈死的好。我年轻,健康,我那丈夫呢,却驼背,讨厌,粗鲁,比该死的大舅还不如。当初我做姑娘的年月,吃不饱肚子,光着脚没有鞋穿,一心想逃出这种穷困,贪图阿辽希卡有钱,这才落进陷阱,好比一条鱼钻进捕鱼的篓子了。依我看来,哪怕跟毒蛇一块儿睡觉也比跟讨厌的阿辽希卡同床轻松得多。再说,你的生活又怎样呢?我都不忍心看哟。你的费多尔把你从工厂里赶出来,送到他父亲家里来住,他自己却勾搭上另外一个女人。你的孩子给人夺走,当人家的奴仆。你象牛马那样干活,可是好话却一句也听不到。要是这样,还不如孤孤单单,一辈子做老姑娘,还不如找教士的儿子要半个卢布,还不如去讨饭,还不如跳井自尽。……”“罪过啊!”索菲雅又小声说。
“管它呢。”
教堂后面刚才传来的那三个人的声音,——两个男高音和一个男低音,现在又唱起一支悲歌。歌词也还是听不清。
“这些夜游神啊,……”瓦尔瓦拉说着,笑起来。
她小声讲起她晚上怎样跟教士的儿子一块儿玩乐,他对她讲些什么话,他有些什么样的朋友,她怎样跟过路的官吏和商人调笑。听着那支悲歌,人就不由得向往自由的生活,索菲雅笑起来。她听着那些话,觉得又是罪过,又是可怕,又是悦耳。她羡慕瓦尔瓦拉,暗暗懊悔自己年轻漂亮的时候没有造过这种孽。……乡村墓地上那个老教堂里打起钟来,报了午夜的时辰。
“现在该睡了,”索菲雅站起身来说,“要不然就要挨大舅的骂了。”
两个人悄悄走进院子里。
“刚才我走了,没听见他后来还讲了玛宪卡一些什么话,”瓦尔瓦拉说着,在靠窗的地方铺好被褥。
“他说她死在监狱里了。她把丈夫毒死了。”
瓦尔瓦拉在索菲雅身边躺下,沉吟一下,小声说:“我真想干掉我的阿辽希卡。我干了不会后悔的。”
“你胡说,愿上帝饶恕你。”
索菲雅正要昏昏睡去,瓦尔瓦拉却依偎到她身边来,凑近她耳朵说:“我们来干掉大舅和阿辽希卡!”
索菲雅惊醒过来,什么话也没说,然后睁开眼睛,久久地瞧着天空,连眼皮也没眨一下。
“人家会查出来的,”她说。
“不会。大舅老了,也该死了,至于阿辽希卡,人家会说是醉死的。”
“我怕。……上帝会处死我们的。”
“管它呢。……”
两个人都睡不着,默默地思索。
“我冷,”索菲雅说,开始周身发抖。“大概快要天亮了。
……你睡着了?“
“没有。……你别听信我的话,我的亲人,”瓦尔瓦拉小声说。“我恨透了他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了。……睡吧,要不然天就亮了。……睡吧。……”两个人停住嘴,定下心,不久就睡着了。
醒得最早的是老太婆。她叫醒索菲雅,两个人到棚子里去挤牛奶。驼背的阿辽希卡回来了,喝得酩酊大醉,没有把手风琴带回来。他胸前和膝盖上满是尘土和干草,多半在路上跌过交。他摇摇晃晃,走进棚子,没脱衣服就往干草上一 躺,立刻打起鼾来。太阳东升,明亮的光芒照耀着教堂上的十字架,后来又照耀着窗子。树木和井上吊杆的阴影就伸过院子,铺在沾着露水的青草上。这时候玛特威·萨维奇一跃而起,开始忙碌起来。
“库兹卡,起来!”他叫道。“该套车了!快!”
早晨的忙乱开始了。有一个年轻的犹太女人穿一件带绉边的深棕色连衣裙,牵着一匹马走进院里来饮马。井上的吊杆悲凉地吱吱叫,水桶发出碰撞的声响。……库兹卡带着睡意,浑身无力,衣服上沾满露水,坐在大车上,懒洋洋地穿好衣服,冷得缩起身体,听木桶在井里溅出水的声音。
“大娘,”玛特威·萨维奇对索菲雅叫道,“你去催一下我那小伙子,叫他来套车!”
这当儿大舅在一个小窗子里叫道:
“索菲雅,跟犹太女人要一个戈比的饮马钱!她们老是来,这些讨厌的家伙。”
街上有些羊群来来往往,咩咩地叫。村妇们对牧人叫骂,牧人自顾吹着芦笛,抽着鞭子,或者用低沉、嘶哑的男低音还骂。有三头羊跑进院里来了,它们找不到大门口,就挺着犄角撞围墙。在这片闹声中,瓦尔瓦拉醒过来,抱起被褥,往正房走去。
“你至少该把羊赶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