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起来。“是的,很好!”他又说一遍。
“伊凡·安德烈伊奇,您把这儿的风景描写一下吧!”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含泪说道。
“何必呢?”拉耶甫斯基问。“印象比任什么描写都好。每个人通过印象得来大自然的色彩和声音的宝藏,一到作家的笔下,就变得不成样子,面目全非了。”
“是这样吗?”冯·柯连冷冷地问道。他已经在河边选好一块大石头,正在用力爬上去,想坐下来。“是这样吗?”他又问一遍,直勾勾地瞧着拉耶甫斯基。“那么《罗米欧和朱丽叶》呢?比方说,普希金笔下的乌克兰夜晚呢?大自然应当拜倒在它们的脚下才对。”
“也许吧,……”拉耶甫斯基同意说,他懒得再思考和反驳了。“然而,”过了一忽儿,他说,“实际上《罗米欧和朱丽叶》是什么东西呢?那种美丽的、富于诗意的、神圣的爱情是人们打算用来掩盖腐败的东西的玫瑰花。罗米欧也是动物,跟一切人一样。”
“不管跟您谈什么,您总是把它归结到……”冯·柯连回头看一眼卡嘉,没有再说下去。
“归结到哪儿去呢?”拉耶甫斯基问。
“比方人家对您说:”这串葡萄多么美啊!‘您却说:“是的,不过等到它吃进嘴里,在人胃里消化以后,就不成样子了。’何必说这种话呢?这并不新奇,而且……这完全是怪脾气。”
拉耶甫斯基知道冯·柯连不喜欢他,因此他怕冯·柯连。
有这个人在场,他总觉得大家都感到拘束,觉得身后好象站着个什么人似的。他什么话也没回答,走到一边去,后悔自己不该到这儿来。
“诸位先生,去拾些桔枝子来生篝火!”萨莫依连科命令道。
大家就分头去拾,这儿只剩下基利林、阿奇米安诺夫、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没走。凯尔巴莱送来椅子,在地上铺一块地毯,放上几瓶葡萄酒。警察分局长基利林是个高大魁伟的男子,不管什么天气,总在制服外面穿一件军大衣,他那高傲的气派、威严的步态、有点嘶哑的低沉有力的嗓音,都使他很象内地年轻的警察局长。他表情忧郁,带着睡意,好象刚才有人违背他的意愿把他叫醒了似的。
“你为什么送这东西来,畜生?”他问凯尔巴莱说,慢吞吞地吐出每一个字。“我本来吩咐你把克瓦烈里②送来,可是你送来的是什么,你这鞑靼丑八怪?啊?什么?”
“我们有很多自己的葡萄酒,叶果尔·阿历克塞伊奇③,”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胆怯而客气地说。
“什么?不过我希望这儿也有我的酒。我既参加野餐,就认为我有充分的权利把我的酒也拿来。我认为是这样!你给我拿十瓶克瓦烈里来!”
“何必要这么多呢?”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惊讶地说,他知道基利林没有钱。
“拿二十瓶来!拿三十瓶!”基利林喊道。
“没关系,随他去要,”阿奇米安诺夫小声对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说。“反正由我来付钱就是。”
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怀着欢乐的、渴望戏闹的心情。她想蹦蹦跳跳,哈哈大笑,大声嚷叫,耍弄别人,对人卖弄风情。她身上穿一件价钱便宜的、上面印着浅蓝色小花的布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红色小便鞋,头上仍然戴着草帽。她觉得自己娇小、朴素、灵活、轻盈,好比一只蝴蝶。她跑上那道单薄的木桥,对着河水看一分钟,为的是看得脑袋发晕,然后尖叫一声,笑着跑到对岸晾玉米的棚子那儿,她觉得所有的男人,连凯尔巴莱也在内,都爱慕她。天色很快地黑下来,树木和山脉连成一片,马和马车混在一起分不清楚,小饭馆的窗子里闪着灯火,这时候她却顺着在乱石和荆棘丛中蜿蜒而上的一条小路爬到山顶上,在石头上坐下。下面已经燃起一堆篝火。在篝火旁边,助祭卷起袖子,走来走去,他那细长的黑影在篝火四周象一条半径似的移动。他往火里添枯枝,用一个拴着长木棍的汤瓢搅动锅里的东西。萨莫依连科脸孔带着红铜色,在火旁边忙忙碌碌,如同在自己家的厨房里一 样。他气冲冲地喊道:“诸位先生,盐在哪儿?别是忘记带来了?为什么你们象地主似的坐在那儿纳福,光让我一个人忙?”
拉耶甫斯基和尼科季木·亚历山德雷奇并排坐在一棵倒在地下的树干上,瞧着火光呆呆地出神。玛丽雅·康斯坦丁诺芙娜、卡嘉、柯斯嘉正从筐子里取出茶具和盘子。冯·柯连紧靠着河岸站着,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一只脚踩在石头上,正在思索。篝火的红光点和阴影一起在地面上黑黝黝的人身附近移动,在山上、树木上、桥上、玉米棚上颤抖,对岸陡峭而坎坷不平的岸坡全给照亮,映在河水里,闪闪摇摇,湍急而汹涌的河水却把映影撕成一块块碎片。
助祭走去取鱼,这时候凯尔巴莱正在岸边收拾和洗净那些鱼;可是助祭走到半路上却停住脚,看一眼周围。
“我的上帝,多么好啊!”他暗想。“人啦,石头啦,黑暗啦,奇形怪状的树啦,此外什么也没有,可是这多么好啊!”
对岸玉米棚旁边,出现一些陌生人。由于火光闪摇,篝火的浓烟飘到对岸,谁都不能一下子看清那些人,只能零零碎碎,一忽儿看见一顶毛茸茸的帽子和一把白胡子,一忽儿看见一件蓝色的衬衫,一忽儿看见一件从肩膀到膝头破破烂烂的衣服和一把斜挂在肚子上的短刀,一忽儿看见一张年轻而发黑的脸庞以及两道墨黑的眉毛,黑得那么刺目,好象是用黑炭画出来的。他们有五个人在地上坐着,围成圆圈,另外有五个人走进玉米棚里去了。有一个站在门口,背对着篝火,倒背着手,在讲一件什么事,而且一定是很有趣的事,因为等到萨莫依连科加上几根枯枝,篝火旺起来,爆出火星,明晃晃地照亮玉米棚,人就可以看见门里露出两张脸以及集中注意力的平静表情,还可以看见那些围成圆圈席地而坐的人回过头去,专心倾听那个故事。过了一忽儿,那些坐成一圈的人轻声唱起一支声调悦耳的歌,拖着长音,类似大斋期间教堂里的歌。……助祭听着他们的歌声,想象十年以后他考察归来会是什么样子:他是一位修士司祭又是传教士,成为有名望和有光荣的经历的著作家。他会升为修士大司祭,后来又升为主教。他会在大教堂里主持弥撒,头上戴着金冠,胸前佩带饰有宝石的圣母小像,举起双枝烛台和三枝烛台为民众祝福,高声念道:“上帝啊,从天上往下看吧,到你亲手栽培的葡萄园里来吧。”孩子们就用天使般的声音应和着唱道:“神圣的上帝啊,……”“助祭,鱼在哪儿啊?”传来萨莫依连科的声音。
助祭回到篝火那儿,想象七月里一个炎热的日子,一个宗教行列怎样顺着尘土飞扬的大道走着,前头有农民撑起神幡,有村妇和姑娘举着神像,后面是唱诗的男孩和包着脸颊、头发里夹着干草的诵经士,再后,依照顺序,就是他助祭,随后是戴着僧帽、拿着十字架的神甫,殿后的是一群农民、村妇、男孩,他们脚下扬起一片尘土。神甫和助祭的妻子戴着头巾,也夹在人群里。歌手们唱诗,小孩子啼哭,鹌鹑鸣叫,云雀歌唱。……后来他们站住,给一群牲口洒圣水。……他们又往前走,随后跪下来求雨。后来大家吃冷荤菜,谈话。……“这样倒也挺好,……”助祭暗想。
「注释」
①亚历山大的爱称。
②一种葡萄酒。
③基利林的名字和父名,但是这个中篇的另一处,基利林的名字和父名却为伊里亚·米海雷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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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斗》七
生?
七
基利林和阿奇米安诺夫顺着一条小路爬上山。阿奇米安诺夫留在后面,站住了。基利林却一直走到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跟前。
“傍晚好!”他说着,把手举到帽檐那儿。
“傍晚好。”
“是啊!”基利林说,瞧着天空,沉思着。
“什么‘是隘?”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沉默片刻,问道,发现阿奇米安诺夫在监视他们两人。
“是这样的,”警官慢吞吞地说,“我们的爱情,可以说是,还没来得及开花就枯萎了。您要我怎样理解这件事呢?这究竟是您那方面与众不同的一种卖弄风情呢,还是您认为我是个可以任人摆布的蠢货?”
“过去的事本来就是错误!躲开我!”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尖锐地说,在这个美妙的黄昏带着恐惧瞧着他,困惑不解地问自己:难道以前真的有过那么一段时期,这个人打动她的心,跟她亲近过吗?
“原来是这样!”基利林说。他默默地站了一忽儿,想了想,说:“好吧。等日后您心情好的时候我们再谈吧,不过眼前我要对您提出保证,我是个正人君子,在这方面我不容许任何人加以怀疑。耍弄我可不行! adieu①!”
他把手举到帽沿那儿行了个礼,就钻进一旁的灌木丛中去了。过了一忽儿,阿奇米安诺夫迟疑不决地走过来。
“今天这个黄昏真好!”他说,微微带点亚美尼亚口音。
他长得挺好看,穿得很时髦,举止大方,就跟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一样。可是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不喜欢他,因为她欠他父亲三百卢布。她想到连商店老板也给约来参加野餐,就心里不痛快。他正好在这个黄昏,她心灵十分纯洁的时候到她身边来,她也觉得不痛快。
“大体说来,这次野餐办得很成功,”他沉默一忽儿以后说。
“是的,”她同意说。然后,她仿佛刚刚想起她的债务似的,随随便便地说:“对了,请您对你们店里的人说,过几天伊凡·安德烈伊奇就会到你们店里去,还清那三百卢布或者……我记不清钱数究竟是多少了。”
“我情愿再拿出三百卢布,只求您不再每天都提这笔债就行。何必谈这种无聊的事呢?”
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笑起来。她的脑子里猛的生出一 种可笑的想法:只要她不顾廉耻,只要她乐意,那么不出一 分钟,她就能摆脱她的债务。比方说,只要把这个年轻漂亮的小傻瓜弄得昏头昏脑就行!说真的,那会多么可笑,荒唐,出奇啊!她忽然想要搞得他爱上她,要抢光他的钱,丢开他,然后再看看结果会怎么样。
“请容许我给您进一个忠告,”阿奇米安诺夫胆怯地说。
“我请求您要提防基利林。他到处说您的坏话,难听极了。”
“那种蠢货说我什么坏话,我才不高兴去理会呢,”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冷冷地说,心里感到不安,原先打算耍弄年轻漂亮的阿奇米安诺夫的可笑想法忽然失去了魅力。
“我们该下去了,”她说。“他们在叫我们。”
下面,鱼汤已经烧好。大家把鱼汤盛在盘子里喝着,现出只有野餐的时候才会有的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情。大家都认为他们在家里从没喝过这样鲜美可口的鱼汤。如同野餐的时候常常出现的那种情形,在一堆食巾、纸包、没有用处而被风吹动的油纸当中,谁也不知道自己的酒杯或者面包放在哪儿了。他们不小心把酒洒到毯子上,自己的膝头上,把盐撒得满地。这时候四周昏暗,篝火不再烧得那么旺,可是人人都懒得站起来,去添一把枯枝子。大家都喝葡萄酒,也给柯斯嘉和卡嘉每人倒了半杯。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喝下一杯酒,然后又喝一杯,有了醉意,忘掉基利林的事了。
“丰美的野餐啊,迷人的傍晚,”拉耶甫斯基说,由于喝了酒而快活起来,“不过我仍旧认为优美的冬天比这好。‘他的海狸皮衣领蒙着浓霜而变得银白’②。”
“各有所好,”冯·柯连说。
拉耶甫斯基觉得不自在了:虽然他的背上吹来篝火的热气,他的胸部和脸上却射来冯·柯连憎恨的目光。这个正派而聪明的人多半有充分的理由憎恨拉耶甫斯基,这就使他感到委屈、气馁了。他没有力量抵抗这种憎恨,就用讨好的口吻说:“我热爱大自然,我惋惜我不是自然科学家。我羡慕您。”
“不过,我却不羡慕,也不惋惜,”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说。“我不明白:在人民受苦的时候,人怎么能认真地去研究小甲虫和小瓢虫。”
拉耶甫斯基跟她的意见相同。他完全不懂自然科学,因此永远也听不惯那些研究蚂蚁触角和蟑螂小爪子的人的权威口气,更看不惯他们那种学问渊博、思想高深的气派。他老是暗自气恼,因为这些人居然根据触角、小爪子和一种什么原生质(他不知什么缘故总是把它想象成牡蛎的样子)就来着手解决人类起源和人类生命之类的问题。然而他在娜杰日达·费多罗芙娜的话里听出虚伪,于是纯粹为了反驳她而说道:“问题不在于小瓢虫,而在于由此得出的结论!”
「注释」
①法语:再见!
②引自普希金的《叶