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1891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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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诃夫1891年作品-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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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甚至不妨假定你的话是对的,……”萨莫依连科沉思着说。“就算是这样吧。……然而他是一个年轻人,在异乡做客,……又是大学生,我们也是大学生,此地除了我们以外就没有人肯帮助他了。”

“只因为你和他在不同的时期都念过大学,而且你们两人在大学里都没有什么作为,你就得帮他去做坏事!真荒唐!”

“慢着,我们来冷静地考虑一下。我想,可以这样办,……”萨莫依连科一面思忖着,一面活动着手指头,说。“你要知道,我把钱给他,可是要他许下诚实高尚的诺言,过一 个星期务必给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汇路费来。”

“那他就会给你许下诚实的诺言,甚至还会掉下几滴眼泪,而且他自己也会相信自己,可是这种话有什么价值?他不会履行诺言。过上两三年你会在涅瓦大街遇见他,胳膊上挽着新的情人,他会为自己辩白说,他受了文明的害,他是罗亭一流人。看在上帝份上,你丢开他吧!离开这堆垃圾,不要用你那两只手去搅动它了!”

萨莫依连科想了一分钟,坚决地说:

“可是我仍旧要给他钱。随你怎样,我也还是要给。我不能只根据揣测就拒绝一个人。”

“好得很。你去跟他亲嘴吧。”

“那么,给我一百卢布,”萨莫依连科怯生生地要求道。

“我不给。”

接着是沉默。萨莫依连科完全泄了气。他脸上现出负疚的,羞臊的、讨好的神情。一个身材魁伟、佩着肩章和勋章 的人,脸上竟会现出这样一副孩子气的、发窘的可怜相,使人看了不免觉得奇怪。

“此地的主教巡查他的辖区的时候,不是坐马车,而是骑马,”助祭放下笔,说。“他骑在马上的那种气派,动人极了。

他的朴实和谦虚充满《圣经》的庄严。“

“他是好人吗?”冯·柯连问,由于改换话题而暗自高兴。

“怎么能不是好人呢?如果他不好,难道会授予他主教的职位吗?”

“在高级僧侣当中,常常可以遇见很好和很有才能的人,”冯·柯连说。“只是可惜,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有一个弱点,喜欢把自己看做大政治家。有的人竭力推行俄罗斯化,有的人批评科学。这不是他们的事。他们最好还是多管管正教辖区监督局的好。”

“俗人不能批评高级僧侣。”

“为什么呢,助祭?高级僧侣也跟我一样是人。”

“一样,可也不一样,”助祭生气地说,拿起钢笔。“要是您跟他一样,神恩就会落在您身上,您自己就会做主教了。既然您没做主教,可见您就不一样。”

“别胡说了,助祭!”萨莫依连科闷闷不乐地说。“你听我说,我想出这样一个办法,”他对冯·柯连说。“你不用借给我一百卢布。你今年冬天以前还要在我家里搭三个月伙食,那么你把三个月的伙食费先支给我吧。”

“我不给。”

萨莫依连科眨巴着眼睛,脸涨红了。他信手把上面放着避日虫的那本书拉过来,仔细观察一番,然后站起身来拿帽子。冯·柯连开始可怜起他来了。

“跟这班先生一块儿生活,打交道,真是要命!”动物学家说道,愤愤地把一张纸片踢到墙角上去。“你得明白,这不是仁慈,不是爱,而是懦弱,是姑息,是害人!凡是理智得出来的东西都被你们那种婆婆妈妈而一无用处的好心毁掉了!当初我做中学生的时候,得过一次伤寒,我的姑妈出于怜悯,给我饱吃了一顿醋渍的蘑菇,我差点送了命。你跟我的姑妈都应该明白:对人的爱不应当在心里,不应当在心口窝儿上,也不是在腰眼里,而应当在这儿!”

冯·柯连拍一下他的脑门子。

“拿去!”他把一张一百卢布钞票丢给他,说。

“你不该生气,柯里亚,”萨莫依连科温和地说,把那张钞票叠起来。“我十分了解你,不过……你也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

“你是老太婆,就是这么的!”

助祭扬声大笑。

“你听从我的最后一个要求吧,亚历山大·达维狄奇!”冯·柯连激昂地说。“你把钱给那个坏蛋的时候,对他提一个条件:要他跟他的女人一块儿走,或者打发她先走,要不然,就不给他钱。用不着跟他讲客气。你就这样对他说。如果你不说,那我就向你保证,我要到他的机关里去找他,把他从楼上推下去,而且从此跟你断绝来往。你得心里放明白些!”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如果他跟她一块儿走,或者打发她先走,这在他倒方便些,”萨莫依连科说。“他甚至会高兴呢。

好了,再见吧。“

他温和地告辞,走出去,可是在关上身后的门以前,回 过头来看一眼冯·科连,做出一副可怕的脸相,说道:“你呀,老兄,生生叫德国人毁了!是的!德国人!”

 。。



《决斗》十二


十二

第二天,星期四 ,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为她的柯斯嘉做生日。她请大家中午去吃馅饼,傍晚喝巧克力茶。傍晚拉耶甫斯基和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去了,这时候动物学家已经坐在客厅里喝巧克力茶了。他问萨莫依连科道:“你跟他说过了吗?”

“还没有。”

“注意,用不着讲客气。这些先生这样老脸皮,我真不懂!

他们分明知道这家人对他们姘居的看法,可是偏要闯到这儿来。“

“要是各种偏见都得顾到,”萨莫依连科说,“人就没有地方可去了。”

“难道大家对婚外恋爱和道德败坏的憎恶是偏见?”

“当然。这是偏见,是嫉恨。兵士们看见一个姑娘举动轻佻,就哈哈大笑,嘴里打唿哨。可是你去问问他们:他们自己是些什么样的人?”

“他们不是平白无故地打唿哨的。姑娘们闷死自己的私生子,被流放出去做苦工,安娜·卡列尼娜跳到火车底下自尽,在乡村里,人们把大门涂上焦油,你和我不知什么缘故都喜欢卡嘉的纯洁,每个人都知道纯洁的爱情是没有的,却又模模糊糊地感到需要这样的爱情,——难道所有这些都是偏见?这个,老兄,是在自然淘汰中唯一留存下来的东西,如果没有这种神秘的力量调节两性的关系,那么拉耶甫斯基先生之流就会由着性儿地胡搞,人类不出两年就会退化。”

拉耶甫斯基走进客厅里来。他跟所有的人打过招呼,握一握冯·柯连的手,露出讨好的笑容。他左等右等,抓住一 个方便的机会,对萨莫依连科说:“对不起,亚历山大·达维狄奇,我要跟你谈几句话。”

萨莫依连科就站起来,搂住他的腰。他们两人走到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的书房里去了。

“明天是星期五 ,……”拉耶甫斯基说,咬着手指甲。

“你答应的那笔钱凑齐了吗?”

“只到手二百零十个卢布。余下的今天或者明天可以凑齐。你放心吧。”

“谢天谢地!……”拉耶甫斯基说,叹一口气。他快活得两只手发抖。“你救了我,亚历山大·达维狄奇。我要当着上帝发誓,以我的幸福,以你认可的任什么东西担保:我一到那边,就把钱给你汇来。我把旧债也给你汇来。”

“你听我说,万尼亚,……”萨莫依连科说道,摸着他的纽扣,涨红了脸。“请你原谅我干涉你的家庭私事,不过……为什么你不跟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一块儿走呢?”

“怪人,难道这可能吗?我们两人总得有一个留下,要不然那些债主就会哇哇叫。要知道,我欠着商店七百个卢布,或者还不止这个数目。瞧着吧,我会给他们汇钱来,堵住他们的嘴,到那时候她就可以离开此地了。”

“哦。……可是为什么你不打发她先走呢?”

“唉,我的上帝,难道这可能吗?”拉耶甫斯基说,露出吓坏的样子。“要知道,她是女人,她一个人到那边能干什么呢?她懂得什么呢?这只会拖延时间,多破费些钱罢了。”

“这话倒也有道理,……”萨莫依连科暗想,可是他想起他跟冯·柯连谈的话,就低下头,阴郁地说:“我不能同意你的话。要么你跟她一块儿走,要么你打发她先走,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我就不借给你钱。这是我的最后决定。……”他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去,背脊撞在房门上,涨红了脸,心慌意乱地走进了客厅。

“星期五 ,……星期五 ,”拉耶甫斯基想着,回到客厅。

“星期五……”

仆人给他端来一杯巧克力茶。他被滚热的巧克力茶烫痛了嘴唇和舌头,暗自想着:“星期五 ,……星期五……”不知什么缘故,“星期五”这几个字不肯离开他的脑子。

除了星期五 ,他什么也不想。只有一件事在他是清楚的,然而不是脑子里想清楚,而是在心底里明白,那就是,星期六 他走不成了。他面前站着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穿得整整齐齐,两鬓的头发也梳理过,他请求道:“请吃点东西吧。……”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把卡嘉的记分册拿给客人们看,拖着长音说:“现在念书难得很,难得很!学校的要求那么多哟。

……“

“妈妈!”卡嘉哀叫道,她由于害羞,又受到称赞,不知道把自己藏到哪儿去才好。

拉耶甫斯基也看了看记分册,称赞几句。神学课啦,俄语啦,品行啦,五分啦,四分啦,不住地在他眼前跳动,再加上缠住他不放的星期五 、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细心地梳过的鬓发、卡嘉红喷喷的脸颊,——这一切在他心里形成一种无边无际而又无法克制的烦闷,弄得他几乎绝望地大叫起来,问他自己:“难道,难道我走不成了吗?”

人们把两张呢面牌桌拼好,坐下来玩“邮递”。拉耶甫斯基也坐了下来。

“星期五 ,……星期五 ,……”他想,赔着笑脸,从衣袋里取出一管铅笔。“星期五……”他打算考虑一下他的处境,可又怕去想它。他战战兢兢,不敢承认:许久以来他设下一个骗局,可是小心谨慎,瞒着自己,现在却被医师揭开了。他每次想到他的未来,总是不容他的思想尽情驰骋。他坐上火车,走掉,他的生活问题就此解决,至于后事如何,他就不容许自己再往下想了。偶尔也有一个想法,好比旷野中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灯光,在他脑子里闪过,那就是在遥远的将来,在彼得堡一个巷子里,他为了跟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分手,为了还债,不得不使用小小的做假手段。他只要做一次假,然后全新的生活就来了。

这倒也挺好:做一次小小的假就可以换回巨大的真理。

现在,医师拒绝借钱,这就露骨地暗示他在骗人。他这才明白:不但在遥远的未来他需要做假,就是今天,明天,一 个月后,也许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天,他也还是要做假。确实,为了离开此地,他就不得不对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债主和他的上司说谎。其次,在彼得堡要弄到钱,又不得不对他母亲撒谎,说他已经跟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脱离关系了。

他母亲至多只会给他钱给他。再者,等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来到彼得堡,他就不得不运用一整套大大小小的欺骗手段来跟她分手,这就又会引来眼泪啦,苦闷啦,可憎的生活啦,懊悔啦,可见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新生活。只会有欺骗,别的什么也不会有。在拉耶甫斯基的想象里升起一座虚伪的大山。

为了纵身一跃,跳过这座大山,不再点点滴滴地弄虚做假,那就得下定决心采取坚决的行动,例如一句话也不说,站起来,戴上帽子,不要钱,也不费口舌,立刻走掉。然而拉耶甫斯基觉得这在他是办不到的。

“星期五 ,星期五 ,……”他想。“星期五……”人们写好小字条,把它们折叠起来,放在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的一顶旧礼帽里,等到小字条积得足够多了,柯斯嘉就充当邮递员,绕着桌子走一圈,散发字条。助祭、卡嘉、柯斯嘉得到的是滑稽的字条,就极力写些更滑稽的字条,他们现得兴高采烈。

“我们得谈一谈,”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念着一张小字条。她跟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互相看一眼,那位太太露出杏仁油般的笑容,频频对她点头。

“谈些什么呢?”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暗想。“要是不能把所有的话都讲出来,那么谈也没有用处。”

她出来做客以前,给拉耶甫斯基打好领结,这件简单的事使她心里充满温柔和忧伤。他脸上那种不安的神情,他那恍恍惚惚的眼神,他那苍白的面色,他近来发生的不可理解的变化,她瞒住他的那个可怕又可憎的秘密,她的手打领结时候的颤抖,不知什么缘故,都在对她表明,他们共同生活的日子不会久了。她瞧着他如同瞧着神像,心里又是恐惧又是后悔,暗自想着:“宽恕我吧,宽恕我吧。……”桌子对面坐着阿奇米安诺夫,他那对入迷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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