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教堂一天只有两次敲钟报时辰:中午和午夜。它敲钟报过午夜以后不久,就传来了匆忙的脚步声。
“那么明天傍晚再到缪利多夫家里去!”阿奇米安诺夫听到有人在说话,而且听出那是基利林的嗓音。“八点钟。再见!”
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在篱栅附近出现了。她没注意到阿奇米安诺夫坐在长凳上,却象影子似的在他面前走过去,推开便门,也没关上,就走进正房去了。她走到自己房间里,点上蜡烛,很快地脱掉衣服,然而没有上床躺下,却在一把椅子面前跪下,伸出胳膊抱住它,把额头抵在椅子上。
拉耶甫斯基两点多钟回到家里。
。。
《决斗》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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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拉耶甫斯基决定不把谎话一下说完,而要点点滴滴地说下去,于是第二天下午一点多钟到萨莫依连科家去借钱,为的是星期六一定可以动身。自从他昨天发过癔病,给他的郁闷心境新添了一种尖锐的羞愧感觉以后,他觉得再在这个城里住下去就变成不堪设想的事了。如果萨莫依连科坚持他的条件,他想,那也不妨同意他的条件,把钱拿到手,到明天临动身,再推说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不肯走就行了。今天傍晚他总可以把她说服:这样做都是为她好。假如萨莫依连科受到冯·柯连的明显影响,根本不肯借钱,或者提出什么新的条件,那么他,拉耶甫斯基,今天就搭货轮动身,要不然,索性坐上一条帆船,到新阿丰或者新罗西斯克,在那儿住下,给他母亲发出一封低声下气的电报,等他母亲给他汇来路费再走。
他走进萨莫依连科家,正巧在客厅里碰见冯·柯连。动物学家刚到这儿,是来吃午饭的,他照例翻开照片簿,端详那些戴礼帽的男人和戴包发帽的女人。
“多么不凑巧,”拉耶甫斯基看见他,心里暗想。“他会碍事的。”
“您好!”他说。
“您好!”冯·柯连回答说,眼睛没有瞧他。
“亚历山大·达维狄奇在家吗?”
“在家。他在厨房里。”
拉耶甫斯基就往厨房走去,可是在门口看见萨莫依连科正忙着做凉拌菜,就回到客厅里坐下来。有动物学家在座,他素来觉得别扭,现在他生怕讲起他的癔病。他们在沉默中过了一分多钟。冯·柯连忽然抬起眼睛来看着拉耶甫斯基,问道:“您昨天发过病,现在觉得怎么样?”
“挺好,”拉耶甫斯基说,脸红了。“实际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在昨天以前,我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才会发癔病,所以起初我认为您发了舞蹈病。”
拉耶甫斯基一面做出讨好的笑脸,一面暗想:“他也未免太不体谅人了。他分明知道我心情沉重。
……“
“是的,那是件可笑的事,”他说,仍旧赔着笑脸。“我今天笑了一个早晨呢。在癔病发作的当儿,你明知它荒谬,心里觉得可笑,可是同时你却又痛哭,这真是希奇古怪。在我们这个神经紧张的时代,我们都成了神经的奴隶,神经变成我们的主人,由着性儿摆布我们。在这方面,文明给我们帮了倒忙。……”拉耶甫斯基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却觉得不自在,因为冯·柯连严肃而且专心地听他讲话,专心地瞧着他,眼睛都不眫,仿佛在研究他似的。他也恼恨自己,因为尽管他不喜欢冯·柯连,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收起他脸上那种讨好的笑容。
“话虽如此,”他继续说,“我也得承认,这次发病是有直接原因的,而且是相当重要的原因。近来我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此外还有烦闷,经常缺钱用,……缺少朋友和共同的兴趣。……我的处境糟透了。”
“对,您的处境是没有出路的,”冯·柯连说。
这句平静而冷漠的话不知包含着讥诮还是唐突的预言,反正它弄得拉耶甫斯基感到受了侮辱。他回想昨天动物学家那种充满讥诮和厌恶的眼光,就沉默了一忽儿,而且不再微笑,问道:“您是从哪儿知道我的处境的?”
“您自己刚刚说过。再者,您的朋友们对您也那么热切地关心,弄得人成天价老是听到您的事。”
“什么朋友?您说的是萨莫依连科吧?”
“对,他也在内。”
“我要请亚历山大·达维狄奇和我所有的朋友少为我的事操心。”
“等萨莫依连科来了,您自己可以要求他少为您的事操心。”
“我不懂您为什么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拉耶甫斯基嘟哝道。他忽然产生一种感觉,好象他直到此刻才明白动物学家痛恨他,看不起他,嘲弄他,动物学家是他最凶恶的、不共戴天的仇人似的。“请您对别的什么人去用这种口气说话,”他轻声说道,满腔憎恨,没有力气大声说话了。这种憎恨如同昨天想笑的欲望那样充塞着他的胸膛和喉咙。
萨莫依连科走进来,没有穿上衣,由于厨房里闷热而大汗淋漓,涨红了脸。
“哦,你来了?”他说。“你好,老兄。你吃过饭了吗?别客气,你说吧:吃过饭没有?”
“亚历山大·达维狄奇,”拉耶甫斯基站起来说,“假如我对你提出什么私人的请求,这并不等于说我容许你不承担说话慎重和尊重别人的秘密的义务。”
“怎么回事?”萨莫依连科惊讶地问。
“要是你没有钱,”拉耶甫斯基接着说,提高嗓门,激动得不住地调动两只脚,“那你就不要给我钱,回绝我,何必到大街小巷去宣扬,说我的处境没有出路之类的话呢?这样的行善,这样的给朋友帮忙,口惠而实不至,我受不了!你要吹嘘你的善行,自管去吹嘘就是,可是谁也没有给你权利去张扬我的秘密!”
“什么秘密?”萨莫依连科问道,摸不着头脑,开始生气了。“如果你是来骂人的,那你就给我走开。以后再来!”
他想起一个老办法:每逢自己对别人生气的时候,心里暗自从一数到一百,就会平静下来。他就很快地数着。
“我请求你们不要为我的事操心!”拉耶甫斯基接着说。
“别管我的事。我做什么事,我怎样生活,这跟别人有什么相干?不错,我想离开此地!不错,我欠下债,我喝酒,我跟别人的妻子同居,我发过癔病。我庸俗,不象有些人那么思想深刻,可是这跟外人有什么相干?要尊重别人!”
“你,老兄,对不起,”萨莫依连科说,数到三十五了,“可是……”“要尊重别人!”拉耶甫斯基打断他的话。“这样不断地议论别人的事情,大惊小怪,刺探隐私,偷听秘密,这种友好的关怀,……都见鬼去吧!借给我钱,却要提什么条件,把我当小孩子看待!看不起我,不知把我当成什么东西!我什么也不要!”拉耶甫斯基叫道,激动得身子摇摇晃晃,生怕自己又发癔病。“那么,我星期六走不成了,”这个想法在他脑子里闪过。他又说:“我什么也不要!只是我请求你们,劳驾,不要对我严加看管!我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疯子,我请求取消对我的管束。”
助祭走进来了。他看见拉耶甫斯基脸色苍白,挥动胳膊,面对沃龙佐夫公爵的肖像发表古怪的演说,不由得在门口站住不动了。
“这种对我灵魂的经常窥探,”拉耶甫斯基接着说,“侮辱了我个人的尊严,我要求那些自告奋勇的暗探停止他们的刺探!够了!”
“你……您说什么?”萨莫依连科已经数完一百,涨红了脸,走到拉耶甫斯基跟前,问道。
“够了!”拉耶甫斯基又说一遍,上气不接下气,拿起帽子。
“我是俄国医师,我是贵族,我是五品文官!”萨莫依连科一板一眼地说。“我从来也没做过暗探,我不容许任何人侮辱我!”他声嘶力竭地嚷着,使劲念出最后两个字。“闭嘴!”
助祭从没见过医师这样威风凛凛,神气活现,涨红了脸,神态吓人,就用手捂住嘴,跑到前厅去,放声大笑。仿佛隔着一层迷雾似的,拉耶甫斯基看见冯·柯连站起身来,把手插进裤袋里;从他站立的姿态看来,好象他在等着瞧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似的。拉耶甫斯基觉得这种镇静的姿态傲慢到了极点,具有很大的侮辱性。
“请您把您的话收回去!”萨莫依连科嚷道。
拉耶甫斯基这时候已经记不得他说过什么话了,回答说:“躲开我!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求您和那些犹太种的德国人①躲开我!要不然我就要采取行动!我就要动手打人!”
“现在我们明白了,”冯·柯连说,从桌子的另一边走过来。“拉耶甫斯基先生打算在临行之前举行一次决斗来消遣一 下。我可以奉陪。拉耶甫斯基先生,我接受您的挑战。”
“挑战?”拉耶甫斯基低声说道,走到动物学家面前,带着憎恨瞧着他那晒黑的额头和卷曲的头发。“挑战?挑战就挑战!我恨您!恨您!”
“遵命。明天一清早在凯尔巴莱小饭铺附近。一切细节全按您的意思安排。现在请您滚出去。”
“我恨您!”拉耶甫斯基喘吁吁地低声说。“我早就恨您了!
决斗!行!“
“把他赶出去,亚历山大·达维狄奇,要不然我走,”冯·柯连说。“他要咬我了。”
冯·柯连的沉着口气倒弄得医师冷静下来了。不知怎的,他忽然清醒过来,头脑清楚了,就伸出两条胳膊搂住拉耶甫斯基的腰,把他从动物学家面前拉开,用激动得发颤的亲热声调嘟哝着:“我的朋友们,……善良的好朋友们……大家发了一阵脾气,也就够了,……够了。……我的朋友们……”拉耶甫斯基听见这种柔和而且友好的声调,才感到刚才他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从来也没有过的极可怕的事,仿佛差点被一列火车轧死似的,他几乎哭出来,就摆一摆手,跑出房间去了。
“你自己经受着别人对你的憎恨,却又在憎恨你的人面前露出一副极可怜、极可鄙的狼狈相,我的上帝啊,这多么叫人难受!”过了一忽儿,他在卖饮食的亭子里坐着,暗自想道,觉得全身仿佛由于刚才受到别人的憎恨而长上锈似的。“这是多么粗俗啊,我的上帝!”
凉水和白兰地使他的精神振作起来。他清楚地想象着冯·柯连镇静而傲慢的面容、他昨天的目光、他那件跟毯子差不多的衬衫、他的声调、他那双白净的手;于是有一种强烈的、难以忍受的刻骨仇恨在他胸膛里翻腾起来,急切地要求报复。他在想象中把冯·柯连打倒在地,用脚踩他。他把刚才发生的事,前前后后,一点一滴,统统想起来了,不禁暗自惊讶:他怎么会对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做出讨好的笑脸,而且一般说来,怎么会重视那些住在可怜的小城里浅薄而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的见解,象这样的小城大概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彼得堡的上流人也一个都不会知道。即使这个小城忽然坍塌,或者被火焚毁,全俄国的读者看到这条电讯,也会觉得乏味,就跟看到售卖旧家具的广告一样。明天冯·柯连中弹毙命也好,活在人间也好,反正都是一样,同样无益和乏味。顶好是一枪打中他的腿或者胳膊,叫他受点伤,然后讪笑他,让他象一只昆虫断了腿而消失在草丛中那样,带着他不敢明说的痛苦消失在一群跟他同样渺小的人当中。
拉耶甫斯基到谢希科甫斯基家去,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他听,请他做证人。随后他们两人动身去找邮电局局长,请他也做证人,并且在他家里吃了饭。吃饭的时候,他们说了很多笑话,笑了很久。拉耶甫斯基还嘲笑自己,说他几乎完全不会开枪,可是却把他自己叫做皇家射击手和威廉·退尔②。
“应当给这位先生一点教训,……”他说。
饭后,他们坐下来打牌。拉耶甫斯基打牌,喝葡萄酒,暗想:一般说来,决斗是愚蠢而毫无道理的,因为它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把问题弄得更复杂,不过呢,有的时候缺了它倒也不行。例如在眼前这个事例中就是这样。你总不能拉着冯·柯连到调解法官那儿去告状啊!而且这次决斗也自有好处,因为这以后他就不能再在这个城里住下去了。他微微有点醉意,打牌兴致很高,觉得心情畅快。
可是等到太阳西下,天黑下来,他却心神不定了。他倒并不是怕死,因为他吃饭和打牌的时候,不知什么缘故,心里一直相信这场决斗会无结果而散;他是害怕明天早晨他将生平第一次碰到的那件不熟悉的事,也害怕那即将到来的夜晚。……他知道今天晚上会过得很长,睡不着觉。他一定会不仅想到冯·柯连和他的憎恨,而且会想到那座他必须越过的虚伪的大山,他可没有力量和本领避开这座大山。他仿佛突然害了病,一时间对纸牌和人们失去了兴趣,坐立不安,开始要求大家让他回家去。他一心想赶快上床,然后一动也不动,准备好思考一夜。谢希科甫斯基和邮局官员就送他回去,然后到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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