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1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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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1年作品-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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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不会有车臣人①来拦路打劫吧,”助祭暗想,听他的手杖敲打路面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夜晚的寂静中显得响亮而孤单。

他走到城外,开始看见道路,也看见自己的手杖了。乌黑的天空东一处西一处现出昏暗的斑点,不久有一颗星露面了,胆怯地眫着它那只独眼。助祭在高高的石岸上走路,看不见海。海在下面睡着了,肉眼看不见的海浪懒洋洋地、沉甸甸地拍打着海岸,仿佛在叹气:唉!而且,多么慢呀!一 个浪头打过来,助祭数着自己走完八步路,才有另一个浪头打过来,再数完六步,才来第三个浪头。这儿也是什么都看不见,黑暗中只能听见懒洋洋的、带着睡意的海水声,这就使人仿佛听见了无限遥远和难于想象的时代,也就是当初上帝在全世界的一片混沌中走来走去的时代。

助祭觉得毛骨悚然。他暗想,如今他跟不信教的人来往,甚至去观看他们的决斗,只求上帝不要因此惩罚他才好。这次决斗没什么了不起,不致流血,滑稽可笑,然而不管怎样,那类景象是邪魔外道,宗教界的人在决斗的场面里出现总是完全不成体统的。他停下来,暗想:要不要回去呢?然而强烈的、不安的好奇心战胜了他的游移,他往前走去。

“他们虽然不信教,却都是好人,会得救的,”他安慰自己。“他们一定会得救!”他说出声来,点上一支纸烟。

要用什么尺度来衡量人们的品格才能公正地评断他们呢?助祭想起自己的仇人,宗教学校的学监,他既信仰上帝,又不跟人决斗,守身如玉,然而那时候他却常把搀进沙土的面包拿给助祭吃,有一次几乎拧掉助祭的耳朵。如果人类的生活变得莫名其妙,学校里的人竟然都尊敬这个残忍而不正直的、盗窃国家面粉的学监,为他的健康和得救祷告上帝,那么,只因为冯·柯连和拉耶甫斯基不信教就避开他们,难道是公正的吗?助祭正在考虑这个问题,可是这时候,不由得想起昨天萨莫依连科的样子多么可笑,这就把他的思路打断了。明天他们会开多么有趣的玩笑啊!助祭暗自想象,等一 忽儿他坐在一丛灌木后面偷看,然后,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冯·柯连开口夸耀决斗的事,他,助祭,就会带着笑声把这场决斗的经过详详细细讲给他听。

“这些您都是怎么知道的?”动物学家会问。

“就是啊。我坐在家里,可是我都知道了。”

要是能把这次决斗描写得滑稽逗笑就好了。他的岳父读到这样的描写就会笑起来。他岳父连饭都宁可不吃,只要你给他讲一件可笑的事,或者写信告诉他就行。

黄河流过的那道峡谷在他面前展开了。下过雨后,小河变得宽阔而湍急,河水不象先前那样潺潺地流,而是哗哗地流了。天开始破晓。阴沉昏暗的清晨,往西边游去、追踪雨云的浮云,被迷雾环绕的山峦,潮湿的树木,——这一切在助祭看来都显得难看而可怕。他凑着河水洗了一把脸,念过晨祷,很想喝一点每天早晨在岳父家里必定端上桌子的茶,吃一点他们家里那种加了酸奶油的热的油炸饼。他不由得想起他的妻子以及她经常在钢琴上弹奏的《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从助祭跟她相识起,一直到求婚和结婚,前后只有一个星期。他跟她共同生活不满一个月,他就被派到这儿来了,因此他至今还没弄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她不在,他不免闷得慌。

“应当给她好好写一封信才是,……”他暗想。

小饭馆上头的一面旗淋了雨,搭拉下来。小饭馆本身以及潮湿的房顶也显得比以前黑,比以前矮了。小饭馆门前停着一辆大车。凯尔巴莱,另外两个阿布哈兹人,一个穿着灯笼裤的年轻的鞑靼女人(想必是凯尔巴莱的妻子或者女儿),从小饭馆里抬出一袋装东西,放在大车的玉米秸上面。大车附近站着一对驴,搭拉着脑袋。两个阿布哈兹人和鞑靼女人放好那些口袋后,拿些玉米秸盖在上面,凯尔巴莱则匆匆忙忙地把那些驴套到大车上。

“大概是走私吧,”助祭暗想。

瞧,这就是一棵倒下来的树和它干枯的针叶。瞧,这就是篝火留下来的一块黑地。他不由得想起那次野餐以及当时的种种情形,想起那堆火、阿布哈兹人的歌声、希望做主教的美妙幻想、宗教行列。……黑河添了雨水,变得更黑更宽了。助祭小心地走过一道单薄的小桥,河里混浊的浪头已经碰到小桥了。他爬上小梯子,走进一个晾玉米的棚子。

“出色的头脑!”他在玉米秸上躺下来,想到冯·柯连。

“真是很好的头脑,上帝保佑他吧。只是他未免残酷。……”为什么他恨拉耶甫斯基,拉耶甫斯基也恨他呢?为什么他们要决斗呢?如果他们从小就经受过助祭遭到的那种贫困,如果他们是在愚昧、铁石心肠、一心想发财而抱怨家人白吃饭、态度粗暴野蛮、随地吐痰并且在吃饭和祈祷时候不住地打嗝的人们当中长大,如果他们没有从小被安乐的生活环境和周围的上流人们惯坏;那么,他们会多么友好,多么乐于原谅对方的缺点,多么珍视彼此的优点啊。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就连外表正派的人都很少呢!不错,拉耶甫斯基轻浮,放荡,古怪;可是毕竟他不贪污,不朝地板大声吐痰,不抱怨妻子,说她“光吃饭不干活”,不拿缰绳抽打孩子,不给仆人吃臭烘烘的腌牛肉,难道这还不足以使人用宽容的态度对待他吗?再者,要知道,他是由于他的缺点而首先遭受痛苦的人,就象病人由于伤口而痛苦一样。他们与其出于烦闷无聊,出于某种误会而在彼此身上寻找什么退化啦,绝种啦,遗传性啦,以及其他种种难以理解的东西,还不如到下面去,把痛恨和愤怒用到另外的地方去,用到由于粗野、愚昧、贪财、抱怨,污秽、詈骂、女人的尖叫而使许多街道充满呻吟声的地方去?……远处传来马车的辘辘声,打断丁助祭的思路。他从门口向外张望,看见一辆四轮马车,车上坐着三个人:拉耶甫斯基、谢希科甫斯基和邮电局长。

“停住!”谢希科甫斯基说。

三个人都下了马车,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他们还没来,”谢希科甫斯基说着,抖掉身上的尘土。

“怎么样?趁这出戏还没开锣,我们先去物色一个合适的地点。

这儿转不开身。“

他们就顺着河岸,往上游走去,不久就不见了。车夫是个鞑靼人,坐在四轮马车上,脑袋搭拉在肩膀上,睡着了。等了十分钟光景,助祭从棚子里走出来,生怕被人发现,就脱掉黑色帽子,伛下身去,往四下里看,开始沿着河岸在灌木丛里和玉米田里钻来钻去。树上和灌木上的大水珠纷纷洒到他身上来,青草和玉米是湿的。

“丢脸!”他提起潮湿的、粘了泥的底襟,嘴里嘟哝着。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不久他听见说话声,看见人了。拉耶甫斯基把手揣在袖子里,伛着腰,在一块不大的林中草地上很快地走来走去。他的证人们站在河岸旁边卷纸烟。

“奇怪,……”助祭暗想,认不出拉耶甫斯基的步态来了。

“他象个老头子了。”

“他们也未免太不礼貌了!”邮务官员说,看了看他的怀表。“也许依学者看来,迟到是好事,不过依我看来,这却是胡闹。”

谢希科甫斯基是个胖子,留着一把黑胡子。他仔细听了听,说:“他们来了!”

「注释」

①一个居住在北高加索的少数民族。

。。



《决斗》十九


十九

“这还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多么出色!”冯·柯连说,来到林中草地,往东方伸出两只手。“请看,绿色的光!”

东方的山峦后面伸出两道绿色的光,这确实美。太阳升上来了。

“你们好!”动物学家对拉耶甫斯基的证人们点点头,接着说。“我没有来迟吧?”

他的身后跟着他的证人包依科和戈沃罗甫斯基。那是两个年纪很轻、同等身材的军官,穿着白色制服,另外还有消瘦而孤僻的医师乌斯契莫维奇,他一只手提着一个不知装着什么东西的包袱,另一只手放在背后,他那根手杖照例紧贴在背上。他把包袱放在地上,跟谁都没打招呼,把另一只手也放到背后,在林中草地上走动不停。

拉耶甫斯基感到疲劳和别扭,那是一个也许不久就要死掉因而引起大家注意的人总会感到的。他巴不得快一点把他打死或者快一点把他送回家去。现在是他生平第一次看见日出。这个清晨,这两道绿光,这种潮湿的天气,这些穿着湿靴子的人,依他看来,都是他生活里多余而不必要的东西,惹得他不自在。这一切跟昨天夜晚,跟他的思想,跟他负疚的心情都没有任何联系,因此他恨不能一走了事,不想再等决斗了。

冯·柯连分明在激动,却极力掩饰,装出一副样子,仿佛最使他发生兴趣的是那两道绿光。证人们慌慌张张,互相瞧着,好象在问,他们为什么到这儿来,他们该干什么事似的。

“我想,诸位先生,我们不必再往远处走了,”谢希科甫斯基说。“这儿也行了。”

“是的,当然,”冯·柯连同意。

跟着是沉默。乌斯契莫维奇本来在走动,这时候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拉耶甫斯基,呼出的气一直喷到他的脸上,小声说:“他们多半还没来得及把我的条件告诉您。决斗的每一方得付给我十五卢布,假如有一方死了,活着的那一方就得总共付给我三十卢布。”

拉耶甫斯基早先就认识这个人,可是直到现在才头一次看清他那对无神的眼睛,他那硬唇髭,他那细细的、痨病患者的脖子。他简直是个放高利贷的人,而不是医师!他的呼吸有一种难闻的牛肉气味。

“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拉耶甫斯基思忖着,回 答说:“好吧。”

医师点一下头,又走动起来。看得出来,他根本不需要钱,他要钱纯粹是为了解恨。大家都感到现在应该开始了,或者应该把已经开始的事结束,然而他们并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光是走动,站住,吸烟。两个青年军官生平第一次参加决斗,他们直到现在还不大相信这种依他们看来没有必要的平民之间的决斗会认真举行。他们只顾注意地查看他们的军服,摩挲他们的衣袖。谢希科甫斯基走到他们面前,小声说道:“诸位先生,我们得运用所有的力量使这次决斗不要举行才成。应当让他们讲和。”

他涨红脸,接着说:

“昨天基利林到我家来诉苦,说是昨天拉耶甫斯基正好撞见他和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在一起,诸如此类讲了不少。”

“是的,我们也听说了,”包依科说。

“喏,你们看。……拉耶甫斯基的手在发抖,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情况。……现在他就连枪也举不起来。跟他比武,就如同跟醉汉或者伤寒病人比武一样不人道。要是和解不成功,那么,诸位先生,至少把决斗的日期推延一下也好。……这样的鬼事情,真叫人看不下去。”

“您去跟冯·柯连谈一谈吧。”

“我不知道决斗的规则,叫那些规则见鬼去吧。我也不打算知道。说不定他会以为拉耶甫斯基胆怯,才打发我去找他。

不过,他爱怎么想都由他,我还是要谈一下。“

谢希科甫斯基迟迟疑疑,往冯·柯连那边走过去,腿略微有点跛,仿佛两条腿坐得有点麻木了似的。他一面走一面嗽喉咙,周身都现出有气无力的样子。

“我有一件事要跟您说,先生,”他开口了,注意地瞧着动物学家衬衫上的花。“这事情我们私下里来谈一谈。……我不知道决斗的规则,叫这些规则去见鬼吧。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凭证人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的资格来说话,而是凭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的资格来说话的。”

“哦。怎么样?”

“证人们提议和解,人家照例置之不理,认为这只是例行公事。就是爱面子,如此而已。然而我恳求您注意一下伊凡·安德烈伊奇。今天他处在一种所谓不正常的状态中,神志不清,样子可怜。他遭到一件不幸的事。我讨厌流言飞语,”谢希科甫斯基说,涨红了脸,回头看一眼,“可是既然要举行决斗,我就认为有必要告诉您。昨天晚上他在缪利多夫家里撞见他的太太跟……一位先生在一起。”

“多么叫人恶心!”动物学家嘟哝一句。他脸色发白,皱起眉头,大声吐一口唾沫。“呸!”

他的下嘴唇开始颤抖。他从谢希科甫斯基面前走开,不愿意再听下去,好象无意间尝到一种什么苦味的东西似的,又大声吐一口唾沫。而且,在这整个早晨,他带着憎恨的神情第一次看一眼拉耶甫斯基。他的激动和别扭的感觉过去了,他摇一下头,大声说:“诸位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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